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流動的儀式,而日本常被誤認作儀式的終點——彷彿櫻花落盡處便是歸途。實則杯盞傾斜間,清冽的酒名早已洩露天機:旅行的盡頭不是島國,而是物我兩忘的剎那。
譬如「而今」一酒入喉,時間便坍縮成琥珀色的當下。酒標上墨跡未乾的二字,原是禪僧提點世人斬斷過去未來的利刃。行腳者追逐富士山倒影,殊不知「風之森」裡搖曳的竹影,早將山岳化為流動的綠風。所謂終點,不過是「渡舟」停泊時,瞥見彼岸亦此岸的恍然。
那些鐫在酒甕上的漢字,原是浮世寄來的密碼。「不動」並非靜止,而是颱風眼裡澄澈的真空;「蒼空」非指穹頂,乃是杯底映出的無垠。當「獺祭」的香氣漫過舌苔,水獺獻祭的虔誠便穿透千年——原來我們供奉的從來不是神明,是對天地靈氣的敬畏本身。
北海道的「雪之茅舍」融化時,春水漫成「浦霞」的潮響。京都「月之輪」升上枯山水,卻在「雨後之月」的酒甕裡碎成銀鱗。旅行者總在尋找標誌終點的鳥居,可當「天狗舞」的鼓點震落櫻瓣,才驚覺紅漆木柱不過是無限迴廊的門環。
最妙的莫過「七本槍」。戰國武將的長槍浸入酒液,鋒芒竟化作繞指柔。仰飲時但覺喉間有冷冽的忠義流瀉,剎那間與四百年前的武士共醉沙場——此身此魂早非囿於時空的旅人,而是「萬古」長河裡一滴發光的清露。
所以當夕陽把機翼染成「旭菊」色時,請別問旅程終站。且看「窗乃梅」映在機艙小窗的姿態:梅枝不會因抵達某地停止生長,旅人的足跡亦該如「上善如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畢竟「月桂冠」的銀輝從不固定照耀某處山巔,正如「雪月花」之境,本在行路者睜眼閉眼的縫隙間流轉。
飲盡最後一滴「開運」,琉璃杯底浮現的並非地圖座標。那是櫻瓣飄進「燦然」酒光的軌跡,是「異龍蓬萊」在杯中吞吐的雲霧,更是「乾坤一」三字在微醺視界裡顯現的真相:旅行的盡頭,原是你終於認出自己即是蓬萊。
(杯中酒液晃漾,倒映著關西機場的跑道燈。機長廣播即將降落,鄰座旅人正將「菊正宗」空瓶收進行李。我忽然明瞭:所有遠行都是歸程,所有抵達都是出發的變形。當機輪觸地那刻,清冽的「梵」之氣味自虛空升起——此身所在,已是無邊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