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有工作人员走来走去催促着乘客抓紧时间上车。女人拉着行李箱疾步朝最近的三号车厢走去。等前面两位旅客上了车,她刚要迈步却被列车员拦下了。赶忙递上车票,列车员扫了一眼,还给她,然后挑起拇指朝身后一指,果断地、面无表情地说:八号车厢。
女人悻悻地接过车票,不得不跑了起来,心中懊丧不已。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八号车厢的,这不是马上要开车了嘛。
因为时间紧张,她才想从三号车厢上去,盘算着到了火车上就踏实了,慢慢再回自己的车厢。哪知碰到了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列车员。
跑到八号车厢口,她气喘吁吁地直不起腰,上车时女列车员帮了她一把。谢天谢地!终于上车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找到属于她的铺位,果然她是最晚的了,行李架上连个空隙也没有。她只好和下铺的那位中年女人打个招呼,将行李箱挤进了她的铺位底下。
捡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对面坐着位老人,皮肤微黑,脸庞清瘦。笑呵呵的,一副见到谁都有很多话要讲的样子。
这样真不错,能够自然地给陌生人一个微笑也是一种能力。她也不由得对老人微笑起来。
小妹,你是出差还是回家呀?老人开口问道。
小妹!女人被这称呼吓了一跳。在她的生活里,人人叫她苏老师,她老公也叫她苏老师。小妹这称呼,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怪物。
呃。。。。。。,是回家。她有些不自然地回道。
这是她参加同学会后返家的途中。同学会年年搞,她参加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的大学坐落在南方的一座著名城市里。她是道地的北方姑娘。第一次离开家便是从北到南差不多穿越了整个中国。这次参加同学会,她坐飞机去,乘火车回,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只为再回味上学时在火车上悠闲看风景的感觉。然而此时,不光是这种感觉重回心头让人感动,
同学会后笼罩在心头的怀旧情绪,到了火车上继续蔓延,淡淡的感伤,更多的是温暖和感慨。老人很健谈,自称六十七岁了,可看面相也不过五十岁出头。她暗自吃惊。您真不像这个年龄的人,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这一次她真的发自内心的恭维一个人。
老人显然对这样的恭维很受用,过了一会儿和下铺的那对夫妇聊天时说:刚才小妹说我不像六十七岁的。不讲假话,我的头发都没有染过。于是大家仔细看老人的头发,果然只鬓角处有隐约的几根白发。
老人喜欢和她聊天,天南地北,人生见闻,无所不谈。虽然普通话说得差强人意,她不得不集中精力去听辨,却丝毫没有削弱她听的兴趣。她和老人搭着话,手里却一直握着手机。
下铺那对中年夫妻坐在铺位上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女人佯怒,伸腿去踢男人,男人趁势抓住了她的脚,在手里揉捏,脸上的笑意蒙上些暧昧。
她连忙别过脸去看车窗外的风景,脸颊微微发烫,禁不住一阵懊恼,四十岁的人了,什么没见过,怎么还会这样?
窗外满眼葱郁。南方的风景毕竟与北方大不同,来得更温润、细腻。一排高大的树木闪过后,是一望无际的、成片的植物。她睁大眼睛,大片大片的植物像快速放映的电影画面,在她面前一闪即过,她看得兴趣盎然,又有些张惶,一片一片的绿,深深浅浅、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她问对面的老人:外面种的是什么啊?绿油油的一片。
老人只淡然瞟了一眼窗外就笃定地说:是桑树。这一带是有名的桑蚕之乡嘛。
啊!她一下子想起来了,上学的时候每次回家或返校乘火车时要经过这里,桑蚕之乡,她当时印象很深,不想毕业经年,她已经忘记了还有这样一处所在。她喜欢蚕丝制品的高贵柔滑。说也凑巧,她今年春天还养过几只蚕。更早的时候,她六七岁生活在农村时,家里养了很多蚕。不过那时的记忆很模糊,今年春天的情形宛如昨日。她对老人说:其实蚕吃桑叶的时间很短的。
是啊,吃得凶的时间不过十几天。
有的蚕做的是白色的茧子,有的是黄色的茧子,怎么会这样?
黄色的茧子质量不好,收购的时候价格只是白色茧子的三分之一。
她暗自吃惊,一直以为黄色的茧子漂亮些,更有价值些呢。看来外表的东西很多是迷惑人的。她兀自想着。在她对面上铺的那个人正从梯子上下来,她挪了挪身体,那个男人也侧过身子,从狭小的车厢过道里挤了过去。
大概去洗手间了。她追随着他的背影。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二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魁梧结实,不苟言笑。自从上了车便在上铺躺着,并不参与他们在下面的任何谈话。
老人还在讲着蚕,她收回思绪。这年的春天她养了六只蚕,做了六只蚕茧。四个白色的,两个黄色的,黄色并不深,显得柔嫩,形状极为工整。她越看越喜欢,拍了两张照片留念。想到那张照片,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句话——这颜色看得人心都软了。这是洛诚在看了她发的照片后说的话。她握紧了手机,犹记得那一晚,她的心如落雨的湖面。
高中中学群大多时候安安静静。安静得让她似乎都忘记了这个群的存在了。可那一晚,群里热闹不已。她好奇点开看看,一个名字彻底打破了她的平静,一种莫名的烦躁,夹杂着委屈措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原来时间也并不是万能的。二十年的时间,不过是一剂麻醉剂,被麻醉了的记忆,只等着在某一刻被唤醒。
终于,他找她说话了:苏林琳,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还好吗?
那一瞬间她的心安详得如熟睡的婴儿。只是这郑重其事的“苏林琳”三个字让她感慨万千。
谢谢。我还好。你呢?
我也好,只是忙一些。
这是他们时隔二十年后的再一次对话,中规中矩的对话。
忽然下铺那对夫妇的大声抱怨惊扰了她的沉思。
他妈的!这算是特快吗?干脆叫特慢得了!什么玩意啊!
她才注意到火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轨道的两侧仍是一望无垠的农田,有树木遮挡,看不清是什么作物。
和谐铁路之声广播说是临时停车。她心算了一下,在省内,这已是第四次停车了,照这个趋势,不知要晚点多长时间。
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满的旅客多了起来,不过大家还算冷静,抱怨与谩骂都在可控制音量范围内。谁都明白,这么做无非发泄下心中的怨气,自我安慰罢了,于事无补。火车仍然稳稳地停在那里,稳得令人绝望。以至当它轻轻晃动着,准备重新起程时,竟有人欢呼起来。她的心也跟着一阵畅快,与此同时,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起来,拿起来看了,是一条QQ消息:琳,在干什么?坐火车累不累?
她莞尔,回道:不累。坐够了躺着,躺够了坐着。
他回了一个笑脸,打出两个字:不错!
他们在QQ上聊了两个多月后,又回到了往日曾有的亲密称呼。他叫她“琳”,她呢,并没有礼尚往来地叫他“诚”,只是简单地称他“你”,和从前一样。以前他曾抗议,说你怎么总是用这么冷冰冰地第二人称称呼我?
她说,习惯而已,哪有冷冰冰的?
他便纵容了她的习惯。
当初生疏、客气地称她“苏林琳”,讲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后,两个人都沉默了。苏林琳纵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心中惴惴,对他,既有好奇又有怨懑。两天后,他申请加她为好友,添加后,他的第一句话竟也是:二十年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她心中一动,那个二十年来从未解开的迷浮上心头。沉默片刻,她还是按下寻找答案的冲动,故作轻松地说:没想到你这个美国人也用QQ啊。
从前不用,为了这个同学群才申请的号码,没几天。
哦。
接下来便又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