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初春,寒假过后,新学期开始了,本学期的“听课季”又到了。
徐爽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机械基础教研室的全体教师被安排听老柳的课。徐爽得以再一次细心地观摩老柳上课的情形。她发现,平时对待下属显得刻板生硬,不苟言笑的老柳,在课堂上,却表现得宽容随和,气度翩翩,课讲得和风细雨,自然流畅,有声有色。只是他添了一个小动作,那就是不时接触按压一下身体的右侧,像是有意的,又像是无意的。而且,他讲课的间隙,还时不时微微喘息一下,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柳老师的脑门发亮,上面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好似澡堂里被蒸汽熏出的电灯泡。下半节课,徐爽一边心不在焉地瞅着讲台上发亮的“电灯泡”,一边迷迷糊糊地走神发愣。眼前柳老师的神情中有种她熟悉的东西时隐时现,她目不转睛定定地仔细寻觅着,那究竟是什么呢?突然,她的思绪像被蜂蜇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朦胧熟悉的身影,还有满脸浮现出的亲切苦涩的笑容,那,专属于她的父亲。每当发现有的男人身上闪现出父亲的光影时,徐爽的内心总是涌动出一股温情,这种温情会将她对他的反感瞬间化解掉。对柳云杉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无论他对她说出怎样刻薄绝情的话,只要一看到他那神情中夹杂的那种独特的成分时,她的心就变软了,任凭怎样跟自己的自尊作争斗,都对他怨恨不起来。
徐爽总起来说是粗线条的,但有时感情也是很细腻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她将母亲接来,住了一年。后来,母亲觉得人生地不熟,太寂寞,又回山东了。那一年,想起父亲伤心落泪时,就躲出去,免得被母亲看到。一次,她从四楼往下走,刚下到二楼的拐角处,泪水就涌了出来,于是,就躲在角落里擦眼抹泪。正巧柳云杉上楼找她,通知下午开一个教研室会,撞上了这一幕。柳老师只说了一句话:“想开点,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并不知道,这句话能给徐爽多大安慰。但正是这句淡而无味,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平常话,让徐爽心里的痛苦释放出了一点。为此,徐爽对他怀有一丝无言的感激。
这种感觉对别人来说有点奇怪,但对徐爽来说,很平常。九十年代,人们钟情于靓女小白脸之流的歌手明星时,徐爽却对一位过气的老男歌手情有独钟,尤其在父亲去世之后,那就是男高音歌唱家刘秉义。每当这个有着宽广亮堂的大脑门的老头出现在屏幕上时,她就目不转睛地痴痴地盯着他看,而且眼里还闪着点点泪光,直到目送着刘老先生退到幕后。其中的小秘密只有徐爽本人知道:刘秉义长得太像她父亲了,不但形似,而且神似。每当刘老师豪迈地唱响:“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徐爽就热泪盈眶,仿佛看到父亲又重返人间了。徐爽就是这样一位在许多人看来似缺乏情感,实际上却比很多人还多愁善感的女人。
听柳老师的课,引得徐爽的思绪翻飞,她在侃侃而谈的老柳身上寻找着父亲的蛛丝马迹;老柳则在三尺讲台上挥洒着自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徐爽看看手表,还差几分钟就下课了。她在椅子上伸了伸久坐发酸的腰,低头抚平了翻起的衣角,接着举目往讲台那边望去,却见老柳的讲课像是潺潺的流水给拦腰截断了,他用捏着粉笔的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握着一只大木圆规,嘴张开着,脸色蜡黄,在那一瞬间,教室里鸦雀无声,众人全惊呆了。
坐在徐爽旁边的苏善林,意识到什么,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句:“柳老师!你怎么啦?!”就在这一瞬间,老柳眼睛一闭,倒在了讲台上。
苏书记赶紧打了120的急救电话,很快,救护车来了。老苏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几个教师配合救护人员将柳老师抬上了救护车,一路鸣笛疾驰到市第一人民医院。
柳老师在讲台上昏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矿院的各个角落。比消息本身传播得速度更快的是老柳的化验结果:肝癌晚期。
仅仅一天的时间,柳老师就由一位示范讲课的优秀教师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癌症患者。
到医院探望柳老师的师生络绎不绝。一天,徐爽混在教研室一帮人里,也来到医院的病房里看望老柳。人家探望病人都生怕病人不知道自己来了,她却躲在人群后面,害怕老柳瞥见她,感觉不好。听说老柳生了重病,她不但没有“幸灾乐祸”,还有一丝不安与惆怅,她非常后悔过去跟老柳吵架,甚至觉得他的病也跟这个有一点关系。
老柳是个倔老头,他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老乡鲁迅,鲁迅有一名言:对敌人,至死都不原谅,一个都不原谅!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说法对老柳不太适用,他是一个将仇恨刻到骨子里的人。
这个徐爽,虽不是敌人,却像敌人一样可恶,老柳早就对她厌恶到骨子里去了。所以,老柳一开始便瞥见了躲在人后的徐爽,但他没有正眼看她,就像她不存在似的,只顾跟教研室的其他人寒暄。徐爽也不敢吭声,甚至呼吸都有点紧张。她不愿老柳因为看到她感觉不舒服,加重了病情。她来看他完全是受一种良心的驱使。
徐爽走出医院的大门,怅然若失,她不能理解她是怎么把柳云杉得罪得这样苦的,竟然生了这样大的病,很有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了,还不能原谅她。人都成这样了,为何还“撒向人间都是怨”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自己来看老柳,是真诚的,老柳可不要误会呀。徐爽曾深切地体会到被人误解的痛苦,所以,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而且她发现当被人误解时,越是辩解,情况越糟,以至于她都有点害怕与人交往,恐惧与人打交道,也许已经患上了轻度社交恐惧症?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能理解她,只有妈妈不计较她说话的方式,也只有妈妈能一次又一次无条件地原谅她。
其实,徐爽是误解的受害者,但她也在误解他人。比如,她总认为柳云杉一毛不拔,像个吝啬鬼,这种印象在她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但老柳到底怎样呢?
一天,老柳趟在病榻上,盯着天花板,不知想些什么。不一会儿,郑阿姨端着做好的骨头汤进屋了,郑阿姨后面跟着苏善林和夏明德,还有于卞莉。夏明德受院领导的委托,前来探望病中的柳老师。苏书记代表全系教职员工向柳老师表示亲切地问候。于卞莉小声地告诉柳老师,安心养病,教研室的同志们盼望他病好后回到他们中间去。当然,老苏和小于,心里都明白,柳云杉再也回不去了。
苏善林还将全系教职工最近为柳老师捐献的5000元现金交给了郑阿姨。在柳老师住院的这一段时间,矿院机械系的教职员工纷纷慷慨解囊,甚至有些学生还捐出了10块20块献爱心。他们都看到了机械系党支部贴出的倡议书:
“柳云杉同志是东海理工学院的优秀教师,因病住院已达两个多月,每天的花销都在600元以上。鉴于学院目前的困难,不能全部报销,这样其累计自费的医药费已达四万余元。这给他继续治疗和维持家庭生活,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为了帮助柳云杉同志度过人生这一困难时期,机械系党总支在全系教职工中发起‘向柳云杉同志献爱心捐款’的倡议,号召大家发扬中华民族‘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一人有难、大家帮助’的优良传统,向柳云杉同志伸出友爱之手,奉献一份爱心。”
当然,柳老师并不知道捐款的详情,但却被同志们那种赤诚的关爱之心感动了。他声音颤抖着说:“谢谢院领导,谢谢苏书记,感谢同志们。”喘了一会儿气又咳嗽了好几声,他又接着说:“我看,还是不要在我身上花费太多了,送给更需要的人吧……听说咱们系还有一个学生得了红斑狼疮,家里有困难,看不起病。我愿把这捐款分一部分给她。”苏书记握着老柳的手说,“希望你收下同志们的心意,那位学生的情况,我们将进一步关注,不会有问题的,请放心。”
对这一插曲,徐爽没有亲眼所见,她是通过几天后的“理工学院院刊”读到的。那是一篇通讯,记述了优秀教师柳云杉如何在病床上与病魔进行不屈不挠斗争的事迹;还有,怎样在自己身患重病的情况下,仍然想着集体,掂着他人,挂念着自己生病的学生。徐爽读完这篇报道,其吃惊超过了感动。
后来,徐爽又在校报上读到另一篇有关机械系师生为柳老师捐款的新闻报道,其中一段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爱的春风吹满校园。柳云杉同志生病是不幸的,同时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有这么多的好同事、好学生,还有一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人关心着他,为他奉献一份爱心,祝愿柳云杉同志早日康复!”这段话,又让心情有点压抑的徐爽哑然失笑:得病还有幸运的一面,这是怎样的逻辑?
徐爽的特点,有点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儿。在她的内心里,充满了对世俗的“自嘲” ——自己偷偷地嘲笑,这使她看起来也与常人不太一样,与世风格格不入。她还曾对报刊上出现的这样的话提出质疑,比如“有的人死了,但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他的肉体消失了,但他的精神却是永存的。”她的理论是,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上面的话只不过是人们自我安慰罢了。每当她流露出这种观点时,周围的人对她的看法就一个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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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解” 这两个字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不喜欢,都怕被别人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