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徐小姐加班。唐远贞本没什么事作,想起徐小姐勉强算是自己的属下,索性留下来。自从上次探望,徐小姐反比当初冷淡,总是躲着自己,唐远贞不知道是发卡没别对,还是找不到红糖让她看轻,这样两个人清静独处,多少难得。
徐小姐一直低头抄写,唐远贞凑上去,看见字写的漂亮,真心夸赞。徐小姐不接话,稿子抄完,归了类,才说我在中学练过,不过我写字,全凭这只笔,顺手,不知道没了这只笔,恐怕字要都写不好。
那只笔正是平常别在衣襟上,徐小姐举了笔,说这是中学一个先生送的,我们那里少有到上海做事的女生,他说我以后要靠笔讨生活。徐小姐抽出一张竹纸,从上到下,写自己的名字。唐远贞看了,才知道是这三个字,其中一个有美玉的意思,自己原先一直是记错了。徐小姐边写边说,这笔流畅,不漏水,我练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这竹纸没想到下了班还要被抓差,一张苦黄的脸,很有些不平,徐小姐按在上面压服,手指分明白细,算是专为那个美玉的名字作注脚。
唐远贞讨来笔,说德国货呢,拿在手上,也学着徐小姐的样子,写了自己的名字,说这笔真是好使,我有几个美国牌子的笔,都比不上这个。唐远贞说完,看见纸上两个人的名字,并肩而立,想自己真是乱来,要是有人荒唐,在这下面加上同启两个字,简直和报上结婚订婚的通告并无两样。唐远贞伸手扔到纸篓,徐小姐手快,捡起来,叠的仔细,揣进衣兜,说我们那里的习俗,有了名字的纸不能乱丢。
唐远贞本打算和徐小姐一起出来,可是徐小姐提把伞,说声再见,径先走了。唐远贞收拾完东西,拿上外套,已经不见人。唐远贞心里失落,没走多远,倒望见廊檐下立个女人,车子行人一遍遍从女人旁边过去,有看她的,也有不看的,不是徐小姐又是谁。
唐远贞意外的高兴,这一天从头到尾的阴沉,像一本发黄的旧书,人流车流是刻本上的匠体字,密密叠叠让人透不过气,还好有徐小姐夹个伞,站在街头,给那些繁复冗长的语句中打个标点。
唐远贞走过去,对着徐小姐后背说,你在这里等下雨吗?徐小姐低头,身子动了动,抬了抬手。唐远贞想她一定是捂着嘴在笑,这笑又错过。徐小姐转身说我这伞有点毛病,这雨马上就下了,我想等过这阵再走。嗯,我这样站在这里,看上去一定很傻吧。
唐远贞于是和徐小姐并排站住,说一个人傻,两个人站在一起就不傻。徐小姐大了眼睛看他,不信这话是从唐远贞嘴里出来。唐远贞被看的窘迫,忙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是走路回家吧,不如做电车。徐小姐说电车会挤的。唐远贞说我们做头等,电车来了,快走吧,言语果断坚决,可嘴硬手酥,只敢轻推徐小姐的腰。
唐远贞抢着买票,徐小姐拒绝的扎实。坐定,唐远贞才发现,头等车厢没什么人,年轻人只有自己和徐小姐这一对。有数的几个人,好像故意促成好事,离他们远远的坐了。头等外的人倒多,粘在一起,唐远贞不敢对视,隐约觉得他们团成个多头多眼的怪物,盯着自己,又好像剧院里买了黄牛票的观众,死活要男女主角使出全部力气,给大伙一个交待。
年轻的男女一向敏感,不说人在旁观,就是路边一只狗回头看,也疑心它在腹诽 。唐远贞觉得形势危险,自己和徐小姐肯定被当作男女朋友,只好往窗外看,撇清关系,大约徐小姐有同样的想法,也抬头,四目一撞,同时低头,简直作实情侣的名份。
唐远贞稍微挪挪身子,和徐小姐拉开些距离。这时雨当真就下来,虽然不大,可是给了唐远贞未卜先知的证明。唐远贞说幸好上了车,你要走路回家,淋了雨,怕是又要生病。徐小姐说就算生病也还好,只是求你不要去看我。这声音小,唐远贞听的不真切,又把身子移近,说你说什么?徐小姐也不应,那句话见无人认领,得了自由飞出去,被来往的车辆,雨点遮掩,一下没了踪影。
配个郭建英的漫画做插图
郭建英漫画 酷刑 1932年
谢谢博主分享。跟读。
不好意思,占用很多格抽屉了。
非常有意思。觉得很《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