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彼得
出国已近八年, 每每想起在国内陪人喝酒的日子, 我至今还是不寒而栗. 尤其是陪着领导喝抑或是在为了所谓的拉什么关系的酒场上, 那讲究多着呢. 三四两的大酒杯, 每人先带一个, 一轮下来, 头就先炸了. 可是, 这仅仅算是开胃酒而已. 接下来, 你敬我久仰, 我敬你高升; 说错了嘴罚仨, 讲了好话赏俩; 放胆给了面子一饮而尽, 不小心揭了短处自罚一杯. 一场酒下来, 胃都得哆嗦几天. 然而, 这哆嗦劲还来不及停下来, 下场又要接着开战. 对于久经酒场的斗士, 我私下认为只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胃出血了动手术时, 绝对不用另打麻药. 好在咱出国以后, 一切都免了. 人在北美, 一年也喝不了几次酒, 也就是朋友之间偶尔地办几次Potluck, 每人自带一俩碟菜肴, 坐在一起, 聊聊天, 想喝的多喝点儿, 不喝的也没人逼你, 多好!
有一天, 我受邀参加了朋友的一个Potluck. 彼此恭维了一番烹调手艺以后, 几个人开杯把盏, 海阔天空起来. 是夜, 席间多了一位新朋友,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 不插一句话, 只是握着酒杯, 冷眼看着我们海聊. 从晚上七点开始, 到现在都九点半了, 只听他蹦出过一句: “拍马屁而已”. 朋友介绍说, 他人称 “学者彼得”, 别看不说话, 学问可深着呢. 这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 于是, 我端起一杯酒, 挨着他坐下, 自我介绍后, 举杯: “初次见面, 久仰学者大名, 来, 咱俩干一个.”
他抬起冷漠的眼睛瞟了我一下: “少拍马屁, 我不会喝酒, 要干你随便.” 说完, 他在酒杯上轻轻地触了一下嘴唇.
咳, 有特点. 我一饮而尽, 乘着半醉, 顺口开了个玩笑: “整个晚上, 只听到你说了两句话, 且都与拍马屁有关. 你是学者彼得, 听说学问大着呢, 莫不是拍马屁也是一门学问?”
他吊起三角鹰眼不屑地看了我一下, 油亮早秃的前额上泛着智慧的光: “小贩卖菜, 泼妇骂街, 乡间俗语, 市井百态, 看似平淡粗俗, 实则处处皆学问.”
“嗯, 有见地. 那么, 拍马屁的学问在哪里呢?”
他突然岔开话题, 问道: “你为什么出国? 刚才听你和他们讲的时候, 说什么你放弃了国内所学二十年的专业, 到了这里又是重新上学, 又是打工刷碗的, 莫非吃得太饱撑糊涂了?”
一下子触到了我的痛处. 于是我大倒苦水, 在国内如何如何备受排挤, 如何如何跟领导难处关系, 等等诸如此类的老生常谈之无聊事.
他听得还算认真. 不等我讲完, 他撇下了一句: “知识分子臭清高. 当年拍拍领导马屁不就行了, 就不用出来受这份洋罪啦.”
我一下愣得嗝了一口酒气. 记得几年前也有一位老北漂这样类似地回答过我呀, 赶忙辩解道: “我也拍过领导马屁, 可是不见效果啊.”
“你那是拍得不得要领. 拍马屁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讲究个轻重缓急, 适时多变, 你的那套根本与真正的拍马屁沾不上边.”
“是吗? 那你说说看, 怎样才能拍得着要领?”
“拍马屁, 首先讲究拍法多变, 应用自如. 单就拍法来讲, 就有直拍, 反拍, 暗拍, 借拍, 以及混合拍五种类型. 好的拍手是不会只拘泥于一种拍法滴.”
“怎么有点儿像看刘国梁打乒乓球似的.”
“比乒乓球的拍法可复杂高级得多里去了. 先看第一种直拍, 就是直接地去拍. 比如, 领导喝多了钻到桌子底下那叫海量齐天, 领导纳了二奶佩了小三称为精力超凡, 领导收了礼却忘了办事急需再度礼醒谓之不拘小节, 领导广刮民脂大建面子工程是政绩斐然.”
“奥, 看来直拍还是很简单嘛. 领导酒饱饭足之后放了个响屁视为虎虎生气, 领导吃凸了肚子那叫作宰相肚里能撑船, 是吧?”
“看来你开始有些入门啦. 只要你敢于开口, 口齿伶俐, 不顾廉羞, 也就掌握直拍的要领啦.”
“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儿难. 那么第二种反拍呢?”
“反拍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举个例子吧. 每周例会上, 别人对着局长一通歌功颂德, 这时你大可以不要插嘴. 待他们的唾沫用尽了, 你站起来, 冷冰冰地说, 我今天来是专门给咱们局长提几个缺点的, 你看, 吸烟不好, 吸低档次的烟对身体更不好; 咱们局长, 每次开会都吸二十块一包的泰山牌子, 嗓子都哑了, 吸出个问题来谁负责? 听说80元一包的一支笔牌口感好胃口好吃饭倍儿香身体倍儿棒; 当然了, 咱们局长每次都是自己掏钱买烟吸的, 这是共识; 换成一支笔后可以少吸点, 对家庭开销影响并不大吗; 强烈建议局长把泰山扔进垃圾筒里, 并对吸食泰山的严重后果作出深刻的检讨, 不支持的请举手, 好, 全体通过! 你想啊, 以后下属送礼时就会因你的批评而步入了一个新纪元. 而且, 因为你的一席话, 你本人可以以后免送一支笔, 甚至来个突击检查, 把局长的泰山牌垃圾全划拉到自己家里.”
“再比如批评局长开奥迪车太掉我堂堂大单位的面子, 再比如批评局长太工作狂夜不归宿以至于竟然忘记了局长太太还犯有需大补的高血脂病, 都是反拍之法.” 我插嘴道.
“嗯, 你是越来越着道了. 我们再看一下暗拍, 就是尽量不当面去拍, 即, 暗地里拍的意思. 领导昨晚喝多了, 胃疼. 今儿一大早, 你看到领导的车子开向单位. 于是你抢先一步到达办公室, 待领导的影子从窗口掠过之际, 你大声喊, 咳, 哥们儿, 咱领导病了, 我敢打赌他今天肯定不能来上班了; 胃痛得那么厉害, 如果还能带病上班的话, 我想也就只有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才能够做到这点, 连温总都难做到的; 咱们领导啊, 到死都修不到那份上. 话音刚落, 领导推门而入, 狠狠地瞪你一眼, 心里美得恐怕省去了早上必服的胃痛药.”
“奥, 明白了. 再比如, 给领导的第二个私生子买个进口的iPod, 然后叮嘱领导的二奶千万不要让领导知道, 因为领导清廉, 最讨厌别人送东西了, 这也该属于暗拍之列吧? 那, 第四种叫什么拍法来着?”
“借拍! 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把. 有两位姑娘, 一位叫思潮, 一位曰七月, 两人都美若天仙. 如果你想拍七月的话, 你可以借着大拍思潮便可达到目的. 早上你遇上了她们俩, 你迎上去, 正眼也不看七月一下, 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思潮, 说, 哎哟喂, 你看咱们思潮长得, 多水灵, 多可人; 这么精心的一化妆, 这么时髦的一打扮后, 远了一看, 都以为是七月呢.”
“啊, 明白了, 也就是醉翁之拍不在酒的境界. 那么, 混合拍是不是就把上述拍法一个个地交叉使出来就行了?”
“可不是那么简单. 混合拍讲究审时度势, 灵活运用. 以要拍的对象为中心, 坚持百拍争鸣, 坚持改革开放, 大胆创新, 拍拍挥来, 绵绵不断. 单就混合拍的境界来讲, 可以分为马屁家, 马屁精, 马屁虫, 和马屁盲四种亚型.”
“高, 实在是高. 不愧是学者彼得. 我还真得好好地锻炼锻炼.”
“就你这种素质, 充其量也就锻炼到马屁虫的档次上. 马屁家固然有后天锤炼的因素, 但关键还是天生的料. 知道如何去拍马屁, 而不是老虎屁, 知道如何顺毛溜, 而不是呛毛蹭. 待理顺了毛, 时机成熟之后, 翻身即可骑到马背上, 甚至斩下马首都会让马儿浑然不觉. 这可是天才, 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要不怎么能称得上 ‘家’ 呢.”
“嗯, 有道理. 当年林总拍我们的伟大领袖时, 该达到 ‘家’ 的水平了吧?”
“哪个林总? 你说他呀. 文革初期, 他只可以算得上一个小 ‘家’, 可后来他万万没有想到, 我们的伟大领袖始终都是龙虎之躯啊, 他试图骑到马背上的动作明显太早了些. 其实, 自古以来, 在各行各业中曾经涌现出了各路拍遍天下无敌手的 ‘大家’. 比如说吧, 在拍女人方面, 柳永就算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大家’; 他可以为伊拍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直拍得分手前哭咽扬州, 离别时泪漫青楼. 真正的 ‘家’ 往往在某些方面具有非凡的才气, 所以拍起来才文绉绉的, 不落俗套, 象林总那数一数二的将才, 象柳永那旷世绝伦的文才. 所以说嘛, 称之为 ‘家”, 天才所驱也. 下一个档次马屁精, 当然了, 也需要一点点天才之气, 但关键来自于后天的锤炼. 比如跟林总同一个时代的郭老等人, 就曾经炼到过炉火纯青的马屁精之列.”
“郭老早期的新诗, 凤啊凰的, 还是挺有学问的. 可, 你看后来写的那些谄媚之词, 太露骨了.”
“那毕竟是时势所趋. 他们这些人也都精着呢, 但是毕竟还是全丢不下知识分子的臭面子, 怎么练也只能练到 ‘精’ 的水平, 保一个全身嘛, 有几个会傻到老舍同志那样子的. 马屁虫的档次就更差一大截啦, 然而, 绝大多数也就是这个水平, 究其根源, 是2000多年儒家文化精髓的升华所致.”
“精辟, 精辟. 那么第四种马屁盲是不是专指那些不懂也不会拍的人呢?”
“不是. 在几千年孔孟文化的熏陶之下, 人人都具备了一定的拍的潜质, 只是水平不同罢了. 马屁盲专指那些不屑拍人马屁的一小撮人, 但并不是说他们不会拍. 比如当年彭大将军就是因为不去跟拍大跃进, 才会落得个庐山会议后的悲惨下场. 后来他懂了, 再重新开拍, 水平也拍练到 ‘精’ 的档次上了, 可恨太晚喽.”
“好像是这么回事. 唉, 在当时, 拍, 只是一股风气而已.”
“不要看得这么浅. 更确切地说, 拍, 就是一种文化, 一种集万般知识于一身的边缘学科文化. 你想啊, 谁天生不爱听好话呢? 在旧社会, 有个说得挺好听的一个词, 叫惺惺相惜, 说白了就是相互拍马屁而已. 比如古时候赵文卓和司马相如的乐拍曲合, 以及李清照跟赵明诚的诗拍文和, 都成为了拍家文化史上的千古绝唱, 传为经典佳话. 所以呢, 拍风之盛, 得益于我们继承传统的浓厚的文化土壤. 可以这么说吧, 贯彻到方针路线上面, 那就是三个代表加和谐的主题. 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 代表行政风气建设, 代表个人生存空间的稳定和拓展, 以和谐为本, 上可拍至上层建筑, 下可拍至日常生活.”
“拍至日常生活?” 我又不小心自灌了一大杯酒, 注意力开始不大集中了.
“唉, 看来你还是不开窍. By the way, 你和夫人吵架多吗?”
“So-so, 和一般人差不多. 大吵三六九, 小吵天天有.”
“这就是了, 隔三岔五地拍拍老婆, 这些日常生活问题不就迎刃而和谐了嘛. 老婆化了一点妆, 你就说, 唉, 你化妆后还是挺耐看的嘛. 要是, 为了省钱, 以免她在你初拍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地步入浓妆艳抹之后尘, 你又可以说, 淡妆确实是耐看, 浓妆不好, 心理学家的研究表明, 天底下的男人都不喜欢味儿太呛的.”
“真是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今儿晚上就回去演练演练.”
“说你只能修炼到马屁虫的档次吧? 满嘴酒气的, 眼花手抖地肯定只会拍到马蹄子上, 还不一脚就把你踹到床底下去? 还是明儿醒酒后再演练吧.”
“高见! 唉, 以后拍出问题来了, 怎么联系你, 学者彼得?”
“别拍我马屁! 我现在还只是处在 ‘盲’ 到 ‘虫’ 的蜕变阶段上呢. 不过, 你可以登录www.马屁.blog.com, 跟帖就行了. 不过, 时下的博客跟帖基本上也都和你差不多, 都是些马屁虫的水平, 没劲! 好了, 我得赶紧溜了, 媳妇约定的最后回家时限是十点钟, 我不得不speeding了. 好吧, 你们继续开拍, 我先撤啦.”
送走学者彼得, 经室外的凉风一吹, 酒醒了大半. 大事不好, 夫人给我的最后时限可是九点半啊, 我怎么胆敢给忘了呢? 又一想, 回去继续喝, 直喝到夫人熟入梦乡之后再回家不就妥了嘛. 有了这么强大的拍家学问做后盾, 我就不信, 明早醒来会拍不扁她. 坏了, 说错了, 喝高了吧, 应该是 “拍不顺她”.
(鲁三刀处稿于2009-12, 修改于20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