拥挤的电梯里,一双红色耐克在锃亮的皮鞋们中跃然而出。换到这个新公司,颜开的第一印象就是满眼都是西装革履。这样的环境中,什么人穿得这么随便?颜开边想边出了电梯,结果发现红耐克也跟着出来,原来在同一层楼。
是不是有个什么定律,你一旦注意到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就会不停地出现? 之后的几天,颜开常常看到那双红耐克。红耐克的主人不仅鞋穿得随便,衣着也是 - 休闲裤,格衬衫,像个印象中的码农,只是年龄略大。红耐克看上去五六十岁,浅蓝色的眼里有种漫不经心的随意,发式却很新潮,是后面短短,前面翘起来的那种。
一天,颜开去厨房,想洗杯子。见红耐克自己占了整个洗碗池,就站在旁边等待。红耐克突然回过头来问,你抽烟吗?
颜开笑笑,说,不抽。红耐克又问,那你一定也没抽过大麻了?颜开一愣,说,的确没抽过。红耐克脸上一种‘我早就知道’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亚洲女人传统,中规中矩,没意思。
颜开对着这些奇谈怪论一时无语,心想大家首次交谈,难道不应该回到英语基础课101,说‘见到你很高兴’吗?很显然,红耐克是礼貌而有距离感的同事们中的一朵奇葩。
这之后,红耐克偶尔经过颜开的办公桌,就停下来跟她聊几句。颜开由此得知,红耐克是苏格兰人后裔,夫人来自香港,有个上高中的儿子。这样看来,他那天对亚洲女性的评论也是事出有因了。
有一天,颜开一大早在走廊里碰见没穿红耐克鞋子的红耐克,西装笔挺得让人认不出来。没到中午,红耐克又恢复原形,休闲得跟早上判若两人。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他再过来跟颜开聊天,颜开就打趣道,衣服换来换去,你不会是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吧?红耐克一脸茫然,谁?变什么?七十二次?看样子夫人的中国文化灌输不够,连粉丝上亿,智商超群,颜值上乘的美猴王都不知道。
颜开笑笑,懒得对他进行西游扫盲。红耐克小声说,这几天每天早上要跟老总开会,不得不穿得正式。会一开完,我马上换衣服,实在不习惯。
红耐克走后,有个同事过来谈业务,提到某位高管。颜开说还没见过。那同事大笑,说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就是那位高管呀!颜开睁大了眼睛问,你是说红耐克?同事又笑,说就是红耐克。红耐克虽是高管,却没有属下,是专业性极强的那种职位,倒适合了他闲散的个性。
中国新年,有朋友送颜开一本挂历,颜开就放在办公桌上。红耐克午饭时间路过,非要打开看。看到国画和唐诗,红耐克赞叹不已,说太美了,太神秘了!颜开好奇地问,什么神秘?红耐克指着草书字体说,中国书法,太神秘了!颜开盯着草书看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没看出神秘在哪里。心想,大概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吧。
红耐克目光飘渺,若有所思。然后说,我有过一个女朋友,爸爸是个中国的著名书法家,全家人每天都练书法。颜开开玩笑地说,那为什么吹了呢?因为你没跟着一起练?
红耐克眼中飘过一片阴云,说因为她爸爸抓到我抽大麻!颜开一怔,又是大麻。红耐克有些气恼地说,七八十年代,年轻人抽大麻的多了,偶尔为之,无伤大雅。她爸爸,不仅是她爸爸,他们全家都太正统!
颜开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红耐克转而一笑,说所以我找了现在的老婆,她的爸妈在香港,管不了这么远。颜开大笑,说,看样子你是主修亚洲专业。
红耐克伸出双手,开始数手指。数来数去,说这么多女朋友中,只有一个不是亚洲人。我崇拜亚洲女性的智力程度和脑力强度,有克服困难,把事情贯彻到底的坚韧。只是有个通病,不够狂野。
正说到这里,有个同事刚好路过,插话道,谁有你狂野呀?红耐克反驳说,如果我真的狂野,我就不在这里了。
到了报大学的季节,红耐克就经常到颜开所在的团队为儿子咨询。这个团队年轻人多,各个大学的都有。红耐克说是咨询,却早已先入为主,好像是来寻找更多的证据来支持他早有的论断。
红耐克自说自话地说,希望儿子不要去自己的母校,因为那里出产的多是专业人才。儿子可以考虑去另外一所,那里盛产管理精英。
颜开说,儿子上大学,难道不该他自己选吗?我以为西方的父母完全放手,原来不是这样呀。
红耐克一顿,说在你们眼中,是不是所有西方父母都完全不管不顾,连学费都是孩子自己想办法?有这种,但也有我们这种,想要参与他的决定并给经济资助。我对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将来当个老总什么的,不要像我这样。
颜开笑了,说你怎么了?不是挺大的官?红耐克摇头说,我不行,职位不低却没有团队,但我也不爱管理团队。儿子怎么也得比我强,时代进步嘛。
结果出来,红耐克儿子自己选了家美东名校并被录取。红耐克欣喜若狂,说儿子有妈妈的智力,却比爸妈更有眼光。
这种亢奋没持续多久,一天红耐克忧心忡忡地对颜开说,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我年轻时抽大麻的事?上周末儿子在家办party, 和几个同学抽大麻,被我撞见。这些年轻人不知道,现在的大麻比我们那个年代要强劲得多。如果说以前的大麻是葡萄酒,现在的就是烈酒。他妈妈还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到了大学还不知会怎么样。
颜开想起他对自己年轻时抽大麻‘偶尔为之,无伤大雅’的说法,到了儿子这里,角色转变,便是双标,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颜开正心下感慨,忽然听红耐克压低声音说,大麻是小事,我更担心的是儿子继承了我狂野的一面。
颜开望着红耐克满眼蓝蓝的忧郁,不以为然地说,多虑了,你再狂野,现在不也是事业有成,衣食无忧的?
红耐克摇头说,你不懂,我的情况特殊。我从小父亲去世,母亲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大学毕业后,有一阵儿我曾任着性子到东部的一个渔村生活,每天出海打鱼,观赏美景,有时抽抽大麻,神仙般的生活。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想到失望至极的母亲,有些内疚。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村里有个老妇人突然离世,妇人的儿女哭得昏天黑地。参加完她的葬礼,我整夜未眠。第二天,我就收拾东西回到母亲家。之后,我重整旗鼓,干上了现在这行。
我们那个年代,还是比现在传统。现在的年轻人,选择多,顾及少。我母亲对我的期望,当时觉得是个负担,现在想来未必是个坏事。儿子怎么看我和夫人对他的期望呢?会不会也像我当年一样,觉得是个累赘?
红耐克蓝眼睛里的忧郁愈发凝重了,他静默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地低着头走了。跟他平时的屌丝模样,大相径庭。
夏末秋初,红耐克休了一周假,和夫人送儿子去大学。回来后,他拿着手机到处给人看他一家三口在校园拍的照片,混血儿子整体上像亚洲人,只有那双淡蓝的眼睛跟红耐克如出一辙。
转年春天,红耐克骄傲地说,儿子已拿到华尔街顶级投行的暑期工,快要自食其力了!
红耐克也很快调到公司的纽约分部,这之后,颜开就很少再见到他。
前一阵儿,在全员大会上,颜开偶然见到久违了红耐克。红耐克说,自己刚刚从纽约调回总部,还没来得及各处打招呼。然后他就开始东说西说,滔滔不绝。颜开算算,他儿子也该大学三,四年级了,便问起儿子的情况。红耐克突然沉默了,摇着头直叹气。 好在大会很快开始,免了无言的尴尬。
颜开的朋友荷蓝有几个朋友从国内来,是‘不差钱’的钓鱼爱好者。他们听说湖边有个游船生意,白天带游客坐快艇去北边钓鱼,晚上住在湖边的小游船里看风景,就非常想试试。荷蓝晕船,就托颜开帮忙。
颜开带着一行人等找到那家游船旅馆,出来的是个戴着太阳镜的年轻人叫Scott,亚洲模样,非常友好。说是小公司,单人秀,一切好商量。
大家谈好了价钱就开始上快艇,国内友人老郭盯着摘下太阳镜的Scott看了几眼,便问Scott 是不是中国人。Scott 说,妈妈来自香港,爸爸是苏格兰人。
颜开望着Scott前面翘翘,后面短短的头发,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再细看他的眼睛,淡淡的蓝中有些闲散的意味,酷似红耐克。颜开有一搭无一搭地说,Scott,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全名。Scott连名带姓报出来,果然和红耐克是同姓。
颜开正在惊愕中,心里想着,如果Scott真是红耐克的儿子,那北美名校读书,投行实习的他,怎么会还没毕业就开了这家小钓公司?这跨度实在不小。想到红耐克对儿子曾有的“老总”厚望,他在公司大会上的突然缄默便可以理解了。
快艇渐渐离岸,开始加速。颜开回头望岸,隐约间,才看见游船旅馆的名字:FREE OF EXPECTATIONS (没有期望)。
水落石出。
文笔清新,是我喜欢的表达风格。 好几个故事在我的生活中及周围人过也发生过,看了你写的,感同深受。
希望博主继续写作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