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 骇浪惊淘

我知道你不信,但容我大言不惭,我们都是英雄。只要你摊开白纸,写下心中梦想,在我眼里,你就是号人物。横笔当胸,纵横天下,别让旁人描述我们。振笔疾书,写出自我!
正文

《五胡中原》 四 叱咤年少 十五二十

(2020-07-23 09:47:30) 下一个

第四章 叱咤年少 十五二十

 

樊槐与成张二人在书房内说得起劲,却不知所谈之事尽皆给人偷听了去。樊家的仆人都忠心老实,老爷子既吩咐退下,便无人敢走近书房,只在远处站着伺候,家人也都早已歇息,手下庄客尽皆居于东厢,平时若非樊槐邀约,从不擅自接近樊槐及家人所居西厢。

樊槐这间书房甚大,实是一栋独立院落,共五进房,三人聚在最大的书画斋,在紧邻的隔壁小房,有着一方供桌,上头供的是三清与樊氏列祖列宗,只不过此时三清像已给人请在地上蹲着,桌上腾出的一隅另坐着两条汉子,晃着腿一字不露地听着樊槐与两个校骑谈话。两人挑着桌上的供品,专捡软腻的吃,如此便不发出声音。其中个头高大些的留着络腮短须,浓眉大眼,身形极是健硕。他抹着嘴,将吃剩的东西胡乱丢弃一地,不时抬眼瞅着同伴,指着后门,似乎已不耐想走。

个头矮些的丝毫不加理会,他白净面皮,容貌俊朗,一双较常人颜色淡了许多的眼睛便如两珠琥珀,在昏暗的烛光下也显得深邃凌厉。他耐心将耳朵紧贴门墙,倾听樊槐在书斋里问道:「老夫斗胆问一句,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失了囚犯,两位准备如何交差?」

沉寂半晌方听得成新回道:「朝廷早下了公文与寿春郡守,传达将像爷交付给羯人的意思,此时想必已有羯人来使在寿春城里等着我俩送像爷过去。明日进了寿春府,只得将实话说了。那寿春郡守处倒是不必挂心,我二人是虎贲营军官,直接听命于朝廷,不归他管辖,只是回到了京师,这脑袋能否保得住,可就说不准了。」

说罢二人一齐大声叹起气来,供房中的两人听到此处,高个的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双眸往上一翻,意示砍头。琥珀眼看着他作戏,不动声色,慢慢吃着果子。

只听樊槐说道:「凭二位的本事,何不投他处去?现下北地里群雄纷起,岂愁容不下好汉?」

张方摇头道:「话虽不错,但成兄家有老母妻小,这背弃职守可是诛族的罪,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家人受累。若回去覆命,至多不过我二人死罪,不至殃及无辜。况且太尉一向倚重我俩,或许可求得个戴罪立功,责打一顿便算了事。」

樊槐听出他二人交情匪浅,是以张方不愿独自投往别处。二人既相待以义,他便打定相助之心,于是说道:「老夫在此地为里正多时,而每逢城南山匪作乱,总仰赖堰口民兵团练压制,那郡守萧克因此与我多有交情。不如这么着,明日一早我与两位弟兄一齐去见他,或许能将话圆一圆,就说是大股盗匪劫了像舒治去,再教他写个文书与你二位,带回覆命交差,如此在太尉面前也好说话,两位看如何?」

其实樊槐心中另有一番算计,他虽喜爱成张二人为人与本事,却着实无需为人强出头,但他念及此事既然关连羯人的动向,就与寿春乃至堰口日后的兴衰安危也息息相关,只因羯人所据之地距此不过数百里。他想借机探清羌人与羯族间错纵复杂的关系,知彼知己,变局一起,小小堰口或能全身而退。想到此处,他又记挂着那八字尚未有一撇的邬堡,可别一砖半瓦未起,战乱已至!

成新舆张方听得这樊老爷子与寿春郡守有旧,且愿顶力相助,喜出望外,连声称谢。樊槐谦逊了一番,点明能否真帮上忙,也还在未定之天。但成张两人是直肚肠硬汉,只觉樊槐心意已到,是否真能成事反倒不显紧要了。

樊槐又看了看张方断腿处,上了些伤药,换上合称夹板,他小腿虽浮肿青紫,看来却无大碍,他松口气点头道:「原本要将镇上的吴大夫请来看看张兄弟的伤势,现下看来也不必了,休养得个把月得了。」

两人又再次称谢,约定次日一早备车一同赶往寿春府衙。樊槐唤来季良,嘱咐将客人送回房歇息,不在话下。

紧邻小房里琥珀眼的那人这才自供桌上轻声跃下,高个子移步至后门只待要走,琥珀眼站在同伴丢了一地的果皮爪壳之旁,侧着头看了看,摇头喟叹一声,个高的只装作没瞧见。琥珀眼伸脚将碎食踢作一处,然后弯下身来将三清像面朝碎食屑围作一圈摆妥,高个子噗嗤一笑,隔壁樊老爷子咦的一声,琥珀眼拽着同伴便奔出后门。

两人奔至樊家庄围墙边,悄声越墙而出,高个子往南便走,嘴里仍不住低声笑着。

「慢着,」琥珀眼叫住了他道:「明日起个大早,咱们赶在樊爷之前先等在郡守家中,这场好戏不可不看。」

高个子止住笑道:「你想去郡守府上?郡守识得你,请你大爷去了?」

琥珀眼不出一声,在月光下目不转睛看着同伴,高个子嘴角牵动,又笑了起来,将手一摆道:「行,明日卯时,我在驿站专等。」

说罢他扬长而去,琥珀眼看着同伴离去的背影,自己也转身往家里走去。他并不知道明日将如何潜入郡守府,但他于此却毫不担心,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在他眼里,只要自己与那率性挚友同在,天底下没有办不到的事。

这两人是莫逆之交,自幼便玩在一处,今日稍早,一如平日,两人在樊家庄东侧大桦树下练着枪棒,高个子炫耀着他新得来的一根熟铜棍,那棍上刻着两个汉字,因日久早已模糊难辨,但依稀可见是个人名。

「呐,」短须高个子指着那二字道:「见着上头的名字么?」

他那琥珀眼同伴只瞄了一眼,一声不出。他不知高个子自何处得来这条熟铜棍,但他知道同伴的名字不只二字。

高个子将铜棍扔来,道:「上头刻着乌龟二字,是给你的。」

琥珀眼接过铜棍,滴溜溜在双手中轮转,沉身移位,绕着腰际如甩铁链般将铜棍往外荡开,沉重铜棒如藤条般划风而出,呼地一声响。

使动一回,他将铜棍往地上一杵道:「短了些,沉了些。」

高个子笑道:「可不是么?所以我拿来送与你。」

两人在树下说着笑,忽听得大路上有人乘车赶来,侧头望去,却是樊老爷子与两个陌生面孔催着马往庄上奔来。那二人公人打扮,身上带着刀,背着行囊,显然来自外地,脸上愁眉不展,似有要事。

高个子轻声道:「瞧,那黑须的朴刀刀口卷了。嗯,还有那清瘦的家伙腿上裹着木条,准是给人打瘸了。」

这时樊槐远远瞥见他二人,却装作没瞧见,招乎着两个公人下车进庄,不久老仆季良便带着几个庄客出来,守在大门口。

琥珀眼斩钉截铁道:「此事非同小可,必定与官府有极大牵连。」

高个头道:「怎么,就因为那两个芝麻绿豆小衙役?」

他的同伴摇摇头,目不转睛看着樊家庄,回道:「不是,因为樊老爷子不想让咱俩进去。」

说罢他领头大踏步往樊家庄大门走去,老季看着两个人走来,拱了拱手道:「两位少爷,老爷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 」

琥珀眼打岔道:「我都知道了。他们何时到的?」

季良回道:「才进了门,这会只怕还没坐热… 」

琥珀眼举手止住他话头,舒了口气道:「那便好,还赶得及,爹催着我赶来施药。那官爷伤得异样,非此药难解。」

说罢他拍拍衣袋,老季面孔一紧,急道:「那两位少爷这就快进去,莫要迟了。」

两人闪身入庄,绕着路自后门进了樊老爷子书房,他们熟知樊槐总在书画斋与人商议要事,便潜身躲入一旁供神小室,将三人言谈悉数听去。

却说这老仆季良虽大字不识得几个,年轻时跟着樊槐走遍淮河两岸,买卖私货,见过不少场面,原难以轻易唬弄,这二人却如何略施小计,便进得樊家庄?原来这二人非比寻常,虽然年少,却得乡里人尊崇,季良更是待之如家人,更别说防范。

这琥珀色眼,面孔白净,目光深邃的少年,姓吴名旭华,年方十七,他与那高头大马,浓眉大眼,蓄着短须的同年挚友马鸿波是寿春地界一霸,十五岁那年便展露头角。当年堰口西面雁霞山上的盗匪向堰口要粮,当家老二牛强托大,只领着十来人便一路驰进堰口,要父老们备妥钱粮,说是当晚便要来取。樊槐与几个长老邀他下马饮酒坐下来谈,牛强戟指大骂道:「这堰口的酒本就是我雁霞山的,怎地反倒说是请老子饮酒?」说罢一刀砍倒一旁抱着酒瓮的小仆。

站在一旁的季良悲怒攻心,捏紧了拳头大骂道:「牛二王,你不喝酒便罢,凭什么便杀人?」

牛强侧头一看,原来是个老仆,举起马鞭便打,恨骂道:「你这个老畜牲,什么叫牛二王?这世上只有大王,小王,哪来的什么二王?你没读过圣贤书么?」

说罢在马上一脚将季良踢翻在地,此时年方十五的吴旭华走上前,拾起滚倒于地的酒瓮,并扶起嘴角淌血的老季,说道:「你做得不对。」

牛强怒骂道:「小杂种,老子怎地做得不对?」

旭华回道:「你只带了十来个人,帮自己送葬难道不显寒酸?」

说罢将酒桶朝牛强面门直贯出去,牛强眼明手快,挥刀劈碎那陶桶,却将酒水溅了一身。他气得哇哇大叫,挥刀便砍旭华,忽然眼前红光一闪,埋伏在百步之外的鸿波挽强弩射出一枝带火羽箭,正中他肚腹,沾在衣服上的烈酒刹时燃起,可怜牛二王成了个火球,跨下坐骑受惊,狂奔乱闯开来,十来个小喽啰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乡勇们一拥而上,杀了大半,只逃了几个回山寨。

堰口的父老们见事情既已做下,再不存求和之念,招集乡中勇壮之士,准备抵御即将来犯的山匪。樊槐责备两人,说是雁霞山聚得五百来人,那头领尹作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当夜攻来,堰口只恐抵敌不过。

旭华摇摇头道:「尹作五不会来了。」

樊老爷子讶异不信,待要追问,旭华却又不肯多说,樊槐只得尽力召集人马,护乡卫家园。

在雁霞山上的尹作五得小喽啰回报,说是牛强在堰口给活活烧死。这山大王又惊又怒,尽点全寨兵马,只待天黑,便要杀向堰口。

他之所以尽点全寨人马,倒不是非得替牛强报仇,而是心中怯了,只求人多壮胆。他心想牛强武艺不在自己之下,却遭此厄运,敌方必定不好对付,但若不为牛强报仇,又难以服众。

太阳一落山,尹作五领着人马浩浩荡荡下山,行不过七八里地,遥望堰口土城头,只见密密麻麻满是火炬。他吞了口口水,暗自心惊这小小城镇怎得这许多人马,正要叫前哨去探路,队伍后头发声喊,尹作五回头要骂,只见远远的山头火起,比之堰口城头还亮,却是雁霞山城寨里失了火。

尹作五大惊之下,知道中计。他带着兵马赶回山寨,还不到寨墙,只觉热气逼人,山寨所有屋宇尽数着火,无一幸免。几个喽啰上前想推开寨门,竟连门也已火烫,只得退了回来。

这下子老巢给烧了,尹大王只得带着兵马又转往堰口,盼着攻下来暂时作个栖身之地。相距七八里,尹作五看着那城头上火炬,禁不住头皮发麻,只觉自己遇火便犯冲,四下一看,惊觉小喽啰已走了一半,原来英雄所见略同,众土匪见势头不对,都各自开溜。

尹作五心下惶急,想攻下堰口如今已是痴人说梦,但若无栖身之处,大股官军杀来,只有死路一条,思来想去,只有投靠在越风山上打劫的孟青,于是策马便往东走,一路上想着这孟青年纪小他三岁,个子矮了一截,武艺不及他,相貌不及他,寨里人数不及他,就连占据的山头都没他的高,如今低声下气去投靠,肯定受人耻笑,愈想愈是窝囊。

个把时辰之后,已至越风山脚下,他吓然发现寨门角楼上满是火炬,心中突地一跳,怎地又是火?仅余的数十个小喽啰也是议论纷纷。他喝教众人闭嘴,说道山寨门上有人把守,自然有火炬,何足惊怪?说罢心中七上八下登上了山,在寨门前道出自己名号,求见孟青。

只见两旁角楼上站满弓弩手,寨门上三个年少汉子站在正中,其中一个一脸麻皮的道:「在下姓孟名青的便是,尹大哥有什么吩咐?」

尹作五硬着头皮说明了来意,孟青点头倾听,回道:「早听说尹大哥英雄了得,就这么着,三千两银子,我开了大门恭请大哥入小寨住上几日。」

尹作五听得火气直往上冲,耐着性子将自己山寨被焚一事又说了一遍,最后道:「寨中银两都在我那木盒子里,如今只怕早已化为灰烬。」

孟青身旁一个浓眉大眼少年将一只雕工精致的大木盒往寨门上一放,问道:「可是这只宝盒?」

尹作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正是这盒子,怎地在兄弟这里?」

那少年打开盒子,手里摸弄着金钱,叮铃铃地发着响,沉吟道:「似乎不足数啊,还不到两千两。」

尹作五虽不精明,却也不至于蠢到了家,他戟指骂道:「你这下三滥的贼,是你趁乱烧了我的寨子!」

少年摇头道:「寨子不是我烧的,我是堰口马鸿波,向来敢做敢当。你这贼敢诬赖我,我出来砍了你!」

尹作五气得火冒三丈,污言秽语不住口的骂,鸿波便要出去与他厮杀,身旁另一少年拉住他道:「众位别伤了和气,尹大王可别冤枉了人,你那寨子是我一把火烧了的。我是堰口吴旭华。这笔帐尹大爷尽可记在我头上。」

鸿波在一旁得意洋洋道:「你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如今不由得你不信。喔,还有一事,你那兄弟牛强是我杀了的。」

尹作五听得紫涨了面皮,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蹦出几个字:「有种,有种你们就… 」

旭华见他说不出话,便自顾自道:「尹大王平日欺压良善。官兵不敢惹,粮仓不敢动,专挑穷乡小民下手,老弱妇孺举刀便杀,半担过冬粮食放手便抢。今日算你们兄弟俩倒楣,惹到我们堰口头上。好教你学个乖。」

他见尹作五仍是不说话,便接着道:「尹大爷倾巢全出,只留两三人守寨,你既然有胆子托大,我们自然有胆子烧你的寨子,不过那些银两烧了毕竟可惜,我们给尹大王救了出来,却不知如何花用,想着你大王无处可走,八成是要来投靠孟大哥,我们便将这钱给了他,买断了你投靠之路。反正他原本就瞧不起你为人,人家抢贪官恶吏,你抢的是小老百姓。」

尹作五终于说出话来,他恨声骂道:「两个小贼使奸记放火,有种便出来,老子打杀了你。躲在里头不算好汉。」

他话尚未说完,鸿波早已自两丈高寨门一跃而下,提着腰刀往尹作五直冲而来。尹作五又惊又喜,喜的是这黄口小儿经不住人激刺,真的出来送死,惊的是那寨门两丈多高,这小贼居然一跃而下,况且…

正思量间,小贼已奔至马前,伊作五凝神一枪刺出,他这枪使得俐落,当年曾回马一枪刺死追捕的一名寿春捕快。可惜鸿波远较他想像得高大,他对准脸面,枪却往胸前刺到,鸿波藤牌微扬,已将长枪挡开,斜刺里欺身马侧,尹作五待要回枪再刺,但长兵器最惧贴身近战,枪转得半圈,鸿波已一刀向他大腿斩来。尹作五总算久历恶战,千钧一发之际翻滚下马,保住了腿,那腰刀斩上马鞍,坐骑受惊往后一踢飞奔开去,正踹着滚鞍下马的尹作五,将他手上长枪踢飞了去。

尹作五临危不乱,抽腰刀乾坤大转,疾风般向四方扫了一圈,刚稳住马步站定,噗地一声,旭华自寨门跃下,正落在他身旁,尘灰扬起,尹作五惊以为四五人一齐攻到,往飞尘正中斜劈而去,旭华挪身弯腰,一气呵成,那腰刀在他脑后半分处掠过,锐锋到处,将大撮头发削断。他顺着弯身之势一把抓起地上尘土,挺身往尹作五脸上扬去,尹作五出身市井,怎能不知这手法,嘿嘿一笑侧头避过,却将头往旭华旋身侧踢而来的腿上一送,正中太阳穴。尹作五眼前金星直冒,旭华欺上前,一手荡开腰刀,一手扶住他腰际,扭身上提,尹大王双脚离地,仰八叉摔在地上。

他忍着身上疼痛,欲拾刀再战,无奈腰刀已给旭华牢牢踏住。小喽啰见大势不妙,又跑了大半,剩下七八个忠心的,挺着兵器欲上,鸿波转动手中藤牌朝他们跨出两步,小喽啰们慑于他的气势,竟停步不动,寨门上的孟青也喝道:「哪个再敢妄动,这厢放箭伺候!」

旭华放开他的腰刀,往后退开两步。尹作五迟疑片刻,自地上狼狈站起,嗫嚅道:「我这,呣,在下…小人这就…这个先走一步… 」

旭华睁着琥珀般双眼,一无表情看着他,一声不出。他见旭华不答腔,只得看向鸿波,鸿波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一样不作声。尹作五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站着也别扭,直窘到了极处。良久,旭华对那七八个小喽啰道:「你们留下来跟着孟大哥。」

说罢他再不理会尹作五,转头教孟青开了寨门。尹作五至此方知自己真的捡回一命,不作声悄悄溜了,低着头就怕最后一刻什么人又改变了心意。一众小喽啰看着自己头领窝囊背影,也都罢了追随之心。

旭华在寨门前向孟青道:「这几个雁霞山的兄弟颇顾义气,孟大哥收着他们,日后必堪大任。今日多谢拔刀相助,这便告辞。」

说罢一拱手,转身便走,鸿波扬眉道:「咦,也不留下吃喝他一顿?」

只见孟青一叠声自塞门上跑下来,手里抱着尹作五的宝盒。他今晚亲眼见识旭华与鸿波的手段与本事,甚是佩服,这原本商量好了的酬劳再不愿取。他走到两人跟前道:「堰口今日必有伤亡,总得需要钱使,这些银两就拿回去。」

旭华摇摇头道:「这是说好了的,今日若非孟大哥相助,我们也不… 」

「欸,兄弟就别再多说,」孟青打岔道:「哥哥这张麻皮脸已经丑得厉害,做事可不能不漂亮。」

旭华听他这般说,便不再多言,伸手接过那盒子,只听一旁鸿波道:「寨里可有好酒好肉?」

孟青眼睛一亮,满脸堆笑,一手挽住一个,拽着就往寨里走,笑道:「我就怕你不问!」

自此之后,旭华与鸿波二人声名远播,寿春左近三山五岳人马,钦佩他二人义气与手段,多有交往,无人再来堰口要粮滋扰。二人也与孟青,寿春城西粮道上的葛尚,淮河边上的崔展,寿春城内设赌的易翔,合称寿春五霸。

 

当晚在樊家庄外与旭华分手后,鸿波趁着月色走回家中,一路盘算如向进得郡守府。凭着他与旭华的本事,混进郡守府或许不难,但如何随着樊老爷子与两个校骑见得郡守而不被发觉,可就难上加难。最好的法子,当是将郡守大人绑了出来,逼着他说出朝廷与羯人勾搭原委。

正想着如何强掳郡守,已然到了驿站,原来鸿波的家正是这寿春城外轻兵屯驻处所。晋时驿站专供传递军情的官兵食宿及换马,由于时局不靖,这驿站也就显得格外重要,小队兵士与一应大小事务皆由驿站巡官,也就是鸿波的父亲马昆统领主持。

这小小驿站虽说只驻得二十来人,巡官一职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军衔,但因往来朝廷与地方官员必经此处,马昆因而消息灵通,成了各方拉拢打探风向的对像,兼且他为人豪气大方,遂与寿春城里官员与地方豪强关系匪浅。

马昆是卢水胡人,卢水胡在当时又称杂胡,是西晋时中国北方众多游牧民族之一。当年氐人齐万年聚合马兰羌与卢水胡兴兵叛晋,马昆是齐万年麾下哨骑,统领百余人马。后大晋征讨,灭齐万年,收降叛军,马昆于是归属晋军,仍为哨骑,之后派发至寿春城外驿站为巡官。

马昆偕妻子派驻驿站后不久鸿波即出世,是以鸿波在驿站长大,与长驻于此的军士便如家人一般。

这时鸿波推开驿站大门进去,差点给烂醉斜躺在地上打盹的丁三绊倒。他兜屁股踢了丁三一脚,丁三吓得以为马昆来查哨,一翻身站了起来,头盔摔在地上,咚地一响,鸿波骂道:「打盹也不知躲着,险些绊倒了老子。」

丁三这才知道是鸿波,舒了口长气,挨着墙坐下又准备睡,鸿波问道:「见着我爹了么?」

丁三连话也懒得答,将手抬至嘴边,仰着头摆了个大口喝酒的模样。鸿波哼了一声便往站内走去,忽然想起一事,回头看了看已低头打盹的丁三,这值守卫哨放着胆子大睡,意味着他爹不单是喝酒,必定是在外头酒肆与人豪饮,今晚怕是不回来了。

他立时心生一计,走到丁三身旁蹲下,在他腰际搜着,果不期然,腰带上挂着一串锁匙,鸿波嘴角牵起一丝笑,大手一址,怎奈那串钥匙牢牢挂在丁三裤带上,硬是扯脱不得。

这时丁三醒转,咕哝着伸手要推开他,鸿波掏出匕首一挥,将丁三裤带割断,连同那钥匙一齐抢在手中,将丁三一掌推倒,起身便走。丁三嚷了两声,才起身要追,裤子落了下来盘在脚踝,将他咕咚绊倒。他喃喃咒骂着,半拉半扯胡乱提了提裤子,倒在墙角又睡了去。

鸿波将裤带顺手抛开,拿着那串钥匙进了军机房,他知道他爹将重要事物藏在房后一间小室,平日锁着,钥匙不离自己身上,若是外出,便将锁匙交与当值军士,以防自己在外头喝得大醉给人摸了去,却怎知内贼难防。

鸿波将钥匙插入销孔,小室的门应声而开,他悄声入内,看着墙上挂着的各式奇形兵器,这些都是他爹自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收得的,大都破损残旧,但在马昆眼里,却如无价之宝。地上,木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木盒,里头多是珠宝玉器之类。每逢有京师达官贵族往来驿站,马昆都探得仔细,若是贪官悪吏,他便告知左近交好绿林豪杰,算准时机在半路上劫了,得来的财物便众家对分。

马昆书读得不多,却有自己一番见地,他常与儿子说,这世间瞬息万变,唯一不变之事有二,一是战乱永不休止,二是金钱总能驱使鬼推磨。有朝一日局势大乱,他就将金银分给跟随他多年的军士,各自回老家护乡去。

鸿波四下看着小室的一事一物,感慨不已,他幼时常来室内玩耍,摸弄着刀枪,把玩着玉器。自从他结识了城里放赌的易翔之后,说也奇怪,爹就不让他再来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笑了起来,不过今日他可不是冲着金钱而来。他将藏在桌下一只巨大木箱拖了出来,掀开盖子,不负所望,其中事物果然还在,比之数年前,甚至还多了些。鸿波伸手摸着,轻轻拍打,明日能否进得了郡守府,可就得靠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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