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爽当了一辈子的小老百姓,并不觉得失落。她不是当官的料子,还常常替人家领导瞎操心:当官的多累呀!得谨小慎微,守口如瓶,哪能像咱老百姓一样,可以满嘴跑骆驼?想说啥说点啥,没有什么顾忌。“不想当将军的不是好士兵,不想当干部的不是好群众”,谁说的这混帐话呢?都当将军了,谁来打仗;都当干部了,谁来做事情?她徐爽就喜欢这普通一兵的自由与潇洒。
潇洒之余,偶尔也会想起系里一位老教师发牢骚时说的一句话:“不当干部是省心,但就要多受点儿气。”当时听了不以为然,后来,还是慢慢体会出了这是个“真理”。
就说生前任机械系副主任的于卞莉吧,当初和徐爽一起分来的,还在一个宿舍里住过。后来做了系副主任后,脸就板起来了,架子也端起来了。在路上碰到,在教学楼相遇,在球场上比赛时,还好,跟以前差别不大,也能和徐爽这类的群众说说笑笑。可一进到办公室里,就换上了另一副面具,既严肃又正经,官味十足。系里所有的人,年轻人就不用说了,就连一大把胡子的鲁老师,都“于主任,于主任”地叫着,即使一同分来的韦君也不叫于卞莉的名姓,而代之以“于老师”或“于主任”了。徐爽怎么也改不了口,还是直呼“于卞莉”。于卞莉对其他人要比对徐爽热情几分。并不太敏感的徐爽,都能感到于卞莉很有教养的冷漠。
在于卞莉准备就“省优秀青年教师”一事去省城活动之前,徐爽和鲁支书同时获邀到省里一所高校参加一个力学年会。于卞莉批准鲁支书去,却卡下了徐爽,还和颜悦色给徐爽做工作说,系里的经费有点紧张,去两个人花费太多。让老教师去是考虑到他很快就退休了,照顾一下了。明年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优先考虑她。当于卞莉和鲁老师一前一后,到了省里,徐爽才觉得不是滋味。嗳,经费紧张?还不都让你们这些当官的瓜分了。
虽然徐爽对于卞莉存着一肚子怨气,觉得自从与她相识以来就一直被明踩暗贬,可并不怎样恨她。徐爽气来得快,也消得快。
于卞莉的自杀,让她极为震撼,她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在社会上如鱼得水的“能人”为何想不开,以这种方式走上不归路?生命就是这般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她徐爽历尽磨难,事事不顺,也没有选择这种方式解脱嘛。
真是的,于卞莉,谁能读得懂你哩?
不要说于卞莉的死碍不着徐爽的事儿。她们关系是不太融洽,可毕竟曾同居一室,同在一系,荏苒的时光里折射出她们匆匆的身影,婆娑的岁月里编织进她们的欢声笑语。至少,她们共同收藏了在矿院一起成长的记忆。如今,这记忆里加进了这样苦涩的东西,想起来就心寒。“啊,每个人的逝去,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的命运,与所有人的命运相连,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敲响……”这是谁说的,此时,这样充满哲理?
像这样,那段时间,徐爽天天晚上在梦里,与于卞莉纠缠不清,醒来又记不太清细节。这也是她想尽快离开矿院的原因之一。
她已经拿到了签证,她就要跟这个消耗了她二十年青春的老矿院拜拜了。
盘算着走的那几天,徐爽去时代超市买了一架长镜头的相机,又买了七个富士胶卷。她要在矿院的花园小陉,教学大楼,操场、体育馆旁,总之一切角角落落,狂拍一番,留下思念,储存记忆。很快,她就将胶卷用了个精光。
徐爽即将移民加拿大了,听说的人,有的羡慕,有的冷语:“嘿,不久你就变成加籍华人了,不错呀!” “这老姑娘,真绝,放着好好的大学教师不当,怎么想起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受罪呀,听说加拿大冷得能把两片嘴唇冻在一起。” “徐爽,走了,可别忘了我们呀,好羡慕你,要出国了。国外怎么说也比我们发达。喜事,喜事,恭贺你!”面对着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徐爽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失落,倒是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情形,那时,她要离开一个小乡村,她在那儿下了半年乡。
当年高中毕业后的徐爽,按政策规定可以留城。可她的革命豪情格外高涨,硬是说服了父母,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去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如果说远赴加拿大是她命运的第二次转折,那走出农村上大学便是她第一次改变命运。
那年,当她拿到录取通知书准备远赴西北的西交大求学时,她也受到过众人的“好评”,也听到过一大串赞美的话语。其中,有一个外号叫“拉死鹰”的中年男人,长着两只像兔子一样又长又大的扇风耳。他说话尖刻,得理不饶人,故得了这样一个绰号。他见到徐爽讪笑着说:“成大学生了?了不起哇!就怕转眼把乡亲们忘得个精光。穿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在城市的街上‘扭搭’,那叫一个什么来着?妖媚!”
徐爽上大学二年级时,果真买了一双高跟鞋。暑假回家后,闲得无聊,就想到城郊的农村去看望一下当年的乡亲们。那要花十分钟时间从家走到汽车站,再乘二十分钟的公共汽车,才能到达目的地。
往汽车站走着的时候,听到后面像是马车的声音,一回头,看见一个农民赶着一头驴拉着一辆车,过来了。她赶紧跑了几步,躲到一边,只听赶车的农民一边用鞭子抽驴,一边高声对驴叫:“躲!我叫你躲!你也想穿着高跟鞋扭来扭去咯噔咯噔地走路?”说着,将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响“啪”,扬长而去。
徐爽定住了,呆呆地瞅着农民远去的背影,这背影和这声音都那样熟悉,它们是属于“拉死鹰”的。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同那些农民有了隔阂,她不可能再融入他们之中了。“拉死鹰”那一串戏谑的话,让她清醒了不少,也把她从赶赴那座村庄的路上又拉回家里。这样,就再没有机会回到那个村庄去看看。
现在,徐爽又面临同样的境况,她知道这一去,也许就是和矿院,和这里的师生永别。说不定,她走后,很快,人们就会将她从记忆中抹掉了。她将有她另外的新生活,矿院人也将继续他们的人生旅程。互相没有干扰,没有交汇,各走各的路。她可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令人有些留恋了,人就是这样,整天朝夕相处,也不觉得怎样;一旦分离,还是有一丝落寞的愁绪。
毕竟她还没有办任何手续,暂时还属于矿院人,于是,两份通知及时传到她的手里。一个是院工会和市心理健康教育培训中心联合举行的第三期培训班。特别强调,机械系的教职员工必须参加。据说有一个“心理危机干预和自杀预防专家”要作专题讲座,帮助人们处理生活危机事件,重塑健康的人格。机械系还成立了以苏善林为组长的心理健康教育工作领导小组。另一个通知是校医院下发的,是有关身体健康的讲座,也是要求机械系的全体员工参加,其他系的教师酌情响应。
总起来说,于卞莉的跳楼自杀和柳云杉的英年早逝,给了学校极大的震动,也使机械系成了“明星”系,“焦点”系,全校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徐爽不打算参加这两个培训班和座谈会了,多年来,她参加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会,已经厌倦了这种“聚会”的形式。她就要逃离文山会海了。
她思考最多的是如何走:调动不需要了。辞职申请刚交上去,院里已明确表示,要考虑一段时间,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以往教师想调走,都是自动离职的,辞职是不批准的。矿院历来把想调走的人视为“敌人”,而把想调进的看作朋友。徐爽这样的走法还没有先例。不过,有些人已经对徐爽看不惯了,想当年,人家夏明德谢绝了国外的优厚酬金,毅然回国,为矿院效力;这个徐爽却上赶着往人家的国家跑,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样大呢?!
徐爽意识到,审批她的辞职报告又得消耗不少时间,也许根本就是故意拖延,没准儿还耽误了她的大事。
她一狠心,自动离职,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矿院享受一下自由的滋味。她扔掉了将近三十年的工龄,扔掉了让东海市民羡慕的很好的医疗保险,扔掉了住房公积金,甚至连当月的工资也没去领,就在学期即将结束,没有任何教学任务,也没有任何牵挂的一天早晨,不辞而别了。
她已经提前将一些大件的东西卖掉了,只剩下几本书和几件衣裳外加部分零星的日常用品,仅两个皮箱就装上了全部家当。她预先打电话告知了母亲这一重大消息,母亲在北京的大姨家住着,要她赶往北京,从北京出发去加拿大的多伦多。
她和母亲心里都装着一件事,那就是永远留在了青山市的他——徐爽的爸爸,尽管谁都没有提起到那里去“见”他,但谁都没忘记他。不但没忘记,简直是记忆犹新,正因为那刀刻斧凿般的记忆,仍在折磨着她们,所以,母女俩人才装着“淡忘”的样子。
徐爽在临行前的几天,彻夜难眠,想得最多的是远在“天国”的父亲和风烛残年的母亲。她多想向父亲道别,告诉他,她多么想跟他说几句话,可她实在承受不住“相见”时的忧伤了,她还怕陪同她的母亲伤心,她甚至怕自己会改变主意,放弃那即将到来的远行。然而,她还是放心不下父亲,就这样“不辞而别”了,她于心不忍,尽管她也清楚,无论她怎样做,父亲都不会责怪他的。
徐爽与爸爸的感情比跟妈妈的还深,她的爸爸老孙宠女儿在单位是出了名的。爸爸决不容忍女儿受一点点委屈。小时,徐爽不姓徐,姓孙,叫孙爽。有些小孩总拿她的姓开玩笑 “不姓张就姓王,姓儿也比姓孙强。”一次,徐爽哭着跑回家,说啥也不姓孙了,要姓母亲的姓。老孙一点“原则”都不讲,很快,就和母亲商议,又跑了几趟派出所,将孙爽改成了徐爽。由此可见,老孙是多么宠爱女儿。
几天来,徐爽像这样,回忆着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不知多少次,泪水溢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