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悄滚入了1999年,但老柳的“名人”情结得倒回至难忘的1997年。
自1997年以来,老柳陆陆续续收到一封又一封奇特的信件,它们是邀请老柳加入到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名人大军中来的。不出三个月,老柳的抽屉里就堆满了来自北京、上海、江苏、山东、广东、海南、四川、云南、香港甚至海外的“名人录”邀请函。
老柳对每一封信件都很珍惜,先是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仔细阅读,反复品味,然后,在重点的地方用红笔勾勒出一条条波浪线,等有时间时再多瞄上几眼。每次,他都按着说明和人家提供的现成表格,非常认真地将“名人信息”填写好,装入信封,邮走。
老柳是个明白人,他看透了给他来信的那些机构的嘴脸:用钱买名。什么订一本名人录,少则三五百,多则上千;如果外加一篇论文,若能评为一等奖,肯定颁发获奖证书,一张证书又要好几百;要名人匾吗?一个镶了金边的名人匾优惠卖给你,打八折,450元;喜欢名人石刻吗?大名刻在石头上,千秋万代之后,仍被后人读取和传颂,价格不菲,至少二百五……后面再加个零。他MD,想钱想疯了,变着法子从穷酸知识分子的腰包里掏钱。不过,也怪不得人家,现在是市场经济嘛,谁不想着“名利”?
老柳实在不甘心做一棵默默无闻的老草,他想,要是能将自己的“业绩”公诸于世,让尽可能多的人知晓,这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呀。况且,自己还想报正教授,如果能将“名人录”也算在报教授的材料里,这可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呀。
他搜肠刮肚地尽数自己的“辉煌成就”:出版了五本教材,撰写了30余篇论文,参加了数个省部级科研项目,获得过省部级教学成果奖。
其实,这五本教材中,只有一本是正式出版的,就是有书号的那种,而且还是以包销500册为前提参编的;另外四本教材,应该叫小册子,是学校自己油印的,属于实验说明,例题选编之类的,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同样,老柳的三十余篇论文,也掺了水,他的确费劲巴力地写过三十多篇文章也可以叫论文,但大部分是在教研室或系里的论文交流会上念念的那种,高级点的能带到外面举行的力学研讨会上,而且还得自己掏钱油印几十份,开会时扛过去,择机塞给与会人员。三十篇论文真正被编辑部采用的只有可怜的七八篇,还没发在核心期刊和过得硬的正式刊物上。
至于省部级教学成果奖,既不是一等奖,也不是二、三等奖,而是不在“等”之列的“优秀奖”,获这项优秀奖的全省有二百号人,老柳就夹在这些人中间。而且,这还是一项集体奖,老柳只作为五人中的一人参加,这五人小组成员为:苏善林、柳云杉、徐爽、韦君、万彩霞,而苏善林任这个课题组的组长。还有,就是参加了数个省部级科研项目,确实在学校内立了项,报到部里去了,但部里没拨钱,也没下批文,系里几个人就先摸索着瞎搞着,既没结出论文的果实,也没产出经济的效益,更谈不上专家鉴定了。
老柳为“名人录”写自传有一个“原则”:完全没有影儿的事不写,以免深究起来惹麻烦。他仔细想想自己写的成就,虽然有点“唬人”,但哪一条都多少能找出一点根据,并非完全无中生有。况且古代先哲老子还说过“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中生有”在特定的条件下,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想不到,这玄之又玄的哲言就这样为老柳所用了。
此外,老柳还坚持另一个雷打不动的原则:对任何邀请信,无论它写得多么天花乱坠,一概不在经济问题上含糊,也就是:要钱?一分没有;要“名”?有一条!像这样行事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最后老柳也忘了到底填写了多少张“名人表”,回了多少封“名人函”。
一天,老柳下课后到办公室取信,发现了一封档次较高的名人录邀请函,是香港驻北京的办事处发来的,里面的介绍极其诱人,编辑是美国海外名人协会,出版是世界人物出版社,发行是全球公开发行。这次,老柳看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有点动心了。是啊,自己写了无数的“名人辞条”,到现在也没有得到过一本“名人录”,它们到底长得啥样呢?不行!我得弄一本瞧瞧。但这本名人录,给名人们的售价还高达500元,真心疼银子呀。想来想去,老柳有了高招,三个月后有一个固体力学学术交流会在北京的一所高校召开,正好,那时这本书已经出版了,可在开会期间作为科技文献资料买回来到学校报销。
苦熬了三个月后,老柳真的从北京背回来一本厚得像长城的大砖头一样的“世界华人名人录”。在开会期间没时间也不好意思当众浏览。下了火车,坐上机动三轮车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关在自己的小屋里,抱着“名人录”悉心翻看。大32开的名人录的厚重超过了精装版的《红楼梦》,快赶上《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厚度了,足足有1700多页,但里面每个字都小得像蚂蚁。
老柳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仔仔细细寻觅着自己的大名,好不容易在第903页找到了自己烂熟于心的三个字“柳云杉”,还没等他开始激动,心就凉了一半,咋姓柳的这么多呢? 他数了数,仅有他名字的这一页上,就有十八个姓柳的,前后页上,也是柳某,柳某某的一大堆。老柳死盯着写自己的那几行小字,读了又读。再看跟自己共同分担一页的另外十七人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陌生,翻了几百页,也没找到一个真正的“名人”。别说钱学森,苏步青这些大名人的名字看不到,就是跟他年龄相仿专业相近的柳家的骄傲——科学家实业家柳传志同志也不在其上。
突然,老柳想起了什么,他翻到800多页“苏”姓处,一个一个过滤,终于,发现了一个刺眼的名字“苏善林”,那感觉跟闻醋蒸汽无异,又呛又难受。老苏与老柳同在一个名人录上,既在意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再仔细看看老苏的简介,比他的份量还重,至少他没忘写“系省优秀课程课题组负责人”这一条。后来,还在400多页,找到了韦君的名字,甚至,在倒数几十页,夏明德的名字也趴在那儿。老柳心灰意冷,“他娘的,什么名人录,简直是一堆乌合之众,人不人,狗不狗的都往里面钻!” 他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
第二天,老柳提着这部沉得像石头一样的“鸿篇巨著”,到主管教学科研的严副校长那儿去签字,准备报账。严副校长正提笔签字的一霎那,忽然意识到什么:“咿?你这次怎买了这么多贵重的资料?都买了什么?” 老柳不得不把那个“大部头”抬了出来。严副校长的脸一下子笑开了花:“我说柳老师,你看你呀,一个月前,我就为图书馆订购了两本样书,现在一本在阅览室的架子上,一本属于馆藏,谁要看自己的名,就到那里看好了,还用再买第三本?” 接着,又补上一句 “按财务规定,这个是不能报销的,还是你自己留存吧。”
老柳将书背回去后,坐在床头,呆呆地沉思了片刻。后来,在700多页发现了严副校长的名字。特别是,在扉页,严副校长的名字也赫然在上,他是89位编委之一。老柳越想越来气儿,看看自己桌前的藤椅,都十年了,还没舍得换把新的,这五百块钱得买多少把精致的上海藤椅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老柳陷入深深地自责。
此后,老柳再看到角落里的“大砖头”时, 就心生厌倦之感,还像长虫吃了烟袋油似的心里直打哆嗦。再后来,为了物尽其用,他将这“大砖头”放在略显低矮的藤椅上,在上面又加放了一个棉垫子,垫屁股用,感觉似乎好了一点。
自从老柳买了这本书之后,他的“名人信函”越收越多,几乎天天有信,老柳懒得打开,拿回家后,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后来,干脆当场一撕两截,直接丢进系办公室的废纸篓中;几个月后,老柳看到自己信袋里的这类信,甚至连拿都不拿了。有时,秘书会提醒他:“柳老师,您的信袋里放不下信了,该清理清理了。”
有几个新分配来的年轻教师,会偷偷拆开老柳丢弃的信,看两眼,之后,一起感叹:柳老师成果卓著,又不计名利,难能可贵呀。只有一个人了解老柳,那就是苏善林。但他对人们给予老柳的任何议论,都不予置评。这就是当干部的能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深埋在心底,就是腐烂了,也是烂在肚子里。
幸好,老柳作为知识分子,还算孤高清傲,九九年春天,申报正教授时,没好意思将他的大砖头一样的“名人录”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