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tle Sunshine @莲花

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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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理想的一天(三)结束篇

(2022-02-09 16:21:15) 下一个

      

        “你呢张三?你理想的一天,会是什么样的?

 

  是要谈过去的某一天,还是将来的某一天?

 

  任何一天,可以是你的十八岁,也可以是你的八十岁。

 

  那么,我很想回到我二十八岁的那一天。

 

       “好吧,说吧。

 

  那是十几年以前了,我在古巴某个船运公司做进出口贸易,那段时间,我经常需要往返于美国与古巴之间。那一次,我在古巴呆了整整一个月,第二天就要离开。下午两点多,我在哈瓦那滨海大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十分热闹。只是,那份热闹是与我无关的,我知道,我是一个局外人。我走过的地方,三三两两的人会抬眼看着我,他们的目光随着我转动,大部分当地人还是很少看见亚洲人的吧。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也不是很在意他们的目光。我走我自己的,毫无目标的溜达着,心里只希望太阳快点下山,把这一天结束掉,我可以回我的旅馆吃晚饭去。

 

  忽然,路边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在朝我使劲地挥手。我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色上衣,与他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戴着一顶窄边草帽,堪堪遮住他的双眉,眉下是一双晶晶亮的眼睛,充满笑意。他咧嘴笑着,朝我挥手。很年轻的笑容。

 

  我认识他吗?我疑惑的问自己。

 

  我仔细搜寻着脑海里的记忆,很难将他与我认识的某个人联系起来,但也不确定。因为我也很容易将本地人的长相弄混。会是船运公司的某个雇员吗?我不由自主朝他点点头,脱下我的帽子,拿在手上。

 

  他已经穿过马路疾冲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试图避过经过的一辆马车,差点撞到了车身上。他停顿了几次脚步,终于急切地冲到我的面前站住。

 

  先生,请教你。他用西班牙语大声问我。

 

  欧拉,我的西语很糟糕,于是我用英语问他,我认识你吗?

 

  请问你,可以去海边参加我们的聚会吗?

 

  他接着用西语问我,用手指着不远处海滩边聚集的一群人。那是一群当地的年轻人,年纪不大,站在一起,似乎在朝我们看过来。有几个人朝我们站着的地方挥了挥手,很热情的样子。

 

  party吗?我问他。

 

  是伊莎的生日,面前的年轻人说了一长串,我勉强能听懂,他说是某个人的生日聚会。

 

  您是从中国来的么?他问我。

 

  中国这个字突兀地冒了出来,在我的心上轻轻地划了一道痕迹。看着面前年轻人那双纯净的眼睛,我的心中一动,忽然就决定接受他的邀请。年轻人用欢快的语调告诉我,他叫卡洛斯。我告诉他我的中文名,然后,我们抬腿朝海边的那群人走了过去。

 

  经过路边的一家卖贝壳纪念物的小摊,我停下了脚步。小摊上摆着一大束淡黄色的香雪兰。我向摊主示意,递出一张十比索的钞票。摊主是一个年老的女人,满脸沧桑的皱纹。

 

  她朝我摆摆手,用西语说,

 

  这不是用来卖的。

 

  卡洛斯和她叽里呱啦说了一串。终于,女人拿起那束香雪兰递给我,接过我递给她的钱。她收起钱,似乎想要给我找零。我朝她摆摆手,示意不必了,她高兴地笑了。

 

  那是一丛颇为盛大的香雪兰。抱在手里才发现,它是那么一大抱,有些参差不齐,在我怀里恣意地盛开着,香气扑鼻。

 

  卡洛斯在我身边跳跃着前进,神情兴奋。我意识到,他可能才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

 

  很快,我们走到了海滩那群人身边,他们欢呼了一声,拍起了巴掌。我这才想起,要是过生日的人是个年轻男人,我这么冒冒失失递过去一丛花,会不会有点尴尬?

 

  正这么想着,年轻的人们在我的身侧略略向两旁退开,在人群的尽头,立着一个长裙坠地的娇俏身影。

 

  我抬眼望去,我的眼睛,一下子直直地撞进一大片蔚蓝的海水里。

 

  我的心脏剧烈的震荡着,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的,直到今天,我仍然在脑海里无数次回想起我初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理想的一天,便是把那一天再重新过一遍,再次回到那片海滩,再次经历那个时刻。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向任何一个人形容她的长相。那是一种很朦胧的感觉,象是在做梦一般。我只知道,我的心跳,不受我控制地在我的胸腔里撞击着。

 

  她微红着脸,羞涩地向我伸出了她的左手。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旁的年轻人再次拍起手,起起哄来,我才如梦初醒,发觉我让她等了太久,有一点超出了礼貌的限度。

 

  我忍着剧烈的心跳,匆匆将手里的那束花递了出去,用英语说了一声,

 

  “Happy Birthday”

 

  她轻盈地靠近我,双手郑重地接过我递给她的花。她的眼神,羞涩中略有一丝嗔怪,瞥了我一眼。那里似乎充满了一种热烈的情感。哄地一声,我好象一下子被点燃了一般,一种奇特的感觉在我的心里蔓延了开来,笼罩住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急切地用英语问她。

 

  她微微讶愣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换了西语,磕磕碰碰地又问了一遍我的问题。

 

  她轻声回答,她的名字叫伊莎。

 

  伊莎,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低声学着我的发音,说了两遍。她的声音说起我的名字,说不出的动听。

 

  周围的年轻人向四周散去,我走到她的身边。

 

  你从哪里来?她减缓了语速,用很少的西语单词缓慢问我。

 

  我是中国人,我从美国来,我说起我所在的那家船运公司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西班牙文在那一刻,变得那么的破败。我几乎组织不了完整的句子,只能勉强地说出一些关键词。我重复着那些关键词。

 

  她跟着我,重复了一遍中国,美国,和船运公司的名字。那几个词从她的嘴里吐出来,有一种醉人的轻柔。我想,她明白了我。她又一次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我的心里一阵激动。

 

  我看着她的双眼,晶莹闪烁的双眼,象是有无数的星星落在里面。

 

  我也不明白,那些年轻人怎么会那么地友好。人们似乎有意给我们单独说话的机会,他们走开去,开始打一场沙滩排球。于是,我和伊莎坐在沙滩上,相隔半尺,一起看着那些人打球,一边轻声地交谈。她紫色的裙子,摊在沙滩上,遮住她的腿脚,她用一种优美的姿态坐在海滩上,怀抱着那一大丛盛放的香雪兰。淡黄的花瓣,趁着她年轻娇嫩的面容,让我想起了海的女儿。

 

  那一天,我找出了很多话来和她说。搜肠刮肚,用着我能想到的所有西文单词。

 

  你去过中国吗?

 

  没有。

 

  于是我告诉她,我从哪里来,我又是为了什么要浪迹天涯,漂泊在这异国他乡。我在江南的一个小城出生,长大。从小我一直是一个顽劣的孩子,让我的父母操尽了心。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在我的身上寄托了太多太过沉重的希望。这份沉甸甸的希望,促使我最终逃离了他们。大学时代,我爱上了摄影。我决定在有生之年,到我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天边去。

 

  伊莎很认真地凝神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是这样的啊。

 

  她的回应,让我更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

 

  我也逐渐问起她的生活。

 

  她告诉我,她就在哈瓦那长大,在山下的那片房子里。她指着远处山幕下的一群红房子。她告诉我,她今年刚刚念完高中。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古巴,只在世界地图上看到过中国。她说,她很希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渴望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片天空,是否也有蓝天和大海。

 

  她很认真地说,她很羡慕我,到过那么多不同的地方。

 

  她的目光里,饱含着一种深沉的情感。

 

  我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它们似乎带着自己的意志,如泉水般,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我更加热烈地叙说着我的生活。有一刻,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我想告诉她,我从前失败的爱情。我一直在寻找,寻找着我的命运和归宿。我不知道,我最终会停留在哪里。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种彷徨的感受。我看着伊莎的眼睛,沉溺在其中,慢慢地停住了嘴。

 

  风中传来她轻柔的声音。

 

  今天我满十八岁了。十八岁的这一天,上帝会送来最好的礼物。

 

  她的眼睛向着蓝天看了一眼,然后,她做了一个十字架的动作,将双手交握起来,捧在胸前。

 

  我莫名地震动。她彷佛听懂了我无言的心声,朝我温柔地笑着。

 

  她指着远处奔跑着的卡洛斯对我说,

 

  我的弟弟,他十六岁。

 

  我回头去看卡洛斯,他接住一个飞来的排球,朝我咧开雪白的牙齿。

 

  过了好一会儿,我身边的人儿轻轻地加了一句,

 

  是我让卡洛斯去请你来。

 

  这句话,清晰地传进我的耳中,一点也没有障碍地被我听懂了。

 

  我的心跳剧烈起来,我热烈地看着伊莎。她的脸红了起来,她垂着头,抱着怀里那一大束香雪兰,不再说话了。我突然好后悔,那一天我忘记带上我的相机出门。

 

  伊莎的生日聚会,虽然人很多,很热闹,但是好像没有什么食物和饮料。古巴实行的还是计划供给制。当地人凭票据购买食物,而外国人要去不同的商店购买物品。我忽然想起来,海滩边不远的地方有这样一家店。我很希望为伊莎做些什么。

 

  我匆匆站起来,朝着坐在地上的她说,

 

  你等着我。等着我。

 

  我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各说了一遍。

 

  她有些疑惑地跟着我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

 

  她抱着那束香雪兰,静静地站在那里,彷佛是坠落凡间的天使。我无法形容那样的景象给我的感受。我的心里,涌起一种剧烈的感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美看在我的眼里,可以引发这样强烈的情感?我实在是不明白。

 

  我倒退着跑了几步,然后转身向前,然后又边跑边回头看。伊莎举起手,似乎想张口喊我,她向前追了我几步,愣愣地站在那里,停住了脚。如果我当时知道她误解了我,以为我就此向她告别了,以为我作为一个外国人,很新奇地参加了她的生日聚会,与她友好地交谈了几句,因为其他事情的牵绊,就这样重新退回到我固有的世界去,那么,我一定不会那样做的。天知道,我只是突然很冲动地想要做点什么,让她的生日聚会更热闹一些,让她能更开心一些。可惜我当时不知道,我就那样跑开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当我拎着两大袋饮料和食物,重新小跑着回到沙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我向人群跑去,搜索着伊莎的身影。人们停下来,看着我。我朝他们微笑,挥手。终于,我认出了卡洛斯,朝他挥挥手。他受到鼓励,向我跑过来。

 

  他伸手接过我手上沉重的一袋东西,疑惑地问我,

 

  丹,你没有走?

 

  当然没有。我有些奇怪地回答他,我告诉了你姐姐,让她等着我回来。

 

  卡洛斯高兴地在我的肩头锤了一下。他朝我努努嘴。

 

  我这才看见,海滩边,那个默默独立的背影。

 

  伊莎刚才很伤心,她以为你离开了。

 

  我的心中猛然震动。一种怜惜的情绪,让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我慢慢地朝那个身影走去。她微微转过身来,我们的眼光重新相遇在一起。她的双眼浮动着一层泪意,又好象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点亮。她踉踉跄跄地朝我跑了两步,止住了身子。

 

  她仍然怀抱着那束芳香四溢的香雪兰,裙摆浮动在沙滩上。

 

  我手中的袋子垂落在沙滩上。我将双手插进了裤袋里,静静地站着。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可以制止我自己,上前将她拥在怀里的冲动。

 

  她竟然以为我已经离开了!

 

  伊莎的脸上,绽放出一朵绝美的笑容。卡洛斯和其他的年轻人愉快地欢呼着,他们传递和分享着我买来的汽水和零食。袋子传到我的手中,我挑了一袋薯片和一瓶可乐,慢慢走向伊莎,递给她。她重新在沙滩上就地坐下来,将香雪兰摆放在她的裙上,朝我伸出了一只手。我在她身边跪下,将薯片撕开,递给她。

 

  “Gracias”,她轻柔地说,声音如海浪一般。

 

  她将一片薯片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用手捂住嘴,象个孩子一般地笑着,可爱极了。

 

  我看着伊莎,想到她以为我就那样突兀地离开了而伤心难过,心里混杂着一种复杂的感受。

 

  我开始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

 

  夕阳映红了天边的云彩,给海面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我和伊莎并肩坐在海滩上,面朝着宽阔无垠而波澜起伏的海面,任凭加勒比海潮湿的海风迎面向我们拂来,无休无止。我看着她娇柔的面容,心中无限感概。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诗句----“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多么希望,我也有那样的奢侈,虽然我知道,那是无法拥有的奢望。我的心里,涌过这样的句子。天上原本有无数的星星,少了几颗,是因为落在了她的眼睛里。心里原本有无数的话,没有说出来,是因为闪烁在她的目光里。

 

  你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好象时时在歌唱。

 

  风中传来伊莎轻柔的声音,再一次,她竟然和我又说着同样的话,我的心中,充满了惊讶和神奇的感觉。那时的我怎会知道,后来我再次走遍天涯海角,再也没有遇到一个人对我说,我的眼睛会唱歌。

 

  海浪声传来,轻柔的,一阵一阵,有孤独的海鸥鸣叫,一下一下,间隔其间,带着一点凄清。

 

  我们坐在海滩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的坠到海里去。终于,它消失了所有的光辉。

 

  还早,还有好一会儿才会天黑吧,我喃喃地说。

 

  一阵脚步声,跑到我们身边站住,欲言又止。我回头看,是卡洛斯。年轻的孩子抓抓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大意是,我们要回家了。

 

  我回头看到,那群年轻人已经收拾好了沙滩排球,将垃圾收进袋子里,整装待发。伊莎站起身来。我只好随着她,也站了起来。

 

  我看着伊莎,她也静静地看着我。千言万语,彷佛从她的目光里流淌了出来,我笼罩在她的目光里,我看懂了那里的忧伤。一种极为不舍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想起了现实生活中那种叫做无奈的东西。在那个时代,我们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我第二天就要离开当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再回去,又要到哪里再去找她。

 

  我该怎么办?就这样让她走么?

 

  她微笑着说,

 

  分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刚刚经历过一次。

 

  我微微一痛。我知道,她是指刚刚误以为我没有告别就离开的事。是啊,我才笑话过她误会我的举动,但转眼之间,我们不还是就要这样匆匆地分别?刚才的欢喜,难道不会让这刻的分离更加难以忍受?难道不是当时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掉,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对彼此更加地仁慈?

 

  迎着夕阳,伊莎轻柔地念起了一首离别的诗。以我有限的理解力,我听懂了那些句子里,有分离,有相聚,有大海,飞鸟和鱼。她说起了离别,又说起了重逢,在她那晶莹的目光里,似乎又有一层泪光在闪烁。

 

  我静静地看着她。我用我所有的心力,通过我的目光,告诉她我的难舍。

 

  我想她一定看懂了。因为在她的目光里,那微微的泪意,那泪意中的笑,是那么的美,那么的惊心动魄。那里有一种理解和宽容的光辉。在我后来的人生岁月里,在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想里,伊莎念的那首诗,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所有的相逢都是为了离别

  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再会

  大海为了远帆

  远帆为了飞鸟

  飞鸟为了鱼

  鱼为了天边的晚霞

  霞为了日出

  日出为了点亮清晨的朝露

  而朝露是为了

  再见那一日

  能化作她双眸里的雾”

 

       “我说完了,又到你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又去过古巴,很多次徘徊在哈瓦那的街头,徘徊在滨海大道。我向很多人打听过名叫伊莎的女孩,甚至也去见过几个,但是,我再也没能找到她。我想,命运以一种戏弄的方式,让我曾经短暂地与她相遇,但最终还是那么轻易地错过。我找寻了那么久的东西,或许还要一直这么找下去。

 

  哎,我是让你说你理想的一天,没让你编这种乱七八糟无聊的故事啊。说实在的,我真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故事。我严正申明,禁止下面被采访的人再说起类似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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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小乐即安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寒一凡' 的评论 : 谢谢凡凡!期待读到你更多的作品:)
寒一凡 回复 悄悄话 好看!在最好的年龄遇到了最好的你,那份最纯真的美会永远留在心底。
小乐即安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nearby' 的评论 : 谢谢邻兄!开心!这样的故事,也只能在想象中出现:-)
nearby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暖冬cool夏' 的评论 : 也喜欢这篇。恰到好处
小乐即安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暖冬cool夏' 的评论 : 谢谢暖冬cool夏美眉!
暖冬cool夏 回复 悄悄话 好看呢,读完了,写得好! 为这种一见钟情却又嘎然而止的故事点赞,因为朦胧才美,因为青春才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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