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我心中充斥着深深的懊恼。我觉得自己不该信口胡说,惹雍正爷生气。他生气了才会下马,我自己又不小心惊了马,最后害他受伤。
然而,这世上并没有任何后悔药可以吃。说对不起有用吗?就像那个著名的日本偶像剧里的那句谚语,“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要警察来干嘛?”是的,如果杀人放火之后,说我很后悔,是否罪行就可以一笔勾销?当然我知道,我并未犯下那样的罪。只是,我心里还是觉得很愧疚,很难受。
让他受伤,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我宁愿是我自己受伤。我甚至想,如果我今天没有来马场骑马,是不是就能避免这件事发生?他的那些奏折现在可怎么办?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很是着急。
雍正爷坐在返程的行辕中,他在闭目养神。为了让马车跑得平稳一些,我和千语分别坐在了车厢左右两个侧边。
我目不转睛瞧着他的神情举止。他右臂垂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他的左手撑在了身侧。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是否痛苦,眉头有没有皱起来,有没有出汗。
终于,这位爷开了口。声音微冷。
“都千语,你下去。叫郎旭骑马带你回去。”
千语立刻颤颤微微地站起来,行辕也停了下来。我搀扶着千语,将她送入了郎旭手中。轿帘一落,我快步挪到雍正爷身边,蹲在他膝前问他,
“万岁爷,您痛不痛?”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目光幽微。
“痛。”他只答了我一個字。
我一听心里着急,很想去摸摸他的手臂。但是我又很犹豫,不敢去碰,一时只觉手足无措。
“女官救弘旺的气魄呢?跑哪里去了?”他的语调略带调侃。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我很想问问他,右臂伤到了哪里,是肩、肘、还是腕,有没有活动范围受限?有没有关节变形?但是,他问的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有答案。
“你起身。”
我立马站了起来,看了看他的脸。然后,我退回到车厢左侧坐下,满心忧愁地望着他。
他目视前方,表情平静,“今日有惊无险。从今往后,朕不许女官再有任何心不在焉。”
我想,我还是不要在这个当口辩驳什么,再来激怒这位爷。于是我恭顺地回答,“阿诺谨遵万岁爷口谕。”
他伸出左手两指,揉了揉自己的眉间,没有说话。
突然,雍正爷单手去解他披风上的系带。我见他好像被勒得不舒服的样子,连忙回到他身边去帮忙。厢内这时正好摇晃了一下,我差点没站稳、倒在他的身上。还好我及时扶住了座椅边缘,勉强稳住了身体。我帮他解开领口处系带,推披风自己滑落下去,然后,我将他的领口也稍微松开了一点。
他一动不动地,任着我动作,没有出声。
我又问他,“万岁爷,您能活动您的右肩,肘,或者手腕吗?您别试,阿诺就是问问,您哪儿痛得最厉害?”
他微微起身,左手将他的披风从凳上拽起,递给了我。我接过来,团一团,挽在了手上。
他忽然叹道,“你怎么都这么笨的?”
这句话,我听了有一丝难过。不过,他现在手臂很疼,心情不好我能理解。我没说话,只是一时觉得,自己好像不知道该站哪儿为好。于是,我又退回到侧边坐下,有点儿难过地望着他。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这位爷又开了口,
“你抱着它等甚么,如此坐着,就能把你身上捂干了?”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是叫我披上他的披风。其实我的衣服并不是太湿。我赶紧站起来,抖开雍正爷的披风将自己裹住。接着,我听到他说,
“朕胳膊疼,你还来气朕?”
我一惊。他果然还是生气了。为了一个女人受伤,对这位皇帝陛下来说,应该是绝无仅有的经历吧。
我满心羞惭,低下头说,“万岁爷,对不起。”
他静了片刻。之后,我头顶传来他带着点好笑的声音,
“阿诺,你告诉朕,你是怎么做到越活越回去的?朕得向你好好学一学,也可以做到越活越年轻。难道,朕前些天白惊讶了?刚才教你骑马的时候,白刮目相看了?”
他一连串地问我,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似乎带上了一点好整以暇的味道。
我没法回答,只好用一种近乎求饶的语气说,“万岁爷,阿诺嘴笨,惹您生气了。”
他听我这么说,伸出左手朝向我。我起身挪了过去,还未站稳,他一把拽住了我,紧紧地拉我靠在他的身侧。他将他那只沉重的左臂压在了我的肩上。我用力托了一下,还好,没让他的手臂从我肩膀滑下去。
雍正爷轻笑了一声,似乎在微微摇头。
我见他好像不生气了,侧过脸问他,右臂哪里痛。
他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开了他的金口告诉我,“好像也不是很痛了。”
说完,他收回架在我肩颈的左臂,抬起自己的右手,依次活动了一下右腕,肘和右肩各处,拉伸了一下右臂。最后,他反手朝前,动作柔韧地伸展开整个双臂。做完这些,他朝我得意一笑。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朕今日亦是有惊无险。”
见到我脸上的表情,这人淡然说道,“朕刚才还痛,见到阿诺心疼的样子,现在居然就不痛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在此刻还裹在我身上的披风面子上,我忍住了没说话。
行辕终于到达乾清宫门口,有人掀开轿帘。我站起来,先走到车缘,出力往轿下一跳。稍微崴了一下,不过还好,站住了。雍正爷的披风太长,裹住了我的脚。
宫人们拿来轿凳放在轿边。我强忍下内心情绪,等在轿旁。那位爷微低下头走出轿身,一步一步走下轿凳。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哼了一句,“女官的嘴,翘得可以挂一只油壶。”
然后,他背着手,一阵风走进门内去了。
郎旭已经扶着千语下得马来,站在一旁。两人走上前来,问我如何。我朝他们歉意地笑笑。今日事件起因还是因为我,说什么完美的图形,可能触犯到那位爷的什么忌讳了,才搞出了这些事端。不过,今日马场之行对我面前这两人,似乎是件好事。他们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颇为甜蜜的旖旎氛围。千语此时披着郎旭的披风,粉面桃腮,整个人好像发着淡淡的光,十分娇艳动人。
我走进宫内,许姑姑迎上来,“万岁爷在寝殿。他说,阿诺你拿了他的披风,要你赶紧去还给他,不得耽搁。”
我解开系带,一把将披风从我肩上呼了下来,团成一团。我真的很想直接递给许姑姑,请她代我去还。但是,我转念想了想,他的手臂不痛,难道不是值得我高兴的事吗?我想想,还是自己走去某人的寝殿还给他吧。
我走进去的时候,苏公公正好出来,他朝我点了点头。寝殿内,雍正爷脱了外裳,正坐在床沿上。我站在门口,将手里的披风放在门边桌上,停在那里。
某人微笑,“好像是朕没穿外裳吧?朕没脸红,女官着急脸红做甚?”
“您戏弄阿诺。”我话一出口,尾音带了一丝哽咽。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是朕不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的胡话如今不与你说,以后会不会何时就。”他猛然住了口,又问我道,“阿诺生气朕骗你胳膊疼么?”
我摇了摇头,“你不疼最好。”
我又问他,“万岁爷,你是否不喜欢阿诺做的那个圆环的比喻,觉得阿诺不是真心的?”
我对面的人威严地说,“阿诺,你想听朕的真心话吗?”
我的心提了上来。自从去年冬天颖河河畔那日以来,他第一次要对我说他不喜欢我的什么地方了吗?我感到一阵难过。紧张地等着他开口。
“朕当时确实在想,阿诺为何会如此地喜欢朕?如若阿诺是朕那亲爱的八弟派出来的人,朕又当如何自处?”
他这两个问题,让我很是错愕。是啊,阿诺作为一名年方十六的满族少女,人生阅历有限,进宫堪堪两年不到。喜欢雍正爷的人很多很常见,但是,作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阿诺的情感似乎显得太过深沉,也太过丰富了一些。
廉亲王的人?他是什么意思?他会这么怀疑我吗?我心中一惊。
我想,我有必要向这位爷好好地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一时之间,千头万绪,纷纷扰扰涌上心头。我突然想用这位爷自己说过的话直接还给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您就不要追问缘由了吧。但是,我还是必须要解释清楚,我要说服他,我为什么就这样,深深爱上了他。
“阿诺从小就喜欢万岁爷。”
可惜我这第一句话,开篇就有点糟糕。宛如写入学申请,第一句话总写,我从小就想当科学家、发明家、等等家。这句套话,用在哪里都显得言不由衷。我还是赶紧补救吧。
“小时候,我们那儿有位江湖游侠,其人其事已不可考。他撰写了一部颇有名气的小说。”
我歇了一口气,一狠心说出来,“书名叫做《九龙夺嫡》”。我本来想说《康熙大帝》或者《雍正王朝》的,可是我知道,我还是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但是,我确实又必须一下子切中要害。
我对面的这位爷,听闻此言,瞳孔似乎猛然收缩了一下。
我接着说,“那位游侠,对您似乎颇有些偏见,说了您一些不怎么友好的话。”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
我轻轻说道,“而这一点,引起了阿诺心中深深的同情与怜爱。”我朝他微微一笑。
他的脸色似乎变得好看了一些,眼中呈现一点笑意。
我接着说了下去,“当然,同情和怜爱万岁爷的女孩子有很多,阿诺绝不是一枝独秀。相思无益,日日思君不见君。有那才思敏捷的美女,就开始幻想并写出,如果自己能被选到您的身边,会是如何地与您双宿双飞。如此闲书,在我们那儿的少女之间,一度极为流传。于是,大家就乱纷纷地亲自上场,写了一堆这样的闲书。众口一词,皆是如果自己来到万岁爷您的身边,是如何与您相爱的。”
雍正爷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有点木,他可能不会想到,我说话的方向竟然会是这样的走向。
最后我总结道,“阿诺也曾是’四爷党’之普通一员,加入了大约,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吧。现在您能理解,阿诺为何如此花痴了吗?”
“四爷党?”这位爷的嘴里,半晌吐出了这三个字。
“就是,所有支持您、喜欢您的女孩子所组成的团体。前几年在江湖上声势颇为浩大,最近好像平息了一些。”我实话实说。
“为何又、平息了一些?”他一撩衣服后摆,在我们站着的桌前坐下。
这个问题就不太好回答了。
“阿诺不知道啊。流行的风气时常有些变化。最近的闲书江湖上,比较流行的种类是玄幻修仙。就是一些凡人如何修炼千年,得道成仙的故事。”
我为了避免他继续追问下去,连忙引导话题,
“万岁爷,我对您的手足兄弟,是既不认识、也无认识的兴趣。您不会真以为,我是廉亲王的人吧?”
他瞥了我一眼,不太高兴地说,“阿诺,朕不喜听到此话!”
为什么?他刚才不是还怀疑我么。他自己能怀疑,我就不能澄清?
我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廉亲王“派来的人”,我一时嘴快,给直接省略成了“廉亲王的人”。我讪然坐了下来。
他看我脸色,好像有点满意,又对我说,
“阿诺,你知道朕是如何自问自答的么?”
我抬头看他。
他看着我,缓缓说道,“朕当时想,不管阿诺是否明白她为何会喜欢朕,最好都不要去想明白了。如若阿诺真是朕那位好八弟派来的,朕这次,确实是中了计。想来恐怕也无法逃脱。”
他伸出双手,握住了我摆在桌上的手。我朝他笑。我们深深地看进彼此的眼中。
忽然,他低声轻语,“阿诺身上很香。朕一时情动,是被迫下马的。”
紧接着,他拉住了我想要抽回的手,“阿诺别走,朕还有话要与你说。”
是的,我想起来,我确实还不能走,我也还有话要跟他说。于是我复又坐下。
“后日便是太后寿辰,届时皇后会领你去拜见太后。朕在前朝,处理完朝会就去。”
我点头说好,满目温柔地看着他。
他又笑,“怎么,刚才着急要走,现在又坐着不动。你不害怕了?”
我看着他,心中满怀柔情。
“为了防止,将来有什么突然的时候,心里想到会后悔,陈诺还是现在就告诉您——”
“我爱你,胤禛。”我眼中含泪,喃喃轻语。
他朝我伸开了双臂。我站起来,走进他的怀抱。
是那样温暖的港湾。暖彻我心。
雍正今天的这个小反常还真有点情侣间闹一闹的感觉。把成诺吓得半死,紧张得要命,结果装的成分占了一半,哈哈。
最后这段,好感动,竟然鼻子酸酸的。她的这份心意不知道雍正能理解多少,体会多少,但我觉得肯定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