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於世,常有一種莫名的恍惚,仿佛年少時負氣出走,而今漂泊於陌路塵世,每每於靜夜獨對燭火,竟不知身在何處。這皮囊所寄的世界,究竟是故鄉還是他鄉?死亡若為歸去,則生豈不是一場漫長的流浪?
人多有這般體驗:見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忽起一陣鄉愁,卻說不清所思之鄉在何方;或於某個人聲鼎沸的街角,感到徹骨的孤獨,宛如異客。這無端的惆悵,許是靈魂深處的記憶在低語,提醒我們本是逆旅中的暫駐者,天地不過是萬物的客舍,光陰亦是百代的過客。我們風塵仆仆,暫得棲身,總有一日要收拾行囊,歸返那真正的來處。
自古哲人便有這般覺悟。柏拉圖遙想理型世界,以為靈魂墮入肉身,如陷囹圄,一生所求,無非是回憶那失去的完美故鄉;從出生就走在回乡路上的人们真正找寻的一定不是肉身的故乡,而是赋予肉體以生命的灵魂的故乡,“人的生命历程就是灵魂寻找它的美丽故乡的归途 。”
東方道家則言“萬物並作,吾以觀複”,生死不過如四季運行,歸去便是與大道合而為一,複歸於自然。曹雪芹寫一塊頑石,羨慕人間繁華,墮入紅塵經曆一番悲歡離合,終又回歸青埂峰下。原來人世風光,不過是一場幻夢般的遊曆。
佛陀認為,我們所在的“婆娑世界”充滿了痛苦和輪回(Samsara)。生命的最高目的是通過修行跳出輪回,達到涅槃(Nirvana)或解脫(Moksha),這是一種永恒的寂靜和超脫。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終極的“歸去”。
既知是客,便須有客的自覺。這肉體的拘束,欲望的糾纏,名利的韁鎖,固然使人疲憊,卻也不必過於懊惱。恰如旅途中的風雨崎嶇,本是行程中應有之景。既來此世,何不從容觀覽?遇愛則真心以赴,遇美則駐足欣賞,遇苦則默然承受。深知此行有期,反而能於一切經曆中品出真味,既不至沉迷不舍,亦不至冷漠避世。
於是死亡的麵目,也因此變得可親起來。它不再是可怖的終結,而是遠遊的結束,是久別後的歸程。我們辭別一路相識的夥伴,放下沿途采擷的紀念——這軀殼不過是一件穿舊的行裝,終須卸下。如此想來,對死亡的恐懼便消散了幾分,反而生出幾分安然的期待。
然則這“歸去”之說,並非教人厭棄此生。正因其短暫,更顯珍貴;正知其是客,更須認真對待。試想,既是作客,便當有作客的禮數,對主人呈上的一切——無論甘苦——皆需領受,並報以感激。人間風露,山河煙火,皆是我們作客途中難得的饋贈。
如此活着,便是一場清醒的夢。我們在夢中跋涉、愛憎、哭笑,而心底始終知道:此身是客,終須歸去。這份知曉,並不減損生命的熱烈,反使之更添一分豁達與從容。
今朝風日正好,且慢慢行路。
此时,在你过尽千帆,人生的航程驶近大限的终极之际,曾经的世道变幻和个人沉浮都已成过往的烟云,只有那溶溶在旧日的凡人小事中,点点滴滴与同窗好友交往的友情和真诚,会温馨地印 烙在记忆的纯真里,纵使他日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幽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