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贵妃见我僵立在那里,不说也不动,她浅浅一笑。她放下我的手,退回到椅中坐下,又抬手示意我就座。我想了想,也就大方坐下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既然这位贵妃娘娘到目前为止还尚未发难,那等她发作的时候,如果我是坐着的,至少不会被吓得一抖。所谓输人不输阵,我还是希望自己在初次对峙的时候,气势上不要太弱了。
年贵妃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转头对她的宫人们说到,
“阿诺姑娘初次来这里玩,本宫却没什么好物可以送与她的。只是,前些日子本宫寻到了一件玩意儿,还算得上新鲜有趣。快去拿来,本宫要赠予阿诺姑娘。”
旁边的一位侍女应声走去内屋,不一会儿捧来一个黑色的檀香木盒,长约尺许。年贵妃示意该侍女将盒子递到我的手中。
坦白说,我当时正在十分紧张和疑虑的状态,有一刹那,我都有点不敢伸手去接贵妃侍女递来的那个木盒。这里面会装着什么可怕的东东?难不成会是砒霜?匕首?还是两者都有?
看着贵妃笑吟吟的神态,我情不自禁地想,这张无与伦比的美丽笑颜,不会真的那么心狠手辣吧?
初次见面,敬请笑纳,砒霜一包,匕首一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势下我还能在心中浮现这样的句子。可能越是紧张的时刻,我就越会产生这样引人发噱的念头吧。我还记得,那一回我以为自己会被雍正爷打死的那天,在类似的紧张时分,我还向那位爷口称“朕今天很高兴”呢。
对我来说,这种引人发噱的念头何时会冒出来,是难以预测的。有时我搜肠刮肚,希望能找到一两句这样的话,去逗逗雍正爷。希望他在一天忙碌之后,能稍微放松一下。可是每每不可得。有时候,越是在紧张而不需要它们出现的时候,这样的念头就越是要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摁都摁不住。
我将檀香木盒置于膝上。稍微掂掂,还挺有点份量呢。
我猛然想到,如果我就是耍赖不接招,坚决不当着贵妃的面打开这个盒子的话,她会不会就拿我没辙了?等一旦出了这个翊坤宫的大门,就算它里面装的是砒霜匕首什么的,我就当作没看到,扔了不就完了,她又能奈我何呢?
不过,她会不会现在就发难,逼着我打开它呢?如果她催促我的时候,还是如眼前这般的春风拂面,而我打开盒子一看,哇,赫然现出要结果我性命的家伙,那这位贵妃娘娘的心理素质可就太强大了吧?简直可以划进心理变态的范畴了。
而如果她催促我、同时神情稍有扭曲,那我也就知道这里面会是什么玩意儿了。那我可不可以立马扔了盒子,拔腿就跑啊?如果我能冲到宫门之外,大喊一声救命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听到?我有没有这样百米冲刺的速度?
好像很久没有跑过步了。我感觉小腿肚子疼了起来。
此时我才想起,来时匆匆,苏公公与其他内廷侍女们当时正好在室外,我竟然没跟任何人打个招呼说年贵妃找我。唉,我怎么这么没有斗争经验啊!今天要死也白死了。
我将檀香木盒抱于膝上,以一种非常宝贝的神态紧紧地搂住了那个盒子。
我满心紧张,等了一会儿,年贵妃并没有来催我。虽然她确实疑惑地看了看我。
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一时我们俩静静无言。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有谢恩呢。于是我又把盒子放回桌上,起身向她快速行了一礼表达感谢。然后坐回原处,继续将那个盒子放在膝上好好搂好。
等了半天,贵妃看了我好多眼。可能我这种死活不打开盒子的态度,让她也莫名其妙吧。但是,她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朝我发难。
我隐约有种、伸出拳头打到棉花里的感觉。这种感受对我来说,还真有点新奇。又等了一会儿,我想试探一下,看看她会不会放我走?
我堆笑着说,“再次感谢贵妃娘娘的恩赏,太折煞奴才了!奴才着急要回乾清宫听差,万岁爷马上就要回宫了,奴才要赶去准备着,您看?”
我多少还是有点急切地把我们共同的大boss搬了出来。我想提醒这位贵妃娘娘,她可不能去想那些不着调的伎俩来害我啊。或许雍正爷会因为她这么想而雷霆震怒呢。难道她不怕吗?
年贵妃听我这么说,站起身来说到,“那阿诺姑娘就赶紧回去吧,不要误了万岁爷的事。”
她嘱咐一名大宫女送我出去。临了又说,“如今本宫与阿诺姑娘也见过面了,你也识得翊坤宫的门了。以后记得常来看看本宫,本宫这里还会有许多好东西予你。”她还是那样,朝我微微笑着。
我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连忙向她万福拜别。
她指示的那位大宫女于是引我出门去。不一会儿,那人就将我送出翊坤宫大门,又指点了我回去的路径,然后就回身进殿关上宫门。
我呆呆地站在翊坤宫门前。
直到看见外面的阳光,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竟然逃出来了!我竟然这么容易就逃出生天了?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木盒,决定现在就把它给打开。
檀香木盒内,黑色丝绒之上,安静地卧着一只很小的玩具琴。
我惊奇地抓起来看了看,确实是一只古典式样的迷你吉他。琴面只有我一掌多长,大约只有成年人吉他四分之一大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长得十分的精致美丽。她那小小的身体上,竟然也有六只弦,拨弄起来,竟然也可以发出如泉水一般叮咚的声音。我仔细看了看,琴身侧面刻着一行拉丁字符,似乎是制作此琴的工匠姓名。下面还刻有一个数字,1678。这应该是此琴诞生的年代吧。距离我所身在的这个年代,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了。可以称得上是相当名贵的一只琴。在这个时代,确实也有些西洋玩意儿被人进贡到皇宫里,也许此琴便是这样的出处?
这就完了?把我叫来,说了一堆奉承话,然后送我一个玩具?
我回头看了看翊坤宫的大门,觉得很是迷惑不解。年贵妃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我怀着这样的疑惑,一步一步走回乾清宫去。
但是,我毕竟还没有傻到底。尚未走到乾清宫门口,我就回过味来了。原来,此琴诞生的时间,正是雍正爷的生辰年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你可以把这解释为示威。但是,我却从中嗅出了一种我所熟悉的感伤。在我曾经以为雍正爷对我完全无意的时候,也就是去年初冬时分,我也曾如此多愁善感,以万物为我之寄托。
历经繁难,找到一把制作于雍正爷生辰年代的名琴——现在我可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玩具了——然后却处心积虑地送给她的情敌。当雍正爷与她的情敌相处时,若无意中看见此琴,询问此琴的来历,如果再机缘凑巧,注意到琴身细节,那么便能由此体会到伊人心中的一片深情。
我虽然明白了年贵妃的处心积虑,但在内心深处,却并不觉得十分反感。我反而觉得,隐隐有一丝感动的情绪在我心中流过。
可是,等我回到乾清宫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好像感动不起来了。
雍正爷此时正在御书房内。
他静静地坐在他的书桌前,翻看着桌上的奏折。苏公公和御前的那些宫女小官们,再一次跪满了一地。我偷偷溜进去,挪到苏公公侧面不远处跪下。我想先去观察一下苏公公的脸色。但是,他老人家深深地低着头。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想再给我行个方便了。
而且,颇为奇怪的是,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书桌后的那位爷,似乎神态上也没有表现得特别生气啊?但他也一直没有抬眼去看谁。
我才出去了一个时辰不到,这位爷回来得也太快了吧。难道是因为他看到一旦他人不在宫内,我们大家都作鸟兽散,整个御书房里有一阵确实连人影儿也没一个?如果这样的情况被他回来看到,滋味可能确实不大好受吧?我在心里猜测着他发火的原因。
就这么一直悄没声息地跪着,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因为这位爷今天没有猎到太多的猎物?我胡乱猜测着。
等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位爷终于开口了。他仍然盯着他手中的那本奏折,神色冷厉、一句一句说道,
“传朕口谕;朕之御前女官,非朕之令,后宫不得传唤。”
他那冷冷的声调,传进了我的耳朵,却是如同惊雷!原来,他今天这么生气的原因,竟然是为了要保护我啊。他知道了年贵妃叫我去问话,他也害怕贵妃会对我不利吗?突然之间,我觉得好感动啊。他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吗?我的嘴角微弯了起来。
苏公公慎重地道了一个“嗻”字。请示了雍正爷之后,他叫起跪着的几个小官,吩咐他们即刻到后宫各院传达万岁爷的口谕。
雍正爷摆了下手,跪在我前面的几位宫女也站了起来,快步走开了。
我也顺势、笑笑地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书桌之后的人发话了。
“朕准了女官站起来么?”
我一怔,只好又慢慢跪了回去。
他这是在对我生气吗?他是怪我在被叫走之前,没有跟苏公公打个招呼吗?今天我自己一个人去冒险,深入了后宫的龙潭虎穴,他都担心到要下达口谕,以后不许后宫传唤我了!虽然被罚跪,我还是觉得很甜蜜。我笑笑地又跪了回去。
御书房里现在只剩下我们俩,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翻动奏折的声音。我抬眼看了他好几次,他一直都不看我,我只好作罢。此时,我开始觉得膝盖有点儿酸痛了。于是,我向后倾斜了一点,微微坐在了自己的腿肚子上。
书桌后面的那位爷仿佛脑门上长着眼睛,他随即开口说到,
“给朕跪好,跪直了。”
我开始奇怪起来,他为什么今天的气性这么大?不过,他是有发脾气的权力,谁让他是皇帝大人呢?于是我听话地跪直了。只是,这样真的觉得很累啊。
我转念想到,如果我们是在21世纪,就算我再爱他胤禛,我恐怕也不会轻易与他恋爱的。他是皇帝他最大啊。等到吵架的时候,他给我来第一句,给朕跪下,第二句,给朕跪好。我还能跟他吵什么呀?
说起来,在我之前偷偷地暗恋他的时候,每次我在我的心里向前进一步,又会很快向后退一步的根本缘由,不就是因为我们之间身份地位的巨大差距吗?
直到后来,当他告诉我,他与他的贵妃娘娘之间长恨歌一般的感情之后,我才产生了那种,如果我现在不去爱他、我将会永远失去爱他的可能,那样急迫的危机感。在那种强烈的危机感的作用下,在那样一个特殊事件的催化下,才导致了我心中努力维持的三军阵形在一夕之间一溃千里的。
午饭时间到了。雍正爷终于从书桌后站起身来,我连忙看向他。他还是那样一脸淡然的样子,并且保持着不和我眼神接触的神态。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这位爷说了一句。
“什么时候反省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我现在真的是觉得又累又饿又渴了。而且。而且我有点难以启齿。我其实很需要去解决一下三急问题了。我,我好像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能回头喊住他吗?喂,雍正爷,你女朋友实在是跪不下去了,你要是再不让她站起来,她就要开始发飙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朝这个家伙喊道。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感觉自己没法子跟这人讲理。我真不懂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性!找这种老公以后可有的是罪受啊。我在突然之间,想到了这可怕的一句话。
天哪,谁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去解决眼前的这道难题啊!
御书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估计大家都看到我被雍正爷罚跪,没人敢来搭救我。我将心一横,我偏要站起来,你能把我怎么着?除非你不要我这个女朋友了!我现在感觉自己已经完全的恼羞成怒了。
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上学的时候,我们大体学老师说过的一个亲身经历。有一年,他去北京瞻仰主席纪念堂。刚进去的时候呢,他就有了这个三急问题。但是人流在不停往前涌动,他没法子抽身。他想着赶紧转一圈就出去吧,应该还来得及,于是就接着往里走。但是老师说,后来他发现那一天他很倒霉。人特别多。他转啊转啊转啊,怎么也挪不到出口。最终的结果就是,他是早上八点钟进去的,下午四五点钟出来的。不过他说,他最后也还是好好的。老师么,上课也不会无缘无故就说什么废话。引用这件有点糗的个人经历,自然是因为与他的讲课内容有关。那一节课,他讲的内容是膀胱。最后老师总结说,同学们,一个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我这脑子里都是在随时随地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啊!
果然,我又一次中了压力的盅,我身上的才华总是在这种时候才能够爆发。可是我知道,我没有我那位老师的潜力,我忍不了了。
我慢慢地撑着地毯爬起来。膝盖很痛很痛,我轻轻摸了摸。我正准备走开,外面快步冲进来一个小官,他疾步走到我的面前说,
“万岁爷说,阿诺姑姑您还不可以起来,除非您能给出个理由。”
我,我,我怎么能当着一个内廷小官的面去说我的这个理由啊!我也不能对雍正爷说这个理由啊。在那一刻,我忽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羞恼,我把脸埋入掌心,一下子哭了起来。
我说过了,我已经是又累又饿又渴。本来今天在年贵妃那里,我就已经诚惶诚恐地以为自己的小命要报销,受了一肚子的惊吓。好不容易赶回来之后,刚听到他下的那个口谕,本来还觉得甜蜜。结果呢,我不明白这位爷为什么气性会这么大,非要让我一直跪着,跪了这么久!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现在还差内廷小官来问我话,还要我给出我想要不继续跪着的理由!
我这样猛然大哭起来,那个小官倒是被我吓了一跳。他匆匆忙忙走开了。我这一哭起来,就好像有点止不住的感觉,好像我全身的压力都从我的泪水里倾泻了出去。
正在哭得伤心的时候,有人过来捉住了我的肩膀,扶着我往外走。是许姑姑温暖的手。
她一边扶着我,一边说,
“阿诺,你是傻子啊?求饶你懂不懂?你一句软乎话都不说,叫万岁爷也下不了台啊。”
求饶?我为什么要求饶?我做了什么错事需要求饶?难道不是他的那个“连理枝”在折腾我吗,为什么反倒要我来求饶?
我哭得声哽气咽,上气不接下气。许姑姑握住了我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她又轻轻吐出一句。
“阿诺,求饶你不会,那撒娇你也不会吗?”
关于那个大体老师,我也去瞻仰过,在十几岁的时候,买了一束外面卖的假花走进去绕了一圈,将假花献给他,现在不知道还是不是假花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