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儿子对柳老师除了惧怕,在心底,还是有一些美好的记忆的。
他记得五六岁时,和父母看过一个影片,是日本的,叫《人证》。看着看着,他就躺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
关于这部电影,在他的记忆里能搜索到的,就是一顶在空中飞舞的大草帽。电影放完了,他也醒了,缠着爸爸妈妈买一顶草帽。父母认为草帽的用处还没有棉帽大,于是,采用了变通的方法,给他买了一个军绿色的棉帽子,冬天戴着不冻耳朵,挺软乎也挺暖和。一直到成年,他都舍不得丢掉它,尽管帽沿已经破损,颜色也有点发白了。
他还记得,当电影放完了,灯光亮了,他被叫醒之后,发现父亲的脸上挂着泪花。这是唯一一次见父亲落泪,印象很深,非常好奇。他觉得,父亲并不像母亲骂的那样,是个冷血动物,他还是有感情的。是的,只要世间还有眼泪这个东西,这个世界就还有希望。
上中学时,柳小衫又回忆起这一幕,带着好奇心,去一家录放厅找来《人证》重温了一遍。看完后,儿时记忆中的大草帽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像是要把他的整个身心都吞噬下去,他压抑得快要窒息了。
在他不算长的人生历程中,看过不少影片,但没有一部对他震撼如此之大,以至于他非得把故事梗概写在日记本上,再趴在桌上哭了一通,才算将心中的压抑感释放出一些。
他是这样写的:
这真是一个哀伤的故事……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的一天,东京的街道上走着一位年轻美丽的日本女子。突然,她遭受到一个流氓的攻击,此时,一位美国黑人士兵走过来解救了她。于是,他们相识了,后来,相爱了,再后来,就住在一起,一年后,生下一名浅褐色皮肤的混血儿。
当这个孩子长到两三岁时,他的父亲接到了返回美国的命令。他想带走恋人和儿子,但由于缺少婚姻关系,美国拒绝这位日本女子入境。他想和她结婚,却遭到了女方家人的反对,因为他是黑人,而且没有钱财。后来,他俩商定,先由他带儿子回美国,她留在日本说服父母,同意她与他成婚,然后,他再帮她申请去美国团聚。
在他们分别的前一天,两人带小孩去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山谷游玩,小孩玩得很开心。他喜欢一顶草帽,妈妈就掏钱给他买下了,送给他留作纪念。这一天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记:年轻美丽的母亲,带着慈祥的微笑,拉着他的手,在山涧清水间蹦来蹦去,歌声和笑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分别后,女子的父母为了让她彻底忘却远在美国的父子二人,就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富家子弟。开始,她不愿意,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和那位日本人之间产生了情感,最终走到一起。婚后,他们育有一子一女。
二十年一晃而过,女子变成了有身份有名望的妇人,成了著名的时装设计师兼电视评论员,她的丈夫在政界也颇有影响,两个孩子也上了大学。
大洋彼岸那对黑人父子,住在纽约的贫民窟里过着穷困的生活。那个男孩也已长大成人,当上了卡车司机,挣钱养活嗜酒如命的父亲。父亲晚年疾病缠身,自知来日不多,想筹措一笔钱给儿子,让他去日本找他的生母。于是撞向一辆飞奔的小汽车,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几千美元的赔偿。在他交给儿子这笔钱后不久便告别了人世。儿子揣着父亲换来的“血汗钱”,带着保存了二十年的旧草帽,飞赴日本寻母。
母亲刚见到这位儿子时,惊喜万分。但几天以后,她就有了一种担忧,因为,她的儿子想留在日本,不愿回美国了。
他一次次请求母亲让他留下,他说:“我不打扰你,我知道你有新家庭,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想在日本住下来,这样,我以后还有机会看到你。”他的母亲则执意说服他回美国。
在他到达日本的第四天,母亲要去一个大酒店开服装设计发布会,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她决定再试一次,便邀儿子在那家酒店附近的僻静的公园里见面。儿子带着那顶旧草帽,兴冲冲地赶过去。他能说结结巴巴的日语,母子见面后,母亲再一次劝儿子返回美国,儿子再一次恳请母亲让他留下。
当时,这位母亲想起了自己有名望的丈夫,还有两个有前途的孩子,以及她自己的身份地位。她意识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让这个黑儿子留下来,过去的事情很容易败露,她的丈夫会离她而去,她的两个孩子会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而没脸见人,她自己也会名声扫地……这太可怕了!想到这儿,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刀子,照儿子的胸口刺去。但刚插进去,她就心软手抖了,这是她的亲生儿子呀!
她的儿子痛苦而充满忧伤地望着母亲,他一切都明白了。他轻轻地握住母亲的手,使劲儿将刀子捅向深处,随后,颤抖地对母亲说:“妈妈,我求求你,快跑吧。在你跑掉之前,我不会死去的。”
他的母亲开车去了对面的大酒店之后,他手捂着胸口,捏着那顶旧草帽,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他的意识有点模糊了,他抬头看到一顶闪着光彩的大草帽就飘在天空——那是那家酒店的大屋顶,夜晚在灯光的映衬下,形状像一顶大草帽。他蹒跚着走向那顶金碧辉煌的“大草帽”,几分钟后,他死在那家酒店的电梯间里,手中的破草帽悄然滑落在地上。
日本警方开始了艰难的取证调查。一个月之后,调查结果显示,那位有名望的妇女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
其实,在这之前的几天,她自己的日本儿子因为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酒后开车撞死了一名年轻的妇女,还将死者掩埋在一个山谷里,逃跑了。后来,他逃到纽约。在警察追捕他时,拒捕被击毙。
她知道了这个悲惨的消息,也知道警方正在调查她。于是,没等到批捕,就独自一人驾车来到二十年前她和那个黑人恋人及混血儿子曾经游玩过的地方,那个美丽寂静的山谷。她没有刹车,一直将车开进了深深的峡谷。她自杀了。
与此同时,电影屏幕上有一顶破草帽在空中飞舞,一首凄婉的歌在山谷回响:“妈妈,你可曾记得?这顶草帽……”
尽管小柳写的这篇特殊日记,在个别细节上跟电影里有些出入,但无疑,他流露出来的感情是真挚的。
他的泪水是为那位可怜的被生母杀害的儿子流的,也是为自己流的。最令他感动的细节是这位儿子,临死时还想着保护自己的母亲,这是怎样的一种令人心颤的爱母护母情结呀!
联想到他对父亲的爱也有这种成份,他怀念儿时父亲对他的微笑,怀念父亲拉着他手的那种感觉,对见证了这一切的那顶旧棉帽更是十分珍惜,不忍丢弃。
可惜,这些只是永远也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重现的回忆了。然而,靠着点滴的记忆,柳小衫在父亲对他的态度转了180度的大弯后,对父亲却始终产生不出怨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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