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鹏涅槃）
墨蕊荌几乎每天都在她的“记忆丛林”里探索几个小时，周末她有时会整夜都在里面。
她的“记忆丛林”是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面有与她几十个研究标本相关的几千个文件。这些文件包括文字、图片、视频和音频。
她选择的研究个体都是那些令她感兴趣的人物，特别是那些有一定公共曝光度的人，她可以轻易地搜集到逝者一生中的许多信息，然后再把这些信息和她的实验结果做关联对照研究。
这天她在研究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那是去年元旦除夕，墨蕊荌On Call。她知道过节时，他们一般会很忙，自杀的，他杀的，常常比平时多几倍。她拒绝了阿士兰夫妇（她的失忆母亲和继父）的晚宴邀请，独自一个人在家等着单位给她打电话。她有些惊讶，直到晚上11点多，竟然一个电话也没有。
她在床上看了一会书，稀里糊涂睡去。
凌晨2点钟，她被电话吵醒。终于来了个死者。
墨蕊荌很快赶到办公地点，三个警察在那里等着。尸体已经被法医助理阿什利（Ashley) 推进了解剖室。
墨蕊荌看到死者名字，觉得有些眼熟，这难道是电子宠物的开拓者、把电子宠物网络生意做到四个洲的Utopia 公司的CEO、福布斯身价13亿的Hawk Lyn （林昊客）？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她立即觉得不会。她心想，昊客常驻在科罗拉多的岩石城，这样的人要死肯定也是私人飞机出事儿，葬身荒野，肯定不会被送到这里。不过年龄（43岁）倒也相符，她心里又犯了一下嘀咕。
一个年龄稍长的白人警官来到墨蕊荌的办公室说：“这可是个大人物、身价上亿的CEO，你要小心呀！我相信明天你就得面对一大堆的媒体记者。”
墨蕊荌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果真是他！
墨蕊荌和警察交流了一阵子，知道昊客是从长岛一间失火的房子里救出来的，身上只有些轻微的烧伤，当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墨蕊荌穿上隔离服，套上头套、鞋套和面罩进了解剖室。
阿什利已经把昊客的衣服脱光，放在一个袋子里，做了各种测量，并照了相，问墨蕊荌是要全身解剖或是局部解剖。此时警察又送来一个死者，墨蕊荌让阿什利去接待新的案例，她想亲自给昊客解剖。
墨蕊荌以前见过昊客，那是她在哈佛读书的第三年。当时昊客29岁，已是电子宠物界最有名的企业家，他刚出的一本书《创造快乐（Creating Happiness）》是那时最畅销的书。那是他作为哈佛毕业的优秀学子，受邀回母校讲学。当时昊客那颀长的身材、帅气的面容、幽默的谈吐和那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令墨蕊荌记忆深刻。
看着面前这个死者，墨蕊荌一点也找不出当年昊客的影子。死者皮肤蜡黄，透着一片一片的青黑，眼窝深陷，背部和下肢侧面都有淤血。墨蕊荌心里有点凄凉。
墨蕊荌拿起手术刀划开昊客胸部的皮肤，不是通常的“工”字形切口，她这次特意切出了一个心形。她用电锯锯开胸廓，用大针管从心脏中抽出几管血，血液呈深紫色，像油漆一样。她需要这些标本去做毒理学检测。
墨蕊荌取出心脏，放在尸体一旁的解剖台上，她用刀有次序地切开心脏，观察着心肌、心内膜、瓣膜和冠状动脉极其分支。 这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心脏。墨蕊荌想着，这样的心脏至少可以让昊客再活60年。
墨蕊荌又把肺脏取出，肺脏有些水肿和淤血，是心脏停跳后的表现，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损伤，气道里没有一点烟尘，可见警察的推论——昊客死于吸入烟尘不太可能。
墨蕊荌打开腹腔，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病变。她又打开颅腔，也没有发现明显脑部病变。她随机取了几块组织，放入福尔马林固定液中固定，然后要做切片和组织学检查。
墨蕊荌心里已经基本清楚昊客的死因。三天之后出来的毒理学测试结果也证实了她的推测。墨蕊荌也相信，昊客是有意用过量药物结束自己的生命，并制造了一个失火被烧死的假象。
让我们看看墨蕊荌搜集来的以及她研究推敲出来的昊客的生命历程。
昊客出生于长岛一个中产家庭，父母都是从小就来美国的华人。父亲杰克林（Jack Lyn）是一位电讯工程师，母亲艾伦陆（Ellen Lew）是一家银行的高级经济师。昊客的中文名字叫大鹏，和他的英文名字相配，是他姥姥姥爷给他起的，希望他能像雄鹰一样在天空翱翔，但在他姥姥姥爷去世之后，就没有人再叫过他这个名字。
昊客从小就特别聪明，经常想出一些他同龄人无法想到的问题。昊客在9岁时就想创业，他从自己家花园里剪下玫瑰的枝条，插入盛满泥土的花盆里，天天浇水。等这些枝条生根后，他把它们分栽在小花盆里。这次创业，他虽然只赚了15美元，但这次经历却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进入中学之后，在他母亲艾伦的要求下，昊客奔波于各种竞赛之中，没有时间再进行创业。
在一次和奥普拉的访谈中，昊客说过，他12岁那年，他母亲开车带他去华盛顿DC参加宇航知识大赛，途中他母亲问他有自信拿奖吗，昊客知道参加比赛的大多都是高中生，况且他也对宇航不是太感兴趣，就支支吾吾。结果他母亲大怒，当即把车停在高速公路旁边一个空地上，把他赶下车，让他把带的一本宇航书全部背下来。那是一个深秋的上午，昊客在秋风里站了一个多小时，确实把那本书全部背了下来，结果他比赛拿了冠军。奥普来问他开心吗，昊客苦笑了一下，说当然开心，不再害怕被丢在路上了。
昊客在哈佛大学第一年就成立了一个“午饭俱乐部”，这是一个预订午饭、也算是给餐馆拉客的服务网站。学生加入免费，并可以享受免费送饭的服务，餐馆加入要付费。他这个俱乐部坚持了三年，直到最后一年，学电脑科学的他沉迷于电子宠物，才把它转卖给了波士顿一家公司。
在他母亲艾伦的帮助下，昊客顺利地找到了赞助，大学刚毕业便和同学汤姆（Tom）一起创办了网络连接（InternetLink）： 最早的数码网络广告系统之一，昊客担任CEO。三年后，24岁的昊客以3亿美元的价格将其卖给微软。
“在他的眼里，没有困境，只有机遇。”汤姆在《福布斯》发表的一篇纪念昊客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昊客有一种上瘾式的性格，他常常沉迷于各种想法中，不能自拔。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痴迷于电子宠物的设计，他构造了一个猴子的电子宠物，并把它卖给了一家电宠公司。上市后，他的这只猴子立即成为当时最畅销的产品。墨蕊荌曾经买过这个猴子宠物，并保留了好多年。猴子娇小灵动，调皮可爱，多才多艺。每天打开电脑，它就会拉着一梗藤条跳出来问好，你如果不让它走，它就会问你，想听笑话、新闻或是音乐，或者是舞蹈，或者是想聊天。如果你说不想被打搅，它就会显得不开心地乖乖离去。
卖掉网络连接后，昊客重操旧业，又回身到电子宠物世界，成立了一家电子宠物公司，就是后来的Utopia——昊客职业生涯的标志。
昊客把公司从波士顿搬到了科罗拉多的岩石城，这里石奇峰秀，水美林茂。他们的办公楼建在半山腰中，里面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昊客相信这些动物会是他们电子工程设计师的灵感源泉。这里是旅游圣地，有世界闻名的滑雪场，一年四季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都络绎不绝，来他们公司参观，观赏千奇百怪的动物和他们的电子产品，也成了人们来这里度假的必做之事。
昊客的公司管理之道与众不同，他要求每个员工都要有自己的想法，可以随时和他交流。他告诉他的员工，如不开心，可以立即离职，并且保证，走了之后，他们会继续拿到一个月的工资和半年的福利。昊客从公司运营的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他们卖的不是一件商品，而是一份爱，顾客如果不满意，可以在半年之内随时要求退款。
他的公司发展飞速，从初期的数百万美元，几年之后便达到了3亿美元的销售额。当时也正处于上升时期的苹果公司看中了Utopia，提出了收购邀约。经过数次谈判后，昊客同意以11亿美元的股票出售公司，同时继续担任CEO。乔布斯对Utopia采取了基本不干涉的态度，而且也想从昊客领导公司的方式中受到一些启发。
“他给了我展翅试飞的勇气！” 一位曾在一个电视节目中采访过昊客的记者说。在昊客的鼓励下，这位记者在丹佛市创建了一家宠物寄托所，现在生意红火。类似的故事还很多，他身边的许多人都承认，昊客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昊客总在鼓励人们寻求创新，寻求改进，并享受其中的乐趣。聚会共餐几乎是昊客的日常生活，昊客随时都会与来访的客户、记者或任何人一起畅饮。
在CNN对昊客一个小时的专访中，他的一些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也展现给了出来。他住在山顶一个大橡树上的房子里，里面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是两只可爱的考拉。昊客开玩笑说，他是一只鹰，只能栖息在山顶的树上。他的交往20多年的女朋友是一位乡村音乐歌手，名叫吉妮（Jeanne），虽然出过专辑，但一直默默无闻。吉妮常驻田纳西的范得比尔特，两人很少住在一起，不过每年昊客都会在岩石城为吉妮开办两次个人演唱会。
最近几年他们公司的收益有些不景气。尽管他们也开发了以宠物为主题的网络游戏，但根本没有办法和那几家大的游戏公司抗衡，他们的产品已经远远满足不了现代青少年的需求。由昊客亲自设计和由他参与的几款新产品，都成了滞销品。昊客的许多老同事都觉得他开始变了，他常常会焦躁不安，有时大家会好多天联系不上他。
昊客死前的最后一次公众露面是在劳动节丹佛市长的宴会上，他当时就明显消瘦，亢奋，好多人都怀孕他吸毒。吉妮特别担心昊客的健康，她决定放弃自己的事业来照顾昊客。
昊客做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举动，他决定退休。他和吉妮在他们一起长大的长岛买了一套海滨别墅，本打算过了元旦，就正式退休，和吉妮一起收养几个孩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唉！......
与昊客辉煌的事业相比，他的感情世界很少被外人知道。除了他那极其低调的女朋友，昊客没有一点花边新闻。墨蕊荌花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在昊客记忆细胞的实验中，墨蕊荌发现，他的近期记忆里几乎全是抑郁压抑，偶尔的几次快乐都发生在他的梦境里：有他儿时和父亲在一起的无忧无虑，也有他、吉妮和杰米（Jami）三人在一起的嬉耍。
吉妮和杰米都是昊客的中学同学，也说不清楚原因，他们三人关系特别好。他们经常结伴去海边玩耍。吉妮肤色很浅，有一脸雀斑和一头橘红色的头发，看着像一株沙漠里的玫瑰。杰米身材壮实，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一张大方脸和一头会随着季节发生深浅变化的棕黄色头发，看着像一棵棕榈树。当时的昊客，清瘦颀长，像棵竹子。他们在一起的画面是那样的不协调，确又融洽的恰到好处。
昊客和他们两个是他们学校里的是两个极端，昊客门门课程都是最优秀的，吉妮和杰米所有课程都学得一塌糊涂。不过杰米乐观、随和，吉妮独立、叛逆，这些都是非常吸引昊客的性格。他们曾在一起发过誓，要此生共患难，共富贵。
在昊客大学第一年寒假回家时，他们三个又聚在了一起。不过那次聚会成了他和杰米的最后一次。杰米在开车从昊客家离去时，在昊客家附近的拱桥上失控，撞在桥墩上，当场死亡。和四年前昊客的父亲一模一样。
这个拱桥是由一位日裔建筑师设计的，侧面观，弯弯的一道弧线，像个月亮，非常美观。昊客后来，把它拆了，把桥修成了直的。
昊客的母亲艾伦改嫁给了一位资深政客，成了两个男孩的继母，所以昊客又有了两个继弟。
墨蕊荌也找到了昊客出事当晚的监控视频和通话记录。吉妮和昊客有争吵，昊客赌气一个人睡到主房旁边的供客人或佣人住的一个单独房间里。吉妮不放心，叫保姆不停地去那里查看。
昊客最后给艾伦打了个电话，说他已经退休，准备和吉妮养几个孩子，过平凡人的日子。电话那端，艾伦非常生气，她说：“有些人生出来就是要做明星的，对这些人来说，比死亡更可怕的就是平凡。”说完，她就挂了。
昊客拿着电话，木然地愣在那儿。
保姆来敲门，他大喊了一声，说自己要睡觉了，不要再打扰他。
五分钟之后，昊客住的房子便着火了，保姆和吉妮赶出来时，昊客把门发锁着，进不去人。他们拨打了911。接着就是那几个警察写在案件里的所加所闻。
墨蕊荌看的最后一个文件是昊客葬礼的视频。大屏幕上有前总统克林顿及比尔盖茨等名人发来的悼词，也有昊客帮助过的贫困儿童那感人肺腑的真言。
墨蕊荌看着大屏幕里昊客那容光焕发的脸，听着吉妮那深情的歌 《Go Rest High On That Mountain》，想着昊客胸壁上自己用刀划出的“心”，她不禁泪如雨下。
I know your life
On earth was troubled
And only you could know the pain
You weren't afraid to face the devil
You were no stranger to the rain
Go rest high on that mountain
My love, your work on earth is done
Go to heaven a-shoutin'
Love for you and me
Oh, how we cried the day you left us
We gathered round your grave to grieve
I wish I could see the angels faces
When they hear your sweet voice sing
Go rest high on that mountain
My love, your work on earth is done
Go to heaven a-shoutin'
Love for you and 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