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箫嘴甜,这是我对他的初始印象。
从下了飞机,他就“姐呀, 姐呀”地叫,没大他两岁的我, 那时候也只有二十几岁。正常是不喜欢人家叫我“姐”, 好像做姐姐要承担很多责任。只是他一边叫一边用葡萄般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我,我也就随他去了。
小箫虽是机长,却是一副高高瘦瘦的大学生模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连他讲的笑话,都有些小儿科,大家总是逗他:“你确信你从飞行学院毕业了?”
到了飞行的时候,就没人这么问了。驾驶舱里的小箫判若两人,呈现出超乎年龄的沉着冷静。美国教员约翰总是夸他,说应急情况下的高难动作,第一次就能处理得这么好,不多见。
小箫英语好,课间总是和约翰在咖啡厅讲他那些小儿科笑话。大男孩般的小箫和满头银发的约翰坐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是我对那段时光挥之不去的记忆。
有一天我问小箫,英语怎么练得这么好?他答非所问地说:“姐,你想不想听我迷航的故事?”
小箫在家里是弟弟,哥哥比他大六岁,从小照罩着他。他在崇拜哥哥的同时,不免有点儿莫名的不自信。高中毕业,小箫顺利考进了飞行学院,圆了他的飞行梦。
大三那年,飞行学院选了几个高材生,派到迈阿密学习飞行,小箫便是其一。那个年代,出国还没有现在普遍。本该高兴的事,小箫却忧心忡忡,原因是觉得自己英语不够好。
一踏上美国国土,小箫不费吹灰之力就噩梦成真了。美国人圆滑流畅的英语,像抓不住的小蝌蚪,刚有一点感觉,就从指缝中溜走。小箫正试图消化理解前一句,无数的蝌蚪接踵而至,搅得小箫头都大了,似乎连最基本的英语也听不懂了。
小箫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旅馆里整夜放着英文节目。依赖字幕,小箫似乎都能听懂。关了字幕,小箫又滑回到蝌蚪遍布的泥塘,脑袋里混沌一片。
平时搭伴飞模拟机,完全靠同伴替他翻译。翻译后,字字明朗;翻译前,大雾沉沉。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不但英语不见好转,连平时信心满满的飞行也受到了影响。
小箫完全失去自信,挣扎于人生谷底的黑暗中。
很快到了阶段考核,要求每个飞行员飞solo(单飞),独立飞个短航线。小箫几乎要哭了,请求美国教员汤姆不要让他单独上天。
汤姆十八岁加入美国空军,不是特别能理解这个中国学员,怎么二十出头还像孩子一样不能独立?汤姆说:“Solo是一定要飞的,如果感觉不好, 就要求返航, 我会在塔台守候。”
小箫整夜未眠,第二天去机场的时候,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的悲凉。
他硬着头皮,按惯性操作飞上了天。迈阿密的天空是多么的湛蓝!白云朵朵之上,是浑身冒汗,手无足措的小箫和他孤伶伶的小飞机。
小箫放眼望去,完全找不到方向,他试图镇定自己,脑袋里的雾反倒像抗议般地越发浓重起来。
他在高空中漫无目的地飞了一会儿,状态仍不见好转。好在飞机没有掉高度,安全还不是问题。
小箫一边保持高度,一边胡思乱想,过去一个多月噩梦般的日子在他的脑海里闪回。
他绝望地看着远处的辽阔天空,突然笑了。心里想着,英语听不懂就听不懂吧,飞行通不过就通不过吧,我还年轻,总有别的路可以走。
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呼叫塔台,要求返航。教员汤姆果然守在那里,连声问一切可好。
小箫笑着说:“一切都会好的!”在塔台指挥他返航落地的过程中,小箫惊奇地发现,无论是汤姆还是航管员讲的每个英语单词,都那么清晰易懂!
落地后,小箫拥抱了汤姆,说:“感谢你逼我上天。在那里,我放下了很多东西。放下,才能自由!”
从此,英语不再是问题,飞行也恢复了自信。
我听得入神, 想象着空中那个云消雾散的神奇时刻,那种放下压力之后的自由释放, 那种豁出去的之后的平静坦然。
因着这个故事,小箫在我接触的无数飞行员中,永远鲜活难忘。
我移民后,大家渐渐失去了联系。一晃儿几十年过去了,前几天突然接到小箫的电话。他飞新航线到我居住的城市,就四处打听,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再见小箫,人胖了一点儿,嘴甜倒是没变, 又“姐呀姐呀”地叫,好像中间隔的不是几十年。
小箫和一个乘务长结了婚,女儿都上了中学。给我看照片,全家各个漂亮。
我和他提起迷航的故事。他感慨万千,说:“那时候英语上不自信,觉得自己不行就真的变得越来越不行了。压力大,睡不好,脑子像坏掉了, 真是噩梦一般。”
我说:“英语里有个词叫Brain Fog , 就是“大脑起雾”的意思, 指人因为压力导致大脑疲劳,像起雾一样,看不清事物本质,大概就是指你这种情况。”
小箫扑哧笑了,说:“姐,真有这个词?那时候还真觉得脑子里云雾缭绕的,完全逻辑不清。”
我笑了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清楚了就好。
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说:“姐,我可不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我大笑,说:“你又要讲你的小儿科笑话了?会不会又是那个‘你跟巨人说什么话?说大话!’的笑话?”
小箫扑哧一声笑了,说:“姐,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记得。”。
他转瞬安静下来,目光似乎已穿越到很久的以前。他缓缓地说:“姐,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结尾算是个笑话吧”。
“ 现在的孩子多幸福,手机呀,微信呀,想联系谁都方便。咱们那时候太不同了。
我中学时喜欢一个总穿着白上衣的女孩儿。那时候,我们城市常有外宾来访,我和她在的那个合唱团总去给外宾演出。她唱得好,笑声朗朗,很有感染力。我们在合唱团有说有笑,回到学校却不怎么说话。你知道那时男女生在学校是不怎么交谈的。
她个小,坐前排,我个大,坐后排。无论怎么调座位,我们中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说来也巧,不管怎么分班,我们却总在一个班。这样下来,她的背影,我一看就看了六年。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很想见见她。但不好意思问别的同学她家的具体位置, 我就经常在她家附近骑着自行车转悠。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我在过街马路上看见她,急匆匆的样子。我欣喜若狂,冲她挥手,她没看见。不太自信的我,突然间失去了勇气。
这个暑假就这样过去,转眼间大家都上了大学。她去了遥远的南方,我们通过几封信,多是聊一些合唱团的旧事。
我犹犹豫豫,想要表白,又怕自己配不上她。
有一天,突然收到她宣布恋爱消息的信,说是机缘巧合,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恋爱了,对方是她室友的哥哥。
毕业后,她嫁给了那个男友,一起移居香港,之后就数年杳无音讯。
不久前,班级搞周年大庆。久违的她突然冒出来。
依然是雪白的上衣,朗朗的笑声,只是眉宇间有种不熟悉的淡淡哀愁。
大聚后的小聚,她有些醉了。说起我们在合唱团的日子,她突然说,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 她好容易搞到我家地址,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小心地装在新裙子的口袋里,去邮局寄。
到了邮局,翻遍了口袋,怎么也找不到那封信,沿路找回去毫无踪影。她突然气馁,担心自己只是单方面自作多情,就此作罢。”
小箫讲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说:“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感到她过得不幸福,这也许是她跟同学们都不联系的原因吧。
这一阵子,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错过,想象着如果我们当时都自信一点,成熟一点,她的人生也许会幸福一些。”
我听得入神,小箫突然苦笑一声,说:“姐,笑话来了…… 我爱我的妻子,这十几年也过得很幸福。身为有家室的人,我近来却满脑子想的都是小时候喜欢的女同学,想她可能的幸福生活,这是不是个笑话呢?我的大脑是不是又起雾了?”
小箫说着就有些情绪激动,我笑笑,指着桌上的一杯冰水说:“先喝点儿水,冷静冷静。我更喜欢你以前的那些小儿科笑话,简单,好笑,没负担。”
小箫应和着笑了,说:人长大了,烦恼就多起来。
我说,面对你这种长大了的“巨人”,我可不可以说点儿“大”实话呢?
小箫噗嗤一声笑了,说,姐,你没变。
我说,你刚才嘲笑我一把年纪,还看“非诚勿扰”,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用黄澜的话,你没法给感情统一划线。白白上衣,朗朗笑声的她,在你心里永远不会等同于普通同学的。
珍惜就好。
至于那些错过,你需要重新飞到蓝天上,在那里放下你应该放下的一切。
放下了,自会云消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