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星期六的晚上,一点微风都没有,天气温和舒适。文盛里五号院里人家都熄着灯,天上早已是繁星点点,月亮却不知藏在哪儿。有了天上那些闪闪烁烁的星光,没有灯火和月色的夜晚也就让人不觉着那么黑暗。吃过晚饭后,家里的锅碗瓢盆归置整齐了,大人和孩子们全走出家门去院里。人们围坐在一起,中间有一个大铝盆,装了半满熟透了的西红柿;一半多是整个的,也有小一半不完整的,院里崔大姨冲洗时把那不好看的部分切掉了。这个季节,阳光雨露充足,郊区菜农们起早贪黑舍出力气,大地上的瓜果菜蔬都茂盛生长。天还未亮,一车车的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从菜地直接运到城里,摆满小北门外三家国营副食店的菜台货架上。到了傍晚,熟透了的西红柿或者黄瓜,卖不出去而又不值得留到明天,就被扒成堆儿卖,花个一毛两角的就被院里的大娘大姨或者婶招呼个半大小子弄回家去。通常是院里各家分一些,也不收谁家的钱,就是个便宜的顺水人情。正好赶上星期六的夜晚,就洗好了装了大铝盆放在院里,一个晚上,不说话时嘴也闲不着。大家一起挑挑拣拣着吃,孩子们吃了俩大个西红柿或者一根长黄瓜,听大人说话就没意思了。男孩儿一哄而散,女孩儿则另聚一堆儿,大人们就开始家长里短扯些儿童不宜的闲话,令人舒适的仲夏夜有些话总是说不完的。
马家三小子海子和韩家大姑娘梅子不去凑热闹,看大家围着大铝盆吃东西,俩人心有默契地分别到院外的那条黑巷子去会和。海子和梅子都不大,十二岁左右的年纪,刚懂事儿就明白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喜欢一起做事儿却不愿意被人看着说笑打闹。海子和梅子上小学那年,因为正阳小学入学孩子太多,这一片的孩子们就被分配到中央路小学,位于正阳街东边中街商业区北边。中央路小学位置好,离学校不远有个会兰亭浴池,离中街南面那片里的儿童电影院也很近。一样的年龄住在一个院里,上小学就分在一个班,每天上课在一起。老师姓曹,师范毕业工作没几年,很受小学生喜欢。海子和梅子上课时在同一个班,下课了在同一个学习小组,住一个院两人常在一起玩儿。在黑巷子里,两个半大孩子有时会手拉着手,就像刚入学时,每学期去会兰亭洗澡或者六一时去儿童电影院,老师安排大家手拉手一起走。曹老师照看不过来时,男女小学生就会松开手,不是不喜欢,是不好意思。
(注:儿童电影院原叫天乐电影院,参考沈阳一九六零年方城地图。)
会兰亭是城内著名的大浴池,曾经是最大的一家,有几个分开的男女浴池,能容下许多人。会兰亭也有单间的大澡盆,舍得多花一点钱就不必和很多人挤在一个大浴池里。中央路小学会定期安排各年级学生去洗澡,从会兰亭浴池洗完出来时,干净的小脸都红扑扑地可爱。
儿童电影院仅此一家,经常放映《鸡毛信》、《英雄小八路》、《小兵张嘎》、还有《雷锋的故事》等少年儿童喜欢的电影。中街东头靠朝阳大街还有一家光陆电影院,会放映《南征北战》、《七天七夜》、《打击侵略者》和《夺印》《箭杆河边》《千万不要忘记》等反映阶级斗争的电影。大人们有时也去儿童电影院,儿童们却很少去光陆电影院,小学生一般都是学校组织去儿童电影院观影。儿童电影院前有一个小广场,小学生按班级排好队,按顺序排着队进场。冬天不能在外面聚会的时候,儿童电影院也作为很多小学开大会时的礼堂,多校少年先锋队共同活动的场所。
海子、梅子还有他们一般大小的孩子们上学、看电影、洗澡、买东西和逛大街都在被四面城墙围起来的“方城里”。和住城墙外的人说地方时,都说自己家住在“城里”,城墙外住的人们到方城里办事,也都顺口说去“城里”。这座十米多高五米多宽的方城墙里外砖石已剩不多,只有高高堆积的黄土还顽强地高耸在一片低矮的民居中,总有城里城外的孩子们在上面玩耍呼叫打闹。城门楼子都被拆掉了,原地拓宽了马路建了菜市场后,还留下足够大的一片广场空着。经常有打把势卖艺的、耍功夫卖药的、卖花鸟鱼虫的和夏日近郊农民卖瓜果的在那儿招揽人气。
从小北门沿正阳街向南走,过了西边的小北副食店几十步有一家小人书店,再往前走就是有名的马家烧卖馆。小人书店里三面墙都是书架,挨着临街的窗户摆放几张桌子和长条凳子。玻璃窗户很大朝东有充足的光进来,店里显得宽敞明亮,大多是孩子们花个一或二分钱租本小人书看上半天。下班的时间,能看见有小年轻进来也租本小人书看,大概是还没脱孩子气的学徒工来这儿消磨时间。书店老板是个老人,坐在一进门靠北墙的书架前,前边有个小柜台。
开小人书店的、摆摊修鞋的、走街过巷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和拿根铁棒拨弄音叉剃头的人们,公家没有办法合营管理,居委会也没能力组织集体经营。为了方便居民的生活,也为了这些人能自食其力,这些个体的小生意就保留了下来。小人书店里有很多描绘现实的英雄连环画,也有古典的《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和《西游记》绘画,还有剧照版中国和苏联电影小人书。海子和他的同学或玩伴儿都有一角或几分的零钱,爸妈给孩子钱去副食店买东西找回来的零头不用上交,小孩子自己要买根冰果或者去看小人书就不用从家里要钱了。
海子有个同学吴绵绣,家住正阳街小人书店对过一个窗户临街的日式小院,从街上能看到院子那棵高过房顶枝繁叶茂的大树。放暑假时,他们俩有时会把一本好看的小人书合伙付五分钱押金租出来,穿过正阳街坐在日式院里大树下玩闹着看上半天。他们特别喜欢三国小人书里那些武将们,把什么“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背得滚瓜烂熟。他们也喜欢《武松打虎》小人书,恨不得自己也有武松那般神力,哪怕是打只狼或狗当回英雄。
吴绵绣有个哥哥吴绵锦,兄弟两个和奶奶在城里生活,父母土改前在老家有地,土改后划成地主成分被遣送回农村老家改造去了。想是家里有点老底儿,吴绵绣奶奶没工作,在家拾掇里外专心照顾这两个宝贝孙儿。吴绵绣老实厚道爱学习,不知哪里和海子有点趣味相投成为玩伴儿。
他们有时走到小北门去爬城墙,顺着高高的土城墙跑到太清宫下来,在那儿看过了道士们再回家。如果是寒暑假期,他们会在太清宫门口花四分钱坐“摩电”去沈阳南站看纪念碑上那高高架起的坦克;从中街坐环路无轨电车,抢一个靠窗的座儿,一路观光再回到中街。和其他小孩们一样,有时把一根大铁钉子放在铁轨上,摩电开过把铁钉子轧成一个扁扁的小宝剑。
夏日正午的阳光把正阳街上的沥青路烤得发烫变软,他们看完《三国演义》、《水浒传》小人书,手里攥着的那些小宝剑,变成独门暗器从院里各个角落射向老树。阳光从老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光斑铺满小院,偶尔小北门外有摩电“哐当哐当”的声音合着他们的笑声一起飘散。城墙、摩电、环路无轨、小人书店和小宝剑,陪伴两个朋友度过他们的快乐童年。
(注:有轨电车顶支架上的滑槽在电源线上滑动时偶尔擦出火花,沈阳人把有轨电车叫“摩电”。)
海子不确定自己家是啥成分,加入少先队时问过家里,爹说是下中农。海子心里觉得自己家不是,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爹有一年住在沈阳工商联大院学习一星期,离家不远就在朝阳大街上,家里有事儿他去找爹。那个大院挺气派,人们穿着打扮和三道湾胡同住的大多数人不一样,说起话来都很客气,海子觉着这儿可不是下中农成分的人来的地方。海子记得更早几年丝印厂在现在的文盛里一号大院做豆腐,他们小弟兄几个去找爹玩儿,工人们都忙碌地干活,爹坐在桌子后面的一个木头椅子写着什么。那个大院是丝印厂的公房,现在住的都是本厂工人和家属,每家都只有一间房。
还有一次海子在家里的炕席底下看到一张相片,相片里的人是爹,穿着有点怪的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带子;那张黑白照片上,海子知道那根带子不是红领巾,后来看电影知道那是西服和领带,电影里坏人或者地下党有时穿成那样。海子希望爹是地下党,可又知道不可能,就怕爹是……,海子不敢往下想了。反正爹和院里别家大人不一样,不像是个下中农更不是工人成分,海子还小有些事想过就忘了,偶尔想起这事儿心里不太得劲儿。
秋天开学海子和梅子就是五年级学生了,小学六年制,上初中要考试,按成绩分配学校。海子和梅子约定小学毕业时要去照相,然后赠送相片留念,万一考不到同一个中学就互相写信。这事儿不敢让人知道,这么小就“搞对象”,说出去太不好意思。海子和梅子更小时,两家大人没少开玩笑做“亲家”,给他俩定了“娃娃亲”。上学前一起玩“过家家”,梅子当小姐或丫环时,海子就是公子或少爷,都是从小人书上学来的。院里没有文化人,可谁家都有可能在哪个角落儿扔着本缺皮少页的小人书,家里孩子逮着了看新鲜儿。大人们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各家都有几个孩子,不哭不闹不给大人找麻烦就是好孩子,没大人关心孩子们玩啥游戏。大人小时候也都玩过“过家家”,也没谁教什么不能玩,小孩子天生就会编个小剧本,然后各自进入角色。海子和梅子现在长大了,已经有了很纯洁的友情,所思所想一点也不龌龊,都是情感正常发育。父母常忘了自己在孩子这个年龄时的荒唐或者懵懂,总是以成人的思想去约束家里的大小人,孩子想啥事就不和父母交流或商量。
海子家东邻赵家西屋的南窗台是第二套院里阳光最多的地方,他家的门开在北面,家人进出在第一套院子,赵家用不上的南窗台就方便了第二套院子的人家晾晒东西。梅子有一双家里在她生日给买的一双好看的鞋,梅子平日放在鞋盒里,学校有活动时才穿出去。有天她把鞋洗刷干净了放在赵家的南窗台上晒干,那双带拌黑帮白净里的女孩儿鞋让海子看到了,心里突然有了异样。海子想着梅子穿着那双鞋会怎么地好看,再看豆蔻年华的姑娘心里就有了点不好意思,可又愿意和梅子找话说。海子和梅子在一起的时候多,住在一个院里,经常你去我家或者我去你家串门儿。上学在一个班里,课后在一个学习小组,更小时大家还在一起玩 “过家家”。一晃就长大了,不光长个子,还长脑子开始琢磨事儿了。梅子可是个好学生,在学校考试时,语文数学总是得五分。海子学习不上心,字写得东倒西歪,梅子在课后学习小组督促他写作业,海子每次考试能勉强凑合着及格。
梅子也喜欢和海子在一起,海子胆儿大又能打架,和海子在一起,没人敢欺负梅子。不要以为小学生单纯,一个个心眼多着呐!班里五十五个同学,男生里分“大王”和“二王”,都是靠比力气大小赢来的荣誉。一是摔跤,一帮男孩儿扭在一起,没几天就分出了胜负。还有“撞拐”,男孩儿们两手托着自己弯着的腿,用膝盖互相撞击,被撞倒就认输退出混战。再就是“骑马抢架”,一个男孩儿背着另一个男孩儿组成一骑,两对孩子或更多对孩子冲撞起来,最后没被拉下“马”的那对孩子是胜利者。小学头二年,大家要聚集在兰亭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等曹老师来领大家过正阳街马路。曹老师没来时,男生们就在人行道上做这些游戏,玩过几次游戏,海子就无争议地被公认为班里的“大王”。海子有时把同学们分成两拨,每一拨人里由两个有力气的同学左右手互相抓住搭成个横“8”字,再让一个“能征惯战”的同学把两腿插入横“8”里形成一个三人骑“战车”。两对三人骑“战车”各自在大家的蜂拥下向对方冲击,这几乎就是一个混战的场面,“战场上”喊声震天。“战车”上的骑手扭打在一起,由于有多人簇拥着,骑手不容易掉下“战车”,这个场面就会相持很久。要斗到曹老师来了,一声令下鸣金收兵,双方才偃旗息鼓各回本阵排好队,有曹老师前后照看着穿过正阳街去上学。
女生没这么多事儿,大家好像玩得也文明,可女生天生心眼多爱分群儿,你跟我好或我跟她玩。有时某个女生就被孤立了,没啥正经原因,女生就喜欢这么玩儿。梅子没被孤立过,梅子和海子是一个院的,海子是班里的“大王”,梅子有海子罩着呢。
梅子有个好朋友住在文盛里四号,叫赵阿敏,赵阿敏有个弟弟叫赵阿光,常来找海子的五弟一起玩。赵阿敏家有个小窗户正对着文盛里五号的窄巷子,小窗户比一个大人还高。天暖阿敏家开窗通风时,梅子在巷子里窗户下喊一声,听到阿敏的回应,两个姑娘就聚在一起玩去了。阿敏家那扇小窗户夜晚透出橘黄的光,文盛里五号的黑巷子就有了些亮,让人不觉得特别暗。
梅子去隔壁院找阿敏时,阿敏会拉着梅子上炕,从那个对着小巷子的窗口上,傍晚时可以看到落日慢慢沉入屋顶后方。有时她们一起读书或者静静地坐着,听风吹动那个小窗户发出的轻响。天冷时她们会缩在炕头一角,用厚厚的棉被围起一个小天地,听窗外雪落无声;小窗户被霜花模糊,梅子踮着脚用指尖在冰霜上画出一只飞翔的鸟,阿敏在旁边划几道就有了一片云。她们低声讲述那些属于彼此的秘密,电影里的某个场景,书里的某个人物,或者各自班级里发生的故事。
海子和梅子在长巷子会合后一起去胡同里,这个时候胡同里电线杆子上的照明灯下已经聚了一群各年龄段的孩子们。大点的孩子们在那儿吹牛皮,也有人打快板或摆弄个什么乐器,偶尔还有人唱上两嗓子。小点孩子们则是跑来跑去你追我赶地在玩什么游戏。胡同里没外人来,偶然会有下晚班或上夜班的大人们走过,看到自家孩子淘得厉害会嚷上几句。海子和梅子在胡同里很快找到自己的玩伴儿,一起玩些游戏消磨掉夏夜的快乐时光。
有时他们会和几个同伴儿去中街闲逛,夜晚的中街很亮,比白天人少多了。中街新华书店早已关门,在它西边那家小塑料厂却灯火通明。他们会站在那家塑料厂临街的大窗户外,看到机器挤出像香肠样一长条塑料,旁边一个机器把还柔软的塑料压在一个模子里;有个女工把模子里的产品倒出来,是一只塑料凉鞋,略加修剪放入一个筐子。想不到一双塑料凉鞋这么容易被做出来,他们在那儿站很久,惊讶地看着那个把塑料压成鞋的机器简单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