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天,快乐得仿佛像是在二十四小时坐着热气球旅行,一滑而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于是,我在一无所备的情况下,迎来了宝亲王的第一个挑战日。
其实我想过,宝亲王有很多东西可以和他的亲亲皇阿玛聊,想要满足五十字的要求,实在太容易了。比如,他可以找他的太傅合计一下,选几个合适的话题,谈一谈他对时局的看法。他也可以从书上选几个题目,自问自答某些学业上的见解。最不济的,他还可以写一篇短文,面对着他皇阿玛朗诵。找一本书来对着念也是可以的,本姑娘不就经常这么做么。不过,最后这一条有点像作弊,我估计我们俩都不屑用。
可是我没有料到,上回宝亲王给他老爸请安,让我觉得这位小爷敢做敢当之后,这一回,他奉行了敢想敢为这四个大字,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如果,我不用胆大妄为来形容他的话。
那一天,等宝亲王的声音在御书房里响起,我在隔壁很有点儿按捺不住。我很好奇,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套路来凑满字数。
“儿臣心中有一事不明,恳请皇阿玛教导儿臣。”
果然,提问式。哈哈。
雍正爷声音平平,“嗯”。
我听到这位爷的回答,心中暗笑。正如我对他说的,这一个字,也给了他宝贝儿子足够的鼓励。于是,宝亲王继续说了下去。
“宗室社稷之传承,应是举长,还是举贤?”
我突然之间听了这么掷地有声的一句,吓得几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宝亲王这请的是什么倒楣太傅啊,怎么能教他问这么大胆而毫无必要的问题?
雍正爷制造接班人的本事,远远不如他那位威猛的皇阿玛。雍正爷的儿子目前仅存三位。宝亲王,比宝亲王年长七八岁的弘时,还有比之小了一岁、后来被宝亲王评价其秉性纯诚的弘昼。拜电视剧所赐,我知道雍正爷在登基之始,就已将宝亲王密立为皇储。虽然这位小爷自己可能也不确定,但看他老爸平时的各项言行,显然是根据他皇爷爷对他评价的那八个字——“是命贵重,福将过予”,把他当作接班人来培养的。
所以,我不能理解的是,宝亲王自己本人身为那个“贤”,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有什么必要来问这样的问题?难道他的太傅要让雍正爷去自我怀疑,为什么选了宝亲王这个“贤”,而非弘时那个“长”?
更为捋虎须的是,相较于廉亲王而言,雍正爷本人可是长而不是贤啊!八贤王之贤名,至今还威震四方,传唱于井水之间呢。
我不由一阵紧张。本来我只是开玩笑,想叫这小子与他老爸每次见面能多聊上几句,父子之间能和乐融融相处。让雍正爷开心,就是我最大的目的。哪晓得宝亲王这个混小子,不知道被哪位脑子不转弯的太傅教唆,竟然问出这么犯忌讳的问题。
我知道,这一回雍正爷只用个“嗯”字是混不过去了。果然,我听见他冷冷说道,
“这不是你此刻应该关心的问题。”
这句话本姑娘熟悉。当年我父上大人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也常常这样搪塞我来着。我感到一阵好笑。
其实这种问题雍正爷不答最好。回答了,答案若是被泄露出去一星半点儿,肯定会造成朝堂上暗流涌动。
不过,宝亲王在他老爸的心目中,显然是人如其名,宝贝得很。等了一会儿,雍正爷还是回答他了。
“但是,你年纪也不小。身为皇子,有此一问亦不足为奇。朕可以答你。文治、武功、血统,须此三点综合考量。此乃历朝在位者,均可予你之答案。”
宝亲王立即大声称是。
雍正爷紧接着话锋一转,
“不过,朕予你之答案与此不同。”
他略作停顿,凛然说道,
“朕只有八枚字予你。‘韬光养晦,中和恒常’。有时,愈是那看来不起眼的,愈可能是最合当之人选。既非长,亦非贤。听明白了么?”
是啊,九龙夺嫡,往事悠悠。到了最后,雍正爷不正是凭借着韬光养晦,大行中庸之道,最终才立于不败之地的么。
我重新坐了下来。
宝亲王小爷,你这三十来字,引来你老爸几乎上百字。你是不是赚了?
“儿臣谢皇阿玛教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儿臣请教皇阿玛,本已脱颖而出者,又何以做到韬光养晦,掩其倾世风华?”
我微微思索。这第二个问题,估计雍正爷会再用一句搪塞的话,叫宝亲王闭嘴的吧?
结果,这位爷的回答更加巧妙。他用平淡的语调,跟他的宝贝儿子吐出了三个字。
“你说呢?”
这个时候,我好像意识到,他们俩这是在不动声色地互相吹捧呀!宝亲王询问他老爸,您作为当年的脱颖而出者,是如何做到避其锋芒的?雍正爷则反问他的宝贝儿子,那你这个目前的脱颖而出者,觉得自己应该怎么做呢?
“儿臣以为,对内应自强不息,对外则隐其光华。”
这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太傅,竟然还会教他根据雍正爷对他第一个问题的回答,现场设计出第二个问题来。显得整个过程比较自然,不是来自于事先准备。虽然我还是觉得,这位太傅的脑回路有点清奇,会叫宝亲王问出刚才那种可能会当场墙倒屋塌的问题。
好了,我数了数,超过五十字了。我站起身来,准备溜到御书房的侧门去看看情况,看我何时需要出去应战。可是,我还没踏出一步,就听到宝亲王又朗声说,
“皇阿玛,儿臣还想问。一人事母,是否应至诚至孝?是否应事事恭从其意?”
这一次,我猛然愣住了。看来这位小爷他不但要捋虎须,他还要把老虎的胡子一根一根地往下拔呀。那个“辜负了”雍正爷的人,此刻还一直不肯住进慈宁宫,就任太后宝座呢。当年雍正爷历经千辛万苦,成为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之时,他的这位嫡亲额娘还曾当众说出,“钦命吾子承继大统,实非梦之所期”呢。
宝亲王今天这是昏了头了吗?竟然敢问雍正爷是否应该事母至诚至孝?应该事事恭从其意?如果你老爸恭从你那嫡亲奶奶心意的话,岂不是该将身下宝座,直接让给你小子的十四叔?
我觉得宝亲王今天真是疯了。典型的为了赢,不要命啊。可是,他已经达到五十字了呀。都快满一百字了!这个问题实在太尖锐了,我不知道雍正爷会怎么回答?
我紧张地等待着。
这一回,过了很久,雍正爷都没有作声。也许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宝贝儿子了吧。但是,这位爷的声音最终还是响了起来。
“养恩大过生恩。朕的额娘早已去了。事母至孝四字,朕自问确实做不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也。”
这个回答也太直白,太哀伤了。我心中不禁一疼。不知道雍正爷的养母孝懿仁皇后如果还在世,能亲耳听到此句,心中将会怎样感慨!
宝亲王,你让你的老子这么伤心,你这又是孝子该干的事吗?
“惹皇阿玛心中难过,儿臣不孝之极!儿臣自出生伊始,与额娘相依为命、得额娘日夜悬心,实在情难自制。。儿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简直要喊起来。宝亲王,您到底还有完没完?
“儿臣想问,您为何近日一直都不肯去看儿臣的额娘?隔壁那女官,在您心中,是不是儿臣额娘的替身?儿臣额娘当年正是身为您的贴身侍女,才承宠怀了儿臣的!”
我呆在了那里。
哗啦一声巨响,好像是雍正爷将他书桌上的数样东西,当场一同扫落。
苏公公和内官宫女们的声音一齐响了起来,“万岁爷息怒!”
与此同时,宝亲王似乎重重地跪到了地上,砰通一声巨响。但是,面对雍正爷的震怒,这位小爷一言未发。
我从晃神中醒了过来,赶紧向通往御书房的侧门跑去。我害怕雍正爷太过生气,会伤到自己。当然,我也怕他震怒之下,会抓起什么东西去砸他的宝贝儿子。
我冲进御书房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他明黄色的背影,听见他留下的一句冷冷的话。
“你额娘想要的,是一个意中人。而朕能给她的,只是一个夫君。而且,还是一个天家的夫君,不是她一个人的。懂了么?”
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苏公公领着那些内官,一溜烟地跟着冲了出去。
御书房的地上,墨汁横流。书本纸张倾泄,砸得宝亲王身前两尺,遍地都是。
宝亲王垂头跪在那里,脸上点点泪痕。
大厅里,仅剩我与这位小爷相对。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如果我去靠近他说话,很可能会得到这样的怒骂。
“你这个狐媚畜生,赶紧给本王去死!”
或者,“给本王死到一边去!”总之就是,差不多的话吧。
看着宝亲王,我隐隐感到有种内疚。俗话说,有了后妈,才有后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我这个“后妈”的缘故吗?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住面前这位、跪在地上无声饮泣的小小男子汉了。
我现在觉得,他应该也没有那么愚蠢的太傅、帮他整理出这么混账的一个访谈问题列表了。应该是这位小爷自己闭门造车,琢磨出来的这些他最想问他皇阿玛的问题。
唉,我能说什么呢?孩子。长江后浪推前浪,初生牛犊不畏虎啊。
我慢慢挪动脚步,向他走了几步。宝亲王愤恨地抬眼看我,稍微动了动膝盖。他用眼神威逼我,不许我再走近。
我轻轻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奴才替代您的额娘,焉知明日,奴才不被他人替代?”
他看着我,一动不动。
“宝亲王至纯至孝,相信万岁爷不会真的怪你。奴才只是觉得,问同样的问题,宝亲王您可以不用这么激怒您的皇阿玛的。”
“用不着你来教训本王。”他终于短促地说了一句。还好,没有给我加什么华丽的形容词。
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声嘶力竭的愤怒,态度十分冷静。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二十八岁业已工作五年的社会人士,斗不过这位年仅十二岁的小小中二少年的感觉。
“宝亲王,您赢了。您提前了二十天,就已经站上了紫禁之巅。不用再比试了,奴才心悦诚服,甘拜下风!”
我朝他蹲下行了一礼,走到他的侧面去。他一直跪在那里不起来,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一直站着。
“你不用觉得,本王会感激你,叫本王与皇阿玛多说话。”他冷冷地接道。
我看着他一会儿,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别扭的小孩!果然与某人是亲生父子。
他仰首说道,
“从前本王以为,皇阿玛远在天边。额娘常说,她与皇阿玛乃至亲至疏之人。本王觉着,自己与皇阿玛亦是如是。今日一问,方知并非如此。本王虽然罚跪,心中却感觉畅快至极!”
哈,这小破孩开始大放厥词了。自己成功地引得老爸发脾气砸东西,一方面实现了挑战父皇权威的夙愿,另一方面似乎又明白了,挑战成功,他亲爱的皇阿玛也只是砸了一台墨砚而已,由此可见自己在老爸心目中的地位,竟然觉得兴高采烈起来了。
我忍住笑。没有说话。
“喂,你既然那么好心,叫本王与皇阿玛多说话,那你告诉本王,如何去帮本王的额娘,让皇阿玛肯去看她?”
他跪在那里,懒懒地开口问我。
啊?这个小孩。倒是知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来帮他的亲亲额娘。其团结对象,竟然还包括了她额娘的情敌我。我似乎更加理解了,这位小爷将来君临天下之时,名声比他老爸要好很多的原因。哪像他老子那么笨,勤政爱民又如何?工作狂,但据说对待臣子十分严苛,就算累死也没人说他半句好!虽然他平时待我们周围这些人,目前看来绝不严苛。
我琢磨着,我也不必与这位小爷交恶。于是我说,
“你额娘可以继续将万岁爷当成她的意中人。喜欢一个人,毕竟不是罪过。奴才相信,万岁爷终会感应她的这份情意的。”
话一说完,我意识到不妥,脸上有些发烧。这种话,怎么好让这个半大小子代传给他的母亲?
我转过身去,匆匆丢下一句,“但愿君心似我心。你只说这七个字就行了,我想,你额娘会明白的。”
宝亲王在我身后叫住我,
“好。你应该看得出来,本王并非糊涂昏聩之人。本王心疼额娘,但也不会黑白不分。”
我想了想,还是要叮嘱这小孩适可而止。我转身对他说,
“宝亲王前程远大,万望珍重。将来您与万岁爷再次请安之时,还是要稍稍迂回一些为好。”
我实在是怕了这个愣小子,一次不行再来一次。这次砸东西,谁知道下次会出什么事。据说,他那位威严的皇爷爷,可是曾经在盛怒之下拔出身边侍卫的剑,直接要去刺他的十四叔的。
宝亲王站起身来。他整理了一下衣襟。
“女官说,问同样的问题,本王可以不用这么激怒皇阿玛。那要如何不激怒?”
我想了想回复道,“你前面那几个问题,奴才说不来。仅就你最后一个问题而言,奴才可以给你示范。”
他看着我。
我一鼓作气,“比如你可以说;额娘思念皇阿玛,夜夜难眠。她自知年华老去,不敢稍比御前红颜。她时常告诉儿臣,她很想念曾属于她的那段最美的时光。那段她也时时伴在皇阿玛身边的日子。”
我怕他误会,又急忙说,“相信宝亲王应该明白,熹妃娘娘风情万千,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奴才这是让您用自谦的手法,您肯定明白的,对吧?”
他瞥了我一眼,哼道,“本王不是女人,说不来这些矫情的话!”
这个臭小子!他阿玛不拿东西砸他身上,我现在却很想拿点什么来招呼他了。你不想模仿,为什么还要来问本姑娘!
我的身后,传来苏公公的声音。
“宝亲王,阿诺,万岁爷已经好了。万岁爷留宝亲王一起进午膳,说让阿诺姑娘同去。万岁爷说,阿诺你今日还有一些话没讲。”
我回头看,苏公公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掌对我摆了摆。
我听到苏公公第一句话,心里很是高兴。再看到他最后的手势,更觉得想笑。雍正爷这是在提醒我,我也要说五十个字,他不会偏心。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向他的宝贝儿子彻底认输了。
我朝宝亲王道,
“宝亲王,您去洗把脸吧。脸上犹有泪痕,即便面对美食,也会难以下咽的。”
他气鼓鼓地,一甩袖子,随苏公公走了。
我去拿来笤帚,将地上破碎的砚台扫净。几名宫女见到过来帮我,很快就弄好了。我们将那些书本纸张收拾起来放回原处,将地板上的墨汁清理干净。以后,我若与那位爷吵架,他会不会也朝我砸砚台?上次砸的是镇纸,砚台就麻烦多了。我边打扫边想。
许姑姑来催我,我便与她一起快步出门,去他们父子午膳的地方。
我与许姑姑转出回廊,猛然之间映入眼帘的是。
前方不远处,郎侍卫以一臂撑墙,高大的身影,迫着他面前站立的一名娇小女孩。对方似乎正含羞默立。而他,似乎正低头去寻对方的唇。被郎侍卫手臂遮挡,我看不到那个女孩的脸。
是千语吗?可是,女孩的裙子看上去不像。
我心中一惊,回头问许姑姑,千语在哪?
许姑姑回答,“在茶水房,准备午膳之后的茶水。”
嗯,成诺到最后都像“后妈”一样,在“教导”他。
最后那段,是在告诉我郎旭这个人不靠谱吗?千语遇到花花公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