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贞醒了,照例到父母房里问早,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今年十八,父母催着嫁人,书还没读完,而且要嫁的是何容勤,更可气的是这个何容勤是一等一的好人,是自己父母嘴里的好人。
淑贞的父亲算是老派的名士,守节,持重,只吃土烟,不狎洋妓。父亲的烟斗子,烟枪,还有烟灯都是镶金贴银,母亲的云肩和小脚上的绣鞋,也是七横八滚,从不含糊。说起来都是当年顶时兴的,父母就这么念叨,这时兴一下就是二十年。他们也用同样的口气夸何容勤,这样的话淑贞听了好几年,也许要再听上二十年。
淑贞挑了帘子,一条腿刚迈进去,母亲批头砸过一句话:“小心些,放进过堂风,跑散了烟气,一个姑娘家,怎么就大马金刀的,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母亲留声机似的放话,一边烧烟,一边说容勤稳重,家世好,才具佳,简直成了每日必备的功课。别人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自家还要多个容勤和大烟。何容勤更像是药引,秘方,自家的烟短了何容勤就没滋没味。
何容勤的名字和好处会被母亲揉进烟泡,送到烟灯上烤软,团成了烟膏,然后一点点用烟签子在烟枪里捅透,递到父亲手里,接着是父亲夸赞,最后何容勤的名字和好处化成了气,再从父亲的嘴里,鼻子吐出来,往淑贞的脸上,身上去。每天这气味无处可去,小脚,烟枪,淑贞和容勤都裹在一起,文火熬着,然后呐?还是二十年?
淑贞想,如果父母骂一次何容勤也好,哪怕一次,也可以让她生出些希望,可一次也没有。父母嘴里他样样都好,所以她绝不会喜欢他。
母亲说:“容勤难得从外地回来,说好了,下午见上一面”。父亲接话:“我是最开明,你十八了还能上学,还可以和容勤在外边走动,其实民主,文明这些个东西,我全通晓,你总该满意了。”
民主,文明两个词和着鸦片烟气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淑贞觉得多少恶心,好像少女身子在烟花巷里走了一遭,污了清白。
见了容勤,淑贞失望,因为容勤相貌不坏,甚至可以说好。淑贞看过《冰鉴》,功名看气宇几个字被父亲密圈重重标出,容勤简直可以被拉来,为这句话充标准的插图。淑贞一定要挑他的坏处,找了半天,只觉得他牙太白,初春两人对面站了,一张嘴,凭空添了些清冷的颜色。
倘若容勤也抽大烟,淑贞不生气,可是偏偏容勤连洋烟也不吸,却有洋人的做派,不光会说密斯脱李的,有洋车子跑过,还知道护了淑贞在里侧。淑贞只有告诫自己,男人都应该像子玉一样,热烈,上进,旁的都是野狐禅,靠不住。
淑贞和容勤就站在筒子河旁边,这时候夕阳从他们身边冲过去,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河水里,然后扯起来,像拉了一片网,里面光辉明灭,如同网住无数金银的鱼虾跳动。容勤低头冲她笑,都说北平的秋天好,其实春天不刮风,也是很好的,然后看淑贞,竟有些踌躇腼腆,好像学生交了卷子等老师评个分数,而淑贞正司管着北平的四季颜色考察,夸赞春天也要得了她的允许。
淑贞总怕这样容勤就在脑子里留下影子,于是拼命想子玉,好像开裂的木器,一层层的刷漆遮蔽。风吹过来,容勤脱了外套给淑贞披上,淑贞好不容易新刷的油漆一下崩裂,渐渐漏出下面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