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7年夏,美国费城议会厅里,五十五位代表,平均年龄不到四十三岁,来自十二个立场各异的州(罗得岛拒绝合作,不曾出席),代表不同的利益群体,激辩四个多月,有人出言威胁,有人离场抗议,连会议主席华盛顿都写道:“我真懊悔跟这档子事沾上关系。”
很难相信,这竟是制宪会议的现场。而会议召开之时,正值多事之秋,整个国家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作为邦联的美利坚合众国,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国家只是空架子:邦联薄弱,国会无权,国库无钱
华盛顿以亲身的体验,很早就深深感受到邦联力量的薄弱。对英作战争取独立期间,眼看他的部队饱受补给不足之苦,鞋子、肉类、军火、军服、营房、药物,可以说要什么缺什么。
身为总司令的华盛顿在信中往往怒气冲天,充满了愤懑之情:“我们当中生病的打着赤膊,没病的打着赤膊,不幸被敌人俘虏的也照样打着赤膊。”
1781年的那一天,约克敦大溃英军的捷报传来,国库竟然穷窘到连支付递报佳音的信差费用都捉襟见肘。与会诸公只好各自掏腰包,每人拿出一块钱才应付过去。国会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向各州发出征用令,华盛顿对此现象有一说:“国会怯怯地有请诸州解囊。”但信寄出去常常石沉大海,其中尤以新泽西和纽约两地最为顽强。
也许打仗拼命时,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可以光靠友谊就使全国上下一心共赴患难,但是在平时,光仗着友谊却是不够的。可怜的邦联,只是单凭大家的信用存在的空架子,既无实力收税、保国御敌、偿还公债,更遑论倡兴贸易与商务了。
历届国会议长除了一再向各州去信催款外,也再三要求各州议会投票授予国会更多的权力,各州议长也分别吁请州议会提案加强国会的权力。可是始终一事无成,毫无动静。
各州的困境与无政府心态
各州战债高筑,信用低落,情况好转的希望不大;有七州已经得求助于发行纸币了。没错,战后不景气的状况,正日渐消除,可是要谈到繁荣,还只限于一地一区。宾夕法尼亚银行的纸币,只能在自己的地盘里流通。
州县党派之间,忙着羡忌猜疑,正事不做,只顾为未定的几处州界争执,设关税法规互相抵制。新泽西有自己的海关;纽约根本就像外国一样,得小心防备它的蚕食鲸吞。各州之间,彼此报复的伎俩高强,甚至有九州拥有自己的海军(弗吉尼亚居然还单独批准了对英和约)。
对很多人来说,当初起始的原则,就是政府越小越好;大家组成一个邦联,各州各自为政,国会则听命于他们行事。
国会不敢造次,如履薄冰,投票通过在费城举行一场大会时,特别声明该次会议的“唯一且特定的任务”,只是“系修改现行《邦联条例》”。各地仍然不断兴起强烈反对会议的声浪——
大家独立自主,各凭己力,辛苦革命六年,好不容易才打了胜仗,击退了敌人,为什么送走了一个强悍的王家议院,却要换来另一个强悍的国会来抽我们的税?让我们各州自个儿管自个儿的事好不好!这种想法,是各地普遍的观念。
各州仍然存有一种无政府的心态,就好像当年的麻州小镇阿什菲尔德,被“自由”冲昏了头,竟于1776年在镇民大会上投票通过宣称:“除了宇宙的主宰,我们不需要任何统治者;在宇宙的主宰者之下,设一议院,以与合众国内其他人民协商,共谋众人的福祉。”
约翰·亚当斯说得好,他早就看出一件事,打倒全欧所有的船炮部队容易,把我们自己管好却难上加难。
国会议员不看好,各州代表姗姗来迟
在这种环境之下,只有靠着少数几个人锲而不舍、富有技巧地苦心经营,联邦大会最终才得以召开。各地一共选派出七十四名代表出席费城会议,可是最后只来了五十五位。
5月29日,弗吉尼亚的国会代表格雷森听说费城会议可能开上三个月之久,不禁大发牢骚:“这个会到底能搞出个什么名堂,我实在看不出来。我不认为美利坚的老百姓已经成熟到可以接受什么了不起大创新的地步。”
北卡罗来纳另一位国会议员,获派参加费城会议的布朗特,就曾表示对大会的发展情势不敢苟同:“我还是认为,我们大家迟早会走回到各管各的、彼此完全互不干涉的老路上去。”
会议开始,许多代表却姗姗来迟。5月24日,马萨诸塞的鲁弗斯·金写信回去说,新英格兰的代表竟然只到了他一位,真令他“痛心疾首”。“这种慢步调真不像话,拜托你们大家可不可以快一点来。”
新罕布什尔由于州库拮据,没法子负担费用,本来有四位代表,到将近8月才来了两位。罗得岛则索性来个拒不出席。
国父们的忧虑和绝望
在4月,距大会开幕尚有一整个月,麦迪逊就已经向弗吉尼亚一位同仁表示,每想到这一路可能发生的状况,日子越近,他越发害怕。他写道:“从大会达成决议、国会批准,一直到最后各州的核可,这个过程中需要经过的每一步路,重重险阻,都难免使人灰心丧志,从而选择其他比较容易的退路!”
在当时这些人眼中,国事危殆已极,他们也一再地如此表示。他们认为合众国必须挽回,而救亡图存的工作不可再有延误。只要读了代表在会中的发言,无人看不出当时情况的紧张,以及代表们担心会议失败的焦虑之情。
大会进行到第五周时,华盛顿写信给汉密尔顿提及自己濒于绝望,这种心情在信中流露无余。将军句句出自肺腑,忧心忡忡,亟需友人扶持。虽然华盛顿在信中不曾表示若新宪不成,政府不立,合众国将有沦亡之虞;可是他以往却的确有此论调,麦迪逊及汉密尔顿二人也与他持相同看法。
事实上,当时全国各界并没有把这场大会看作是一个“制宪”会议,连代表们自己也不例外。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名称是后来才叫开的。
如果一起始就打着立“新宪”的主意,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代表都会裹足不前。而报上也只是说在费城要召开一场重大会议,或称为“联邦大会”。而会场内外,众人对会中正在起拟的法案,以及自己打算起拟的内容,都毫无把握。
所谓奇迹,不过是黑暗和困境下的实验
虽然有种种异议、迟疑不决、要挟退出、条文未决的情况,辛苦了一个夏天,在热烈讨论之下,终于拟出了一份政府组织纲领方案。这份建议书,代表们定名为“美利坚合众国宪法”。
华盛顿曾在致拉法耶特的信中说:“尽管来自这么多不同的州(你知道,这些州绝无相类),作风迥异,境况各别,偏见不一,众代表却能摒除各有理据的歧见,联合建立此一国家级政府的体制:此事对我来说,不啻奇迹。”
奇迹不会随便发生。凡是奇迹,都有它的缘由;凡是奇迹,都曾被祷告祈求。迦南的美酒原是白水,首先要有一场婚礼和需求,水才会变成酒。如果说奇迹其实是人类希望的实现,费城的奇迹也不例外。
从一开始,这个国家就朝向这一刻前进,以自治与统一为目标。多个联合方案、政府体制被试行,出错,奏效,遭废止,一直到《巴黎和约》签订四年以后,美国人终于尝试进行国家大实验——
在美国费城溽热的暑气里,一场原本只为修补旧条例而召开的联邦大会,持续了127天,结果演变成制定一部闻所未闻的宪法。
……
以上选编自美国著名传记作家凯瑟琳·德林克·鲍恩讲述制宪会议的经典著作《民主的奇迹:美国宪法制定的127天》。在鲍恩的讲述中,这次会议不仅仅是一场美国革命困境下的奇迹,而是一场人类前所未有的大实验。
理解制宪会议,就是理解所有时代、所有国家、所有人群的基本政治困境。人们会面对彼此曾经面对的同样困境,也会见证彼此同样的谬误。
这场会议的本质,是所有人类必然经历的困境:
十三州的利益各不相同,形成的是不同利益如何平衡的困境;要让宪法能施行久远,就要解决原则和变通如何兼顾的困境;如何让政府权力既发挥效率又受到限制,这是权力悖论的困境。
而近一百年来,我们向现代转型的历史,就是不断在面对这样的困境;我们今天的生活事务、商业活动、社会发展各个领域,也从来不缺少这样的困境。
而解决困境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一场实验,集中所有的问题、矛盾,在激烈的碰撞和演练中寻找最佳方案。正如法官霍姆斯说:“这部宪法是一项实验,正如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实验。”
制宪会议几乎是将当时联邦面临的所有困境,拉到一个会场之中去集中演练:
在人类历史上,再难以看到这样汇集了如此之多复杂矛盾的场合,人们可以坦诚地展露彼此的矛盾、纷争和偏见——商与农的阶层矛盾、南与北的经济冲突、东与西的路线斗争……
作者鲍恩关心的核心,正是这样一场人类前所未有的大实验、从事这项大实验的人,在重重困境中给予我们的启示。
在所有以制宪会议的书籍中,鲍恩的《民主的奇迹》是一部最具可读性又详实可靠的经典——它不像麦迪逊的著名记录《辩论》那样的大部头巨细靡遗,也不像许多学者那样堆砌史实,而是以极具洞见的视角,写出了传奇故事般的阅读快感。
正如权威书评所说,“许多历史学家花费笔墨描写这个特殊的‘奇迹’,但没有人能写得比这位美国一流传记作家更生动。”
鲍恩作为一流的传记作家,分别获得过195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和1957年费城奖。本书是她二十年的写作生涯积累之下的厚积薄发,也是数十年来难以逾越的经典。
作者:先知书店
============================
推荐一篇博文:
系列漫谈之三! - 博客 | 文学城 (wenxuecity.com)
宪法约束的是政府,不是人民。
宪法是所有公民,和历代公民之间的合约。
三权,和三权分立都是宪法的产物。三权都无法改变宪法,唯有通过宪法修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