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间》87期 | 蔡建文 799
数年前,我到西安秦始皇陵参观兵马俑,觉得兵马俑的样貌似曾相识。窄长的面额,细长的眼睛,单眼皮,约一米八的瘦高身材,神情冷静坚毅——这不正是我大学五年的知心好友、同样是秦晋人士的范茂昌同学吗?秦陵之行,再次激起我对这位好友深深的怀念。
我称呼范茂昌老范。他1963年出生于山西晋城附近的一户农家,兄弟姊妹多人,母亲早逝。早上起床一般先要干些农活才去上学,也会帮父亲把家里种的菜推到城里叫卖。艰苦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节俭和谦和的性格,极少与他人争锋。在这种环境中,他还能在1979年夺得地区理工科状元,考上当年国内最牛气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可见他过人的天赋。
我与老范初次见面是在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老范、刘敏、于波、冯洁和我被分在了同一个临时宿舍,一起度过了几个月。当时五人中,只有我年满十七岁,一下成了房间的“大哥”。老范是由他父亲送到学校的。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一个农民省吃俭用,投入自己全部所有,千里送儿入学,可看出他对这个儿子特别的珍爱。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父子俩的谦和沉默,以及那破旧的皮箱,带补钉的衣服,和用旧衫缝製成的内裤。我们两人的背景和性格是如此不同,我一直说不清楚为何我们会一见如故,结下深厚的友情,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吧。我们在一起上课、自习和玩耍的时候,很少去讨论政治和国家大事,去争论黑格尔哲学,去八卦邻班女同学。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但沉默中感觉似有心灵的相通。有一次与同学一起玩拱猪,这是一种四人的纸牌游戏,必须要去坑人,把别人坑死了自己才能赢。我们两人在同一局中常常不自觉地出牌保护对方,破坏了游戏规则,遭到799这帮哥们抗议,以后就不让我们同在一牌局中出现。当年的中国科大五年学制,大学最后一年到外地调研和写毕业论文。我俩商量好,同时选择了刘广金老师的课题,老范做机械部分,我负责电路设计。七十年代曾有一个上海知青,设计出一种振动式刨床,用振动原理来加工木材表面,做出样机后就没了下文。刘老师认为有必要进一步研究,改进一下在工厂推广使用。我与老范领到题目后就在1983年底一起赶到北京,进行一个多月的资料收集和研究。在北京我第一次遇见了老范心中的“她”,在北京大学念图书管理的C同学,并由她作导游一起出去游玩了几次。
老范和作者在北京
C同学曾与老范中学同班,清秀文雅,举手投足间有大家闺秀的风采,既有北方女子的率直大方,也有南方女子的温婉,非常吸引惯于单边思维的理工男。某年暑假回家拜会中学老师时,老师曾悄悄问老范是否对她有意,如是的话老师可帮忙搭线。或许老师看出了老范对C同学的好感,也或许C同学想通过老师传达讯息。可惜没经历过如此场面的老范现场反应不佳,采用了那个年代的一个标准答案:大学期间不谈恋爱,怕影响学习。此话一出,老范就一直后悔,但又不知如何去挽回,老师此后再也没重提此事。
84年1月,我们回校前收到刘老师的电报,告知振动刨床的样机和设计图纸在山东济南的一家工厂内,要我们设法把图纸复印一份回来。那个时候国内还没有知识产权概念,很多事情的办理依靠人际关系。我们在济南下车后,从刘老师的一个亲戚处拿到工厂的地址,当晚参考各种谍战片商量行动方案,最后怕我的粤式普通话误事,决定主要由老范开口。不料第二天的行动异常顺利,当时国内民风纯朴,人们普遍对大学生有好感和尊重,没问什么原因就把原图送上,并答应让我们把废置多年的样机带走。事情如此顺利让我们很开心,绷紧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当晚回到住处,我们买了一斤多肉包子,到电影院边吃边看新上映的战争片《四渡赤水》以奖赏自己。
回校后,刘老师接到了新项目,因此更换了我们的毕业设计题目。新项目是研制一种能野外携带的仪器,在人大量失血的情况下能准确寻找静脉位置并进行急救注射。因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而且还要从头开始,刘老师只要求我们完成初步设计,老范依旧做机械部分,我负责探测和控制线路。这期间,我因为准备考研和毕业分配回广州的事分心,只完成了基本设计;老范不但完成了机械设计还造出了精美的样机,刘老师对他的设计进度赞赏不已。遗憾我的工作没配合好,使得仪器没能按时进入试验阶段。这段时间,老范展现出卓越人际能力,很快与人建立良好信任和工作关系,这大概与他谦和,温良,能吃苦的个性有关。
临近毕业,老范收到C同学来信,说她已接受一位家在北京的同学求爱,并积极运作毕业分配留在北京事宜。此信对老范带来极大冲击,整整三天我陪着他在校园内转圈。老范多次提起对拒绝中学老师提议一事的悔意,两人长吁短叹,都觉得再不可能得到世上女孩子的欢心,要打一辈子光棍了。那几天可能因为失眠,老范脸上泛起枣红色,使他那张标准西部农民略带愁苦的脸显得诡异,这个样子很长时间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两位身体健硕,心智正常,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以为自己会找不到老婆,这种事估计只有在那种人性扭曲的年代才会发生。当时如果我能成熟点,自然会想到老范从没向C同学表白过。如能和老范一起放下一切,去一趟北京当面争取,或许老范和C同学以后的人生道路会完全改变,起码不会再有遗憾。 84年8月,同学们吃完最后的晚餐后就各自奔向社会。老范分配到了北京的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我也落户到广州一个科学院研究所。因为自负以及为人办事不接地气,与领导的要求格格不入,我很快就在职场上走入死胡同。老范的工作却是另一番景象,由于实干,为人低调,谦和,他在所里很快得到信任和重用。这段时间我们通信频密,老范担心我的状况,常常是连发两信,反复叮嘱我要收敛脾气,并和领导搞好关系。多年后我重读他给我的毕业留言,才明白他当时想对我说的话,就是要我戒掉浮躁,脚踏实地工作。
毕业不出两个月,突然收到蔡民军老弟的电报,说老范骑车时被车撞倒当场身亡。
我震惊到情绪失控,他的突然离世使我跌入了成年后第一个人生低谷。
作者大学毕业时最后的晚餐,右边为老范
老范悲伤的父亲赶到北京,处理了他的后事。因为乡规中有末婚男子不能入葬祖坟这一条,老范父亲曾向殡仪馆申请要个女孩的骨灰,计划为老范举行阴婚。被无情拒绝后,老范父亲只好带着爱儿的骨灰独自回乡,并把我捐献的钱全数退还,说他们自己应付得了。读着老弟信中叙述,我再次悲从心来不能自控。一棵本应苍劲美丽的松树,经历过撒种成长的痛苦后,在含苞待放时却忽然夭折。我从此失去一位挚友,一位父亲失去了他的优秀儿子,刚刚启动改革开放的中国失去了一位低调务实的精密机械高端人才,而这个领域在中国当时是一片空白。年方二十一岁的他突然离去,使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不可预知,也使我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
可以说他用生命,帮助知心好友改变了人生走向。
老范给作者的毕业留言
很多年后,老范还会走入我的梦中。梦中彷彿回到了大学时代:799班集合,我作为体育委员负责点名,当点到范茂昌时,听到大声的“到”。看到他音容笑貌依旧,我当场泪奔。谢天谢地,原来老范没事,只是受了点小伤。
今年有79级同学入校四十周年聚会,当年的一群毛头小伙现在都己走过知天命之年。岁月的沧桑己洗尽了各人的羞涩和自负,感恩大家还有生命气息,有家人的陪伴,还有机会回到母校重温少年时光。本月也是老范离开我们三十五周年,我在这里讲述他的故事,以留下对这位挚友永恒的纪念。
作者为同窗好友捐献的座椅赠牌,座椅安放在东区礼堂七排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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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课题“能准确寻找静脉位置的仪器“,有意思,非常超前,后来有红外血管成像仪,直接实时显示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