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的忧郁症
从你被抛掷进入世界的那一刻起,可知走入的是天堂或是地狱?
家琪裹着一身极光蓝连身蓬蓬袖丝质睡衣,窝在米白斑驳皮沙发,一支豹点鲨鱼夹胡乱咬住后脑门一鬏长髪,黑眶眼镜内一对眼睛已然眯成一条地平线,她仍死守电视前。
我起床小便,经过客厅顺手关了电视,她嘟哝着叫我别关。我不喜欢她熬夜看连续剧或是影集,讲多了就吵架,我吼她一句要摆烂到什么时候?家琪原本睡意朦胧之眼经我震摄,整个人顿时清醒,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我,拿起摇控器又把电视打开。她的两只布满血丝的眼因为酸痛睁不开,就用手指撑着上下眼皮。她老对我抱怨工作累压力大,现在有时间休息为什么不早点睡?这样恶性循环天天都没办法早起,看她拖着疲惫身体看电视我很担心,但是怎麽讲她都听不进去。她是教会师母,早上晨祷却总是起不来,已经有人向我多次反应。每晚当孩子睡觉后,她就是看电视打发时间。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我使劲地抓着她的两臂摇晃,清醒点,回答我的问题。
「荣哲,我们离婚吧!」她应了。
面对家琪提出的离婚要求,原先我只当是大小姐使性子说气话,并没有多加理会。这几年的变化太快了--结婚的第一年我们开始独立牧会,也在同一年怀了第一胎,七年间生了二个女儿,开拓一间教会,还有婚姻的调适,全都压缩在七年间!
和家琪在教会认识的时候,我已准备成为传道人,而家琪则是刚接触这个信仰,牧师建议我先在教会担任一年行政工作熟悉教会生态。在乡下有财力学音乐的家庭很少,家琪却因父亲经商家境富裕自幼学琴。她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发到我们这儿的小学,也是因缘巧合来到我们美门教会。她一个城市姑娘来到乡下假日无处可去,在她同事,我们教会吴长老邀请下,家琪就跟着来到教会里,开始在各个聚会中弹琴。活泼热情的家琪很快跃升为孩子王,学生喜欢跟着她到教会,大方的家琪会预备好多点心丶文具礼品分送给小朋友,这对物资缺乏的乡间儿童而言,真是天上来的福音。她的慷慨不仅用在孩子身上,连在教会任职的我都受惠了。
水果丶罐头丶泡面丶零食,甚至是卫生纸……家琪来到教会总是拎满了吃的用的往我桌上搁。我来自一个贫穷的务农家庭,两位哥哥跟着父亲种田,每年的收成就要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姊姊初中毕业就到美容院当学徒,身为老么的我,家人对我只有一个期待--帮他们多念点书。所以我的成长是迥别於兄姊的,兄姊的时间多用在体力劳动丶帮忙家务,我的时间则是花在读书及课馀胡思奇想的智力活动。
「离婚吧!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不管我怎麽做他们都不会满意,站在讲台上的我就像箭靶子,台下轻蔑的眼神,如同万箭穿心般射向我。」家琪平静而冷淡,好像事不关己的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劝家琪不要在乎别人的想法只要忠於上帝的呼召就好,她却回说她从来没想过要当传道人,只因为是我的妻子,她就得买一送一吗?她还说如果压力是来自於婚姻,甘脆离婚还她自由,我去牧我的会,让她回去过她自己想要的人生。传道人离婚像话吗?她难道不明白神所配合的人是不可以分开的吗?虽然我们的婚姻问题很多,可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是吗?我必须说服家琪打消这个念头,否则我的服事生涯全毁了,别人会怎麽看待一位离婚的牧师?
「传道人又怎样?传道人比较神圣吗?我受够了这个虚情假意的世界。」家琪每回脾气一来,情绪很满的时候,「分居」丶「离婚」丶「死给你看」... ...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但是我怎麽能任由家琪这麽闹下去?只能好说歹说,软硬兼施的要她重拾对神的信心,重燃对人的热情。但她就是觉得人好坏,她实在爱不下去了。唉~就算她不想牧会,我们终究是夫妻,也不用动不动就嚷着要离婚吧!她继续数落着,从我们开始牧会讲起,说我开始牧会后她就像个单亲妈妈独力带着两个女儿,白天要上班,下班后要赶到安亲班接小孩,小孩半夜气喘送医院,也是她叫计程车送医院,在她们需要我的时候,我都是缺席的丈夫丶没有功能的父亲。我要她看现况,别老往过去及坏处想,至少现在我们都住在一起了,我也知道过去那段日子她的辛苦,但她还是抓着小辫子喋喋不休算老帐,她抱怨我一早她们母女仨还在睡,我却跑到教会主持晨祷,晚上时间不是去探访就是有教友约谈,再不然就是准备讲章,等我回到家孩子也都睡了,她又是一个人处理完所有孩子们的琐事。她说我的两个女儿姗姗和妮妮没有爸爸,只有礼拜天在教会看得到「牧师」,这样的生活完全没有家庭时间,她认为我并不在乎。我怎会不在乎她们?但我牧会真的很忙,教友的事情一大堆,我不是故意要冷落她们,只是我实在有做不完的工作,这些家琪也都知道的,为什么不能体谅呢?她说在我的优先次序里,上帝是第一,教友排第二,而她们是排在所有教友的后面,她说她真的受够了,还说我没有时间照顾姗姗和妮妮,所以孩子的监护权不如就归她吧!
监护权,教会的监督,「荣哲,来当教会的监督吧!」
高三上学期某天放学后,我闲逛到村子里唯一的教会,觉得那里的气氛挺好,有种宁静祥和可称之为平安的氛围。初生之犊的我带着一点冒险的兴头,推开教会那扇漆成绿色咯滋价响的木门,这一跨步从此就走了进去。那天傍晚老牧师在庭院浇花,看到我好像遇见熟人似的要我帮忙,说着就把手中那管卷曲纠缠发烫如火的金色水管递给我,自顾自的拉开木纱门进屋里凉快。我竟也自然的接手,雨露均沾的帮他照料院子里的九重葛丶含笑丶杜鹃丶木瓜丶椰子... ...。那天我们还谈过什么我已不复记忆,只是此后我常来找他,东南西北的聊--聊心情丶谈人生丶抬杠丶讲暗恋的女生。一直到要北上念大学最后一晚的道别,老牧师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上帝的呼召,成为教会的传道丶监督?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牧师的问题,我是喜欢教会里的气氛,也喜欢找牧师聊天,但那纯粹是一种智性上的喜欢,我喜欢和人对谈时所激荡出的火光,但要我放下前程成为神职人员,终此一生就像老牧师一样待在乡村,守着一个小小的教会,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这个牺牲对我而言是太大了,我还要负起光宗耀祖的责任呢!我沈默着,老牧师眯着眼,以他那大又寛厚的手掌拍着我的肩,用一种神秘的微笑预言般的对着我说:有一天你一定会回头,明白人生的真价值。
道别后坐在开往台北的夜行火车里,黑夜彷佛身手俐落的狙击手,自无边境的黑暗大地窜山越岭忽然闯入车厢。晃动的火车像雪克杯摇晃着胃里的猪脚面线,猛然一阵酸楚,想吐。我试着让自己睡一下,闇夜里唯一且规律的隆隆火车声,竟成了包覆着我的摇篮曲。世界在我眼前渐渐如雾里花,任它是一树的繁华或是漫天飞舞飘落,我是看不清也看不真了。
安亲班难得打电话给我,说家琪没去接小孩,我只好赶在老师下班前去接人。打了几通电话都没联络上家琪我也累了,一吵架就带小孩回娘家,夫妻不能同心怎麽同行?现在更过份,连小孩都放下不管丢给我。唱诗班告状说家琪一首歌练几百次还不满意,又不是要去国家音乐厅表演;妇女会抱怨说家琪不去探访没爱心;儿主校长来电说家琪教学时鸡飞狗跳,秩序不佳。其他零星的丶被冠以爱心的诚实话还有:师母不参加晨祷没有见证丶师母公器私用丶师母没有温柔谦卑丶师母没有顺服的榜样... ...,回到满室漆黑的家我真乏了。
姗姗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会自己洗澡,妮妮还在上幼稚园小班,得要帮着她。安顿女儿睡觉后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开了墙上的灯却仍是暗的,吸顶灯的灯泡接连损坏但我一直没空更换,此时连最后一位哨兵也阵亡了。打亮了浴室灯再去衣橱里拿内衣裤,一拉开衣橱,我吓得魂不附体惊声尖叫--一位长髪红衣丶脚悬空丶眼爆凸丶舌头长伸的女人出现在我眼前,她是家琪,家琪竟然用丝袜吊死在衣橱里。我跌坐在地,惊魂未定下两个女儿此时走了进来,慌忙中我赶紧关上了衣橱,主啊!这情景孩子怎麽承受得了!?
亲爱的爸爸丶妈妈丶荣哲,还有我的宝贝姗姗丶妮妮:
我走了,对不起,要用这种方式离开。谢谢爸妈对女儿的栽培,谢谢你们给了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结婚后的这几年我活得好痛苦,彷佛一个灵魂错置到这个世界,我做什么都不对。从天之骄女变成人人嫌弃的「师母」,我做也错丶不做也错。荣哲对不起,两个女儿要留给你照顾了,我没有办法做你的好妻子,没有办法胜任「师母」这个角色,相信我,我已经尽了力,可我还是做不到。姗姗丶妮妮,妈妈最爱的宝贝,对不起,不能陪伴你们看着你们长大,妈妈真的好爱好爱你们,你们天使般的笑容,支持我走过许多撑不下去的时刻,妈妈为妳们祈祷能够勇敢坚强的成长,别像妈这样软弱,我太疲倦要先到天堂休息了。
家琪絶笔
这是家琪留给我们的遗书,她因为忧郁症才会痛苦的了结生命。而我竟然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责怪她大小姐脾气发作,任性的熬夜丶任性的不想服事丶任性的想离婚,然而现在再多的懊悔都唤不回她的生命。安息礼拜结束后,我开车载着姗姗和妮妮沿着山路绕,没有目标只是不想回家。车里静悄悄的没人想说话,岳父母本想把两位孙女接去住一阵子,但姊妹俩一反常态不肯离开我到外公外婆家,可能刚失去母亲害怕再失去父亲吧!家琪,妳现在快乐吗?妳的灵魂自由了吗?小女儿妮妮突然问我「妈妈现在在那里?」我回答妈妈在天堂,跟主耶稣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答得心虚。大女儿姗姗焦急的问说主日学老师告诉他们「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孩子啊,你们的妈妈生病了,她的情绪生病了,她的病让她很痛苦,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啊!大女儿哭着问我:主耶稣为什么不医治她的妈妈?小女儿看到姊姊哭也跟着哭,我实在没有办法回答姗姗的问题,因为这也是我自己的疑惑,是啊我的主,祢为什么不医治家琪?我们父女仨抱在一起痛哭,孩子哭累就睡了,我独自在冰冷的夜里开车下山。
教会里妇女会自发的组织了一个褓姆团,轮流把姗姗和妮妮接回家住,执事会帮我租了一个新的牧师馆,新馆的墙壁油漆丶地板打蜡则是弟兄会包下来做了。教会平时看起来是个闲散的组织,要遇到事情还真是很快的动员了起来。理智告诉我:要振作起来,孩子们需要我,我要快一点恢复正常作息。然而情感上,我硬是感到悲伤,甚至埋怨上帝不想再事奉祂。这条事奉的道路是行路难丶步步难丶愈走愈艰难。祢慈爱吗?为什么容许这事发生?我的孩子还小,祢为什么要让她们的妈妈用如此激烈的方式离开世界?祢为何不阻止?大地静默上帝无言以对。人间的苦难不一定都找得到答案,也或许寻找答案的过程需要经历漫长时间的熬炼,走过百转千折后才能寻见可通过人类理性的解释。
现在的我依然站立在服事的岗位上,没有退出战场。
「每一场战役都会带来死亡,这个世纪我们已然开打的圣战,敌人使用的武器不是枪械丶巨炮丶核武,它的武器乃是心战,它利用我们对完美的期待,把重担不断的加在人们身上;它也利用我们对未知的恐惧,使我们评击与我们不同的人;它更利用我们对正义公理的呼求,让我们互相指责彼此定罪。
然而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呢?「信心」丶「盼望」和「爱」我们反倒乎略了。那是上帝给予我们克敌致胜最强大的武器,教会要建造成为一个没有定罪丶彼此合一丶切实相爱的世界。争战总是会有伤亡,当我们对於敌人的新型武器不了解时,第一次会被突袭得死伤惨重,但是经过这一次我们会学到经验,知道如何迎敌作战,我们的战技会被训练得高超,每个人都是接受上帝呼召,要成为一位负伤的医治者,带着我们生命的破碎和伤痛去靠近伤心的人,为分崩离析的人间孤岛搭建沟通的桥梁,使我们广大的人类同胞,不论种族丶性别丶贫穷病弱,都不再心灵饥渴。
家琪师母的死对我们家人而言,是一个沈重无比的巨大伤痛,但在处理伤痛的过程中,我们也经历到弟兄姊妹对我们无私的爱心。你们开放家庭接纳我的两个女儿,帮助我们转换新环境,使得曾经一度想退出服事工场的我重新振作起来,是你们的爱心浇灌,再次苏醒我们疲惫的心灵。
在这周年的追思礼拜中,愿家琪之死成为一粒落在地里的种子,这种子的形体虽然消殁在今生,但是所长出来的新芽,却要帮助我们认识爱的真正意义,使我们学习用爱来回应生命的不完美,深愿今日与会的教会牧长丶弟兄姊妹及家族亲友,都能接收到这份来自天堂的礼物,自此让我们更加珍惜生命,彼此寛容相待,愿主耶稣的平安,圣灵的感动交通,常与我们同在,从今时直到永远,阿门。」
在家琪的周年追思礼拜中,我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