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 骇浪惊淘

我知道你不信,但容我大言不惭,我们都是英雄。只要你摊开白纸,写下心中梦想,在我眼里,你就是号人物。横笔当胸,纵横天下,别让旁人描述我们。振笔疾书,写出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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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中原》五 运筹帷幄 神机妙茶

(2020-07-24 16:13:40) 下一个

第五章 运筹帷幄 神机妙茶

 

次日樊槐起个大早,叫人牵车备马,准备与成张二人上寿春府。他一如往常,每逢出门办要事之前总要祈祝顺遂平安,于是进了书斋旁供俸三清的小室,这一进门登时发现供桌上不见了三清,他眉头一皱,正转身要唤季良,忽见那三尊神像围成一圈在地上站着。他忙趋前一看,只见神像之间满是些吃剩的果糖碎饼,便似让人吃剩了丢在地面上。他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三清显灵吃了供品?

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将三尊神像捧起放回桌上,又四下细看,除了不见了桌上一些供品,毫无异状。他百思不解,认定这必是什么兆头,是吉是凶却又不知,只得担着心换上新鲜供品拜祝一番。

拜毕他出来会了成张二人,两人见他眉头深锁,便问了一声,樊槐心有纠结,嘴里便露了出来,只听他顺口答道:「只是腹痛,准是昨晚吃多了果糖酥饼。」

此话一出,他心中刹时浮现一个念头,也不说话,连蹬带跳便奔回供神小室,一把将太上老君抓起,凑在眼前细看,却哪里见得那嘴上有一丝果汁饼屑?他危颠颠将神像放回,既失望又是松了口大气。

磨蹭好半晌,三人总算驾着马车往寿春而来,几个时辰便到了郡守府。郡守萧克见是堰口的里正偕同两个公人来访,甚觉讶异,立即请入府内,进了内堂。循例客套寒喧之后,成新与张方便将身份与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萧克听着,先是沉吟不语,良久向樊槐道:「樊爷既在那酒店中目睹此事,今番同来,想必是要为两位校骑作个见证?」

樊槐深知萧克并非愚昧易与之辈,便直接了当详细将自己有意相助成张二人之计说出。关键在于丢失了像舒治属实,此事已无法挽回,但可将如何失去一节稍加更动。若是萧克愿意背书,将此事说成是成张二人遇伏,数十盗匪劫了囚犯去,实非区区二人能抵抗得住。如此一来太尉必不深责,成张二人依然任事朝廷,而日后远在寿春的萧郡守在京师也就有了可托付打点之人,如此一来两得其利。

萧克听罢点着头,却不作声。他向来于政局精打细算,颇谙为官之道。樊槐这主意不可谓不好,只不过… 

他正盘算着关节利害,一名仆役进了内堂,禀告有客来访,萧克脸一沉,不悦道:「却如何忒地不晓事?不见我正忙着招呼客人?就说不在府内,留个话不就得了?每日里求见本官的你来我往,难不成个个都得亲自招乎?」

仆人面带难色回道:「那两位客人看来颇不寻常,显是达官显要,年纪甚轻,却气派非常,装扮也与汉人迥异。说是什么河西走廊段部官员。」

萧克听了心中一凛,他早知段业在河西一带声势如日中天,有反晋称王之迹。这战乱天下,终究鹿死谁手无人可知,难保这姓段的有朝一日不会入主中原,还真怠慢不得。话虽如此,他却又不禁纳闷,河西段氏为何遣人千里迢迢来到寿春?而不单是河西段氏,近来各样人马似乎都往寿春聚拢,自己在此主政多年,反倒看不出这穷乡僻壤有何好处。

他站起身来,向樊槐等人一拱手道:「这客人须怠慢不得,总不能让河西胡人说我大晋汉官不懂礼数,只得出去胡乱接待一回,诸位在此稍待,在下即刻便回。」 

说罢也不等三人回话,转头便领着仆人大踏步向门外走去,到得客厅,只见两个年轻汉子当中坐着,一身卢水胡人豪客打扮,见到他便一齐站起身拱手施礼,其中一位面白稍矮的道:「这位必是萧大人,在下是河西段都督下属,客经此地,早听说寿春繁华富饶,必是萧大人治理有方,因此特来拜见。别的不谈,只求增广见闻而已。」

萧克忙回礼道:「却是不巧,方才在下正与另三位访客在内厅叙事,不意怠慢了两位,万乞见谅。」

两位客人忙道不敢。三人在客厅坐定,萧克唤仆役奉茶。茶至,萧克亲自替客人斟筛,嘴里说着客套话,心中却暗自琢磨两人的来意,自忖不妨先打探对方的底细,于是问道:「二位在段都督处高就,年纪轻轻便如此英雄了得,想必都督在河西霸业正盛?」

白面孔访客回道:「多谢萧大人相问,都督近来安好。我二人并非都督辖下,而是段都督兄弟沮渠蒙逊将军手下。在下姓余名真,现为沮渠将军帐下偏将,这位是伍不伪参骑。我二人自幼便随着卢水胡大军转战四方,可没见过这中原繁华世界,却让大人见笑了。」

萧克博读四方局势,深知段业虽是势大,军队却多是卢水胡人,由沮渠蒙逊带领,因此军权实在沮渠手中。这二人既是他的手下,更不能怠慢,忙回说必尽地主之宜,戮力款待。

两人谢了萧克,余真四顾一望,压低了嗓子道:「不瞒萧大人,沮渠将军虽是身经百战,却总迷信那虚无缥缈之事。将军此次派遣伍参骑与我来中原,便是要我俩造访各处灵山圣水,求他个长生之术。说实话,我二人早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这世上又怎有长生不老之事?但既是主上吩咐,咱俩也就乐得游山玩水。」

萧克听了点点头,心想昔时秦始皇帝欲求长生不老之术,结果不但早死,国祚也短暂。连始皇帝都求之不得,这胡将竟痴想成仙得道,看来也是成不了大器之人,心里不自禁起了轻蔑之意。

伍不伪啜了口茶,摇了摇头道:「萧大人这茶清淡,我兄弟俩在西凉向来喝惯了浓烈黑茶,配着那烤羊腿吃,可真痛快!」

说罢他舔舔嘴,似乎想着那羊肉滋味,萧克忙道:「伍参骑如何不早说,我这里有得是上等浓茶。」转头便提声喊道:「来人,奉上佳茶!」

这么出声一唤,立时便有一身着青色短布袄的丫鬟端着壶茶进了厅。这丫鬟其貌不扬,粗手大脚,身形矮胖,两个鼻孔朝着天,一双小眼如青豆般看着人,一头油发便似打自娘胎便从未梳洗,茶壶盖也不见盖妥,叮呤呤一路走一路发着响。

原来这上佳茶是句暗语,萧克但见不喜好的客人,便以这上佳茶伺候,底下人一听便知,总遣这村蠢下女端出一壶劣茶奉客。萧克此时已看轻沮渠蒙逊,再加上这伍参骑不识抬举,抱怨上等好茶,便存心戏谑。

丑丫鬟将茶端至余伍二人身边,她年纪二十七八,萧克早在十多年前便想将她嫁了出去,无奈这女子不但丑陋,且性情怪异,平日浑浑噩噩不发一语,发狠使泼时却连郡守府的卫兵也敢打,因此早已恶名远播寿春城,乏人问津,萧克只得将她留在府内派些粗活。这时她眼见这两个高大俊朗,衣冠华贵的青年军官在座,却不禁慌了手脚,心头小鹿乱撞,双颊直红到了耳根子。她僵着手弯身倒茶,伍不伪突然大声赞香,胖丫鬟不知他是赞茶还是赞自己,吓得手一抖,壶盖掉落,只泼得伍不伪一身热茶。

萧克见她闯祸,心中暗喜,却假意怒哼一声,胖丫鬟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几乎哭了出来。伍不伪丝毫不以为意,也不顾自己溅湿了的衣袍,忙站起身问道:「都怪小人吓着了娘子,可烫伤了么?」说罢轻轻往她手上摸去。

丑丫鬟嗫嚅着咕哝几声,将手一缩,蹭着碎步奔出厅外,连茶壶也带着跑了。伍不伪满脸歉意看着她背影,怅然若失,回头问萧克道:「这位便是尊夫人么?」

萧克一怔,青着脸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想这杂胡真是化外之民,如何连娘娘与丫鬟都分不清,况且那下女如此丑矮不堪,怎能是自己夫人?再说,既知是郡守夫人,却又如何摸上她的手?

他满腹狐疑恼怒,却又不知如何发作,只得回道:「怎能是本官夫人?是奉茶的下女罢了。」

伍不伪哦地一声,摇着头一脸叹服之情,仿佛惊讶中原曲曲一名丫鬟也如此美貌。萧克瞅这着这两个西凉军官,忽然心生一计,他原本正担心像舒治那桩事,人丢失了不说,日内那羯使到来,却如何交差?回想方才樊槐有意维护那两个太尉辖下虎贲营军官,但太尉远在洛阳,眼下局势混乱,谁知他还作得几日太尉?自己实无必要淌这浑水,不如待羯人使节一到,便告以实情,将丢失了像舒治一事全怪罪于成张二人,再写一则书信,详备始末,派个体己人送往京师承交太尉,自己便可脱得干系。

如今这两个拜仙山的脓包杂胡在此,却是天赐良机,就带着去见樊槐与成张二人,在外人之前,他们必定绝口不提像舒治一事。自己安排酒食一顿,再将五人都打发出府,图个耳根清静。

心中盘算妥当,不由得兴致高了些,便笑逐颜开道:「不知两位却是想拜访哪座仙山?」

余真回道:「齐云山便在左近,早听说自古便有仙名。萧大人若是不嫌弃,我二人或可盘桓贵府三两日,养足精神,以便走访仙山,若果真访得仙人,却是托大人福荫。」

萧克想到这两个胡人在自己住处数日不走就一头恼火,嘴里却赶忙道:「却是求之不得,两位在敝府待得数日,正要请教凉州风土人情。」

说罢摸着胡子沉吟道:「却有一事还望两位见谅,那另三位客人于内厅久等,不如本官作个东道,将两位河西英豪也一齐请了去相会。他们三人乃是本地豪族与京师太尉手下,有道是煮酒论英雄,却是机运难得。」

两人闻言甚喜,都说早想结识中原英雄好汉,于是萧克一起身,迈着大步便领二人往内堂走去。

 

且说内堂里樊槐与成张二人正等得不耐,也不知这郡守大人何时方归,樊槐端着手里渐渐温凉的茶,哼了一声,忍不住提高嗓门道: 「你看看,这茶早都凉了!」

在厅外候着的下人显然听见,过得片刻便有一丑胖丫鬟端着茶走了进来,朝三人福了福便斟茶。樊槐歪着头瞧着她,不禁有些纳闷,这丫鬟魂不守舍,不时轻轻抚着自己手背,双颊红噗噗的,不知担着什么心事。他轻咳一声,问道:「姑娘可知郡守大人正与何样客人谈话?」

胖丫鬟猛一抬头,如大梦初醒,慌道:「俺不知道,那客人好大一双手,也…也不怕茶烫。」

樊槐听得莫名其妙,暗自叹了口气,心知难以自这下女口中探得实情。这时厅外走廊中传出人声,只听得一人扯着嗓子道:「我二人在贵府待上几日,尊夫人…呣,那姑娘时常奉茶么?」

那胖丫鬟闻声一怔,转身低头便走。丫鬟惊咋也就罢了,樊槐一听这人话声更是惊得呆了,到口的茶杯僵在唇边,便似个古怪雕像一般。这时萧克领着余伍二人进了内厅,樊槐嗒地一声放下茶杯,心想这天大的祸事终究是给闯了下来。

三人一进门,丑丫鬟便挨着门边一溜烟挤了出去,伍不伪立时瞧见,一双眼跟着她奔去背影,然后转头对萧克道:「这三位客人也喜爱喝上佳茶么?」

萧克呆了一呆,便装作没听见,向樊槐等三人道:「今日可真是机缘巧合,容在下为各位引见。这两位是河西段都督手下官拜偏将与参骑的余真与伍不伪,奉命千里迢迢至中原寻访各处仙山灵境。」

转头又向两个河西军官道:「这位是寿春城外堰口乡里正樊槐樊老爷子。这两位是京师太尉手下虎贲营校骑,成新与张方。今日随兴至敝舍作客。」

余真与伍不伪立时拱手礼见,成新与张方见这两个西凉军官年纪虽轻,却英气勃勃,又不摆架子,立时便喜欢,也是抱拳热情答礼,只有那樊老爷子,总显得有一丝不自在。

几人客套一阵,便分宾主坐了下来。萧克心中只想着如何将这一干人打发出府,眼不见为净,羯使来时交差了事,于是开门见山道:「今日就由本官作东,权且为各位接风,两位河西来的英雄明日还有要事在身,本官亦有紧要政务。原想邀众位在敝舍盘桓数日,无奈各人均有要务。尤其两位校骑军爷还得速回京师同太尉禀告军情,在下也就不敢久留了。」

说罢他望著成张二人,一脸抱撼。樊槐察言观色,立时看出萧克是不愿淌这浑水,羯使来时将事往成张二人身上一推了之,正盘算如何回话,却听伍不伪道:「怎地便都要走,两位便是要回京师也不急于一两日,我与余兄正想呼朋引伴去那齐云山,听说山上道士仙术果然了得,羯人欲据为己有而后改名,并不许他族再上去。今日不去,往后只怕再无机会。」

萧克眉头一皱道:「只怕是误传,羯人势力如今尚在太原一带,从未听说他们欲占齐云山,伍参骑自何处听得此事?」

伍不伪正要开口,身旁余真伸手轻轻扯了扯他衣袖,挡下伍不伪话头,轻描淡写道:「没什么,道听途说而已,作不得准。」

这一切萧克都瞧在眼里,也不道破,只装作没瞧见,朝伍不伪轻蔑一笑道:「是啊,二位远自河西而来,怎能知道齐云山之事,也不过就是有什么道士炼丹之类的乡野传间罢了。」

伍不伪一听,急道:「我怎地不知,那羯人将…」

话未说完,一旁余真又是轻轻扯住,抢着道:「萧大人说得是,我二人只是在路上听得客商说及此事,想那太原距此淮水之地千里迢迢,谅那羯人也没胆子来此地撒野。」

萧克一听,心下再无怀疑,这两个杂胡必定是得了什么风声,否则还真大老远自河西赶来拜什么仙山?骗小娃娃么?况且如今羯人势力确已远逾太原,已然在山东境内起事。却见伍不伪涨红了脸,又急又气,暗自咕哝道:「不说便不说,谅那些羯人得不到那羌人法师也是枉然…」

余真忙岔开话题,扯着嗓子嚷道:「伍兄弟还要来点上佳茶么?」

伍不伪一听,登时转怒为喜,笑吟吟问萧克道:「却何时再上得茶来?」

这下可急了萧克,这杂胡参骑说羯人欲得羌人法师,莫非指的是像舒治?朝廷早传令与他,要他接获像舒治后便将之交与羯人,并订下互不侵犯盟约。此乃朝廷密令,那么河西胡人是如何得知此事?这可得细细查个明白。

正盘算着如何再向伍不伪套话,成新开口问道:「伍参骑口中这羌人法师,可是像舒治?」

只见余伍两人神色微变,一时间都不作声,这神情直是默认了。余真打着哈哈,一脸尴尬,只听得成新沉声接着道:「只怕羯人若真得了像舒治,势力大进,未必于卢水胡人有何好处!」

萧克舒了口气,这也正是他想说的,只见伍不伪默然不语,余真低头沉思,半晌才抬起头,表情显得泰然自若,仿佛已决定不再隐瞒作戏,他嘿嘿一笑道:「那倒不见得,羯人想的是大晋在中原的花花江山,他们若果真自像舒治习得什么奇术恶咒,也是用来整治你们这些汉人。我卢水胡远在河西,难道羯人嫌那北地的荒原不够瞧,还要来我河西抢夺更多不毛之地?」

萧克再按捺不住,寿春就在齐云山山脚下,若有变异,这座城池便首当其冲,于是忙接口道:「这却未必,我若是羯人,若想坐拥中原,必先伐河西,以绝后顾之忧,否则这中原王位坐得可不安稳。」

余伍二人默不出声,萧克见这话说到了痛处,便接着冷笑道:「否则,沮渠将军何必派遣二位千里迢迢来齐云山?难道真是拜仙么?」

「好!」余真一掌拍在身旁茶几上,大声道:「今日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卢水胡人没什么大野心,但也不能让旁人欺侮到我们头上。沮渠将军交待我俩,今番来此,绝不能坐视他族结盟,此外无他。这道理之于大晋也是如此,若羯人得了像舒治,对河西或大晋都没有好处,是也不是?」

萧克此时明白这年轻胡将远较自己当初所想来得精明,便决心不再作假,认真把头一点。余真见他赞同,便问道:「我们在河西早知晋朝廷将像舒治押送至寿春交与羯人,我便斗胆问一句,像舒治如今在何处?是否早已交与羯人?」

萧克摇摇头,瞅了成张两人一眼道:「并未交与羯人,也不知现今在何处,只因押送来此途中便让他逃了。」

余真大眼圆睁,双拳紧握,几乎将手中茶杯给捏碎了,他颤着声道:「你说什么?给他跑了?这下糟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抹着脸,便如大难将临,众人给他搅得心乱如麻,萧克忙问道:「如此一来羯人得不到他,岂不是好,有何可虑?」

余真叹着气道:「这像舒治极为硬气,是条真汉子,羯人掳了他去,也难硬逼他屈就,只怕终究成不了大事… 」

说着他眼望众人,将茶杯在手中转了又转,最后道: 「有件大事你们不知,那齐云山的传说并不假,山中确有极大玄机,藏着诡异奇术。如今像舒治脱逃,他大可自行径往齐云山,若真遇机缘,他原本邪术更将增强百倍,届时他反将羯人一军,使其全族尽皆投其麾下,再连合他原本在益州羌军,两军夹击大晋,天下非他莫属!」

萧克听得冷汗直冒,只觉余真所言绝非无稽之谈,自己若是像舒治,定也是如法泡制,趁机坐大。伍不伪歪着头看着他道:「萧大人,你这寿春城池离那齐云山可近哪。像舒治若要试炼那新得邪术,只怕先拿贵县试刀。」

萧克何尝不知,只不过一无对策,只得嗯嗯两声,心里不禁打起弃城远遁他乡的算盘。正困窘间,一直没吭声的樊老爷子忽然哼了一声道:「两位河西来的小将年岁不小,所见战阵难以数计,掐指一算便知咱们这寿春城不保,是也不是?」

他这话极尽讽刺,却又难以驳斥,余伍二人出不得声。樊槐先声夺人,再下一城道:「两位未免将咱们大晋汉人瞧得太小了,这齐云山与寿春之间可还有我堰口。谅那姓像的有多大能耐,也不过就是摄人心魄,剪纸布阵之类戏法。无论是他或是戴羊皮扁帽的羯人胆敢在齐云山闹什么玄虚,我樊槐第一个饶他不得!」

说罢他将手中长杖往地上一跺,气势果然不凡,两个卢水胡军官一时哑口无言。张方向樊槐拱拱手道:「老爷子,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那像舒治的手段,你我都已见识过,他不扬手,便可驱策旁人为他卖命,若再于齐云山习得更为歹毒咒术,难保不能驾御整族羯人。虽说堰口人勇悍,又如何抵挡得住?」

樊槐嘿地一声,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气愤愤又是将长杖一杵,却难以出言反驳。好一会众人都默不作声,最后余真打破沉寂道:「樊老爷子,这堰口可有邬堡壁垒,或只是散居民庄?」

「是散居民屋,围绕着短矮土城墙,那便如何?」萧克抢着回答,他心急如焚,欲知详情。樊槐若能以堰口为前部抵挡羯人或像舒治,那就再好不过。

余真回道:「沮渠将军忌惮像舒治,早已派人搜得军情,他这摄心妖法必得距人十尺之内方能施展。因此若是散居民宅,他便可一一突破,施术制人,但若据于邬堡之内抵抗,他邪术便鞭长莫及,绝难施展,如此一来便与寻常敌军并无不同。」

萧克立时站了起来,挺着胸道:「这有何难处?本郡虽自汉末便战乱频仍,但赖得乡民努力,仍积得些许钱粮,堰口地小钱乏,定需挹注,本官立可拨发民工粮饷资助,尽速助堰口于要地起一邬堡。樊老爷子意下如何?」说罢看着樊槐,满脸恳求之色。

樊槐喜出望外,自己殷殷盼望的邬堡,如今居然有人出钱出力求着抢建,但毕竟姜是老的辣,他装着沉吟道:「却还得邀集乡里长老商议,建邬堡工事繁忙,于农耕多有不便,且需征地开建,这个…」

话未说完,成新急着打断他道:「老爷子,这些是小事。老爷子虽闯荡江湖,却从未见过真正大军战仗,万千重甲兵士如潮水杀来,若无邬堡城垒以据,管你有成千乡勇庄客,也是一冲即散!」

他不知樊槐只是装模作样,急着诚心提醒。樊槐心中暗自感激,更是钦佩他的为人,于是道:「呣,如此说来,就请萧大人看着办,我们选地相助兴建便是。」

萧克极是高兴,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咧着嘴道:「老爷子义薄云天护乡,在下必定驰书皇上,即请封赏。我这…」

余真打断他话头道:「还有一事众位不知,羌人尚鬼,凡事占卜问鬼神,像舒治身为法师,定不例外。羌人每大举用兵,逢三便视为凶兆。昔时我卢水胡与羌军交手,若我军三将齐出掠阵,羌军便只守不攻,颇多踌躇。因此应这凶三之数,若在堰口邬堡左右翼,各添建一较小邬壁,必可先挫像军士气。再者,三座堡垒成犄角之势,于兵法上也易于运用。」

萧克自身也多读兵书,只觉此理甚是,只听得樊槐又在一旁咕哝扰乱农忙之类锁事,他忙道寿春府必多加钱粮人力,不至耽误农耕,樊槐这才假意勉强应允,心中却是笑开了怀,三座邬堡!却是作梦也没料到!

抵御敌军之事既已谈妥,萧克对几个客人便不再厌恶有加,他提声叫唤下人预备酒席,余真止住他道:「尚有一事,其实无关河西卢水胡,但事情既已谈开,在下便多问一句,那羯使只怕日内便到,届时萧大人如何应对?」

萧克看了樊槐与成张二人一眼,这樊老爷子既已义不容辞应允助守寿春,自己就得卖他的面子,为成张二人背书,于是道:「依本官之意,只得实情以告,像舒治在押解途中遭大伙羌人劫去,此事并无蒙骗羯使必要,反正像舒治确实不在我们手中。羯使若气愤翻脸,谅他三两使节能奈我何?若真自北方兴军南下,没了像舒治与羌人助力,朝廷尽可派军抵敌得住。」

余真嗯了一声,略思片刻后道:「在下倒有条计策,众位且看是否可行。第一件事便是,羯使来时,萧大人可告知像舒治遁逃,但大人查知他随即潜入齐云山。」

萧克扬眉道:「却是何故?此事你知我知,为何将机密拱手让与羯人?」

余真回道:「羯人早知齐云山里藏着机密,因此他们要在寿春押着像舒治这艺业惊人的法师一齐去探个究竟,但他们并不清楚像舒治本人是否知道齐云山藏密一事。大人明白告诉他们像舒治去了齐云山,他们必定又急又怕,下一步必是也立即赶入山中在像舒治取得机密之前截击他。」

萧克官作得马马虎虎,人却精明,他眼睛一亮道:「如此一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最好双双丧命,那就再好不过。」

余真点了点头,萧克却又皱眉道:「这像舒治将往齐云山一说,是我们臆测之事,若他终究不去又如何?」

余真立时回道:「这第二件事,便是萧大人应遣人入山,查清山中玄机究竟为何。无论像舒治现身与否,只需尾随入山的羯人,必能寻得那山中机密的蛛丝马迹。」

萧克点头道:「余偏将说得什是,这齐云山自古便有道士在上修练,本官也不知详情,只知他们向来不与他人往来。呣,两位必定也是要去山中一探究竟?」

余真拱手道:「正是,我二人绝不与大人手下冲突便是。若我等包藏祸心,也不会告知大人此计。」

萧克颇有同感,但难处在于他寿春县衙中并无可用之材,唯一武艺了得又精明干练的提辖韦昌,已于去年清剿山匪之时战死。剩下的不是糊涂怕死,便是贪财懒惰。他抬眼看着屋梁,假意思考人选,实则在想着这两个杂胡已不再令人厌恶,非但如此,还精明且颇堪信任,于是他一拍桌案,装得豪气爽快大声道:「谈了半日,河西与寿春同仇敌慨都为对付羯人与像舒治,两位既是要去,本官信得过二位,也不必再另外派人。」

余真微笑道:「多谢萧大人抬举。大人不派县府中人也好,此事关系太尉乃至朝廷,愈少人知晓愈好。不如这么办,我二人与成新校骑一同入山,应了羌人凶三之数。张方兄弟在郡守府上疗伤,一齐等待消息,事情一了,两位校骑皆有军情带回与太尉交差,沮渠将军与萧大人也有我二人亲自汇报,众位看如何?」

樊槐等三人欣然同意,萧克更是抚掌赞好,唤下人取来笔墨,即刻批下文书,拨款派发民工予堰口,火速兴建三座邬堡。这萧大人平日不问政事,成日便是棋琴书画,清谈玄说,经常一连数日不入府衙,如今事关自身存亡,他却令无虚发,有条有理。紧接着又呼唤仆役摆设酒宴,正嘱咐将藏于地窖多年的老酒拿来献客,不禁朝正大呼小叫与成张二人说笑的伍不伪瞟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忧心与疑惑,他悄声对仆役道:「至于那上佳茶嘛,我看就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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