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篇 翁一之赴死

(2020-08-06 13:04:16) 下一个

一、

怎么,你们认识?周所长一走,时牢头就问吴天,见他点头说是,就回转来对翁一之说,你是新进的犯人,按规矩该睡马桶边上,你和小吴既然认识,你又行动不方便,你可以不睡马桶睡到小吴边上去。又吩咐吴天,刚才周所长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是大刑,所长要我盯紧,我就交给你,你就代我照看他了。再又回转身向对翁一之说,你既已到这一步,我相信你什么都能想得开了,看守所规定新来的犯人头件事就是要背监规,这监规对你作用也不大了,就免了罢。号子里的规矩就由小吴告诉你,你按他说的做就行了。你行动不便,轮流值日倒马桶的事也免了。再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提前给我说一声。

然后就放大嗓子对所有人说,都听好,各人犯法各人当,我们不是政府,没有惩罚权,不能看到别人受大刑就仗势欺人。尤其是小孙,一向跳皮捣蛋,你听到没有?

孙悟空就走过来说,死老头你个老糊涂,教训我?告诉你,我最佩服的就是大刑犯,他们才是真好汉。你看那个刘春学,我还一直看他不上眼,不晓得他倒是大英雄一个,比我敖得多。幸好走的时候还让他穿了我的一件棉袄,到了三眼桥他就不会有那么冷。这位新来的大哥我看又是一位大英雄,不然怎么进来就穿戴得这么威武。这里的管教和看守员总是都怕他,才给他戴上这么重的铁镣的。说着就走到翁一之身边,弯下身来,大哥,我来帮你提练子。就一手拿了翁一之的被子,一手提着他的脚镣,送他到了吴天的铺位边上。

吴天就仰面望着他,你真是翁一之?

翁一之对他一笑,反问一句,你还真的不认得我了,我认得你是吴天。就把手上的镣铐一抬,还记得吗,那天下午一别,我们说好要到株洲见的,做梦都不会想到会在这里见面,还是脚镣手铐。

吴天这才赶紧欠起身来,把自己的被子折叠起来当矮凳让他先将就坐下来。然后才说,是啊,你若不叫出我名字,打死我都不敢相信是你,半年前我们共一口锅吃饭,现在居然又共到这里来了。

翁一之提着脚镣弓着腰坐下,吴天就接着说,嗨,想想也真是的,怎么会在这里见面呢?莫不是那口破缸在作祟,把我们一起都装到这里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破缸?一向喜欢神神叨叨的杨赐九,在一边突如其来地插了句言。

对,一定是那口破缸,吴天仍然自说自话,又想起刚才杨赐九的问话,就问翁一之,那口破缸的事,我可以讲吗?

我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呢。翁一之顺着他的话说。

 

二、

吴天与翁一之相识于一年前的岳阳地区麻纺厂供水管道改造的施工工地。两个人都是招来的临时工。工地在城外五公里麻纺厂的围墙外面,简单劳动,就是在自来水主管道走向划出的石灰线内挖沟。按照厂方规定每个人一天完成三米的挖沟任务就算一个点工,沟的长宽高各达一米算验收合格,就能得到点工工价二元四毛钱。

吴天来自市内,翁一之来自株洲,被分配在同一地段上。离家远,中午都不回去,工友们就吃各自带来的饭菜。先是翁一之烧了把火,把带来的冷饭冷菜在火上煮热,吴天也就过去把自己带的那份也凑到一起煮,两个人就打伙吃饭,彼此就相识了。后来参加打伙煮菜的工友越来越多,工地上就干脆中午轮流烧火,各人带来的菜都煮到一起合起来吃。

这种吃法本地人叫做吃和菜,吴天对这种吃法太熟悉了。他小时候要饭,经常把百家讨来的剩饭剩菜,尤其是别人吃残了的鱼刺、骨头、肉片和笋子之类都拌合到一起,再加些青菜,放在火上煮成一锅,那味道也不比富户人家酒宴上的大菜来得差。

直到成人后他读曾国藩家书,书中提到曾文正公与湘乡人吃和菜的事。这和菜其实也就是把各种菜肴煮成一锅大杂烩,五味俱全,可口宜人。和他们现在工地上是一样的吃法。读到这里吴天就想,我从小讨饭就是这种吃法,这应该算成是叫化子的专利;当年曾大帅率领湘勇进军天京时,军营里就是这种伙食,既节约军费又还营养可口;所以至今湖南人还把吃和菜叫做吃曾国藩,这道菜就让他与苏氏的东坡肉齐名了。只是不知这位夫子小时候是否也和要饭的打过堆。

吴天二十一,翁一之比他大两岁,吴天就称他叫哥。

两人活该要有特殊缘分。那天翁一之在吴天前面挖沟,挖了将近一半时,一个人骑了单车从厂里过来对他喊:小翁,你姐要我来喊你,家里来客人了要你赶紧回去。

哦,一定是株洲来人了。翁一之听到后把锄头一丢,对吴天说,就请你今天辛苦一点,帮我把剩下的沟段挖完,我去我姐家了,我今天的24大毛钱就归你了。

你姐是那个,是财务室的翁科长吗?吴天问。

哦,你认识?

全厂只有一个姓翁的,我也就只认得这一个翁科长,因为每月都要到她手里批条后才能领到工钱。

那就拜托你了,挖完后再帮我把工具收一下。翁一之说完就匆匆走了。

吴天就抓紧将自己的工作段一上午挖完。吃过中饭后,来到翁一之挖剩下的沟段里接着挖。刚落下去第一锄头,就听到当地一响,一个物什蹦了出来,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个铜板,再接着挖,一阵丁当乱响,居然就连挖带刨出来了一大窝铜钱,除去夹在当中的浮土,整整装了一箢箕。

这真是神了,吴天想,怎么头一锄头下去就挖到宝了?这么多铜钱如何就归我了?又仔细一想,要是喊翁一之的人晚来一分钟,或者他多挖一锄头,这铜钱就归他了。想到这里就停止挖土,脱下外裤,将全部铜钱塞进两只扎紧的裤腿管里。想了想后又将一只裤腿里的铜钱倒了出来,重新埋进土里,揹着一只裤腿的铜板提前回了家。

第二天两人一见面,吴天就把昨天挖出来的铜钱让翁一之看。翁见到后就说,有福同享,你还给我留一半,你这个老弟还真仗义。然后捡起一个铜板仔细看了看说,你看这上面有字,是光绪年间的铜钱,离现在不过就七八十年。时间既然不长,这就有文章做了。这有一必有二,有铜钱就有银子,看样子是我们的财运来了,到四周找找看,还有这样的好事啵。我就想一锄头挖个金娃娃,发笔大财。

于是两个人沟也不挖了,各扛了一把专门挖土的二齿到四周乱挖乱刨找财喜。老天不负苦心人,刨了差不多一上午的时候,翁一之就一脸欢喜地找到吴天说,我挖到宝了,不信你来看。就在离工地不到两百米的一处几米高的土墈下面,吴天看到挖动的地方有一点绿色,刨开一看是个瓷罐,就全力往下挖,瓷罐越来越大,吴天停了下来,只怕不是罐,是个瓷缸。翁一之仔细端详后说,你说的对,真的是个缸,那就暂时不动,莫让别人看到,我们今天晚上来挖宝。于是两个人就赶紧将土重新填实后把瓷缸埋好。

天还未黑,月亮就升了起来,两个人就回到原地,继续轮流往下挖,瓷缸越挖越大,月光下两个小伙子甩开膀子挖了两个多小时,到得晚上九点多钟,总算掘了一个大坑,整个瓷缸都浮现出来了。原来是两个一米对径的绿色瓷缸,缸口上下对接,合起来足有一米多高。用手一敲缸身当当响,两个人再抱住缸体死力一摇,里面咚咚声响。吴天张开大嘴笑,捡到大宝了,我们要发大财了。两个人一阵欢喜,抡起锄头对着缸就砸,可就有点怪,绿色瓷缸被砸得红星直冒就是砸不破。

翁一之就说, 我们要学司马光,搬块石头来砸缸,于是两个人又到近处抬来一块石头,两个年青壮汉四只手合力抬起石块对着瓷缸猛力一撞,轰隆一声,瓷缸坍塌了一大块,现出一个坐着的光头人,仔细一看缸里的人低头闭眼双手合十,还盘着腿。

我个妈耶,是个死人!吴天一声大叫,转身就跑,被翁一之一把抓住,莫要跑,我看这个光头一定是个出家人,说不定还是个高僧,我们既然惊动了人家,就还得将人家入土还原才是。

缸都破了怎么还原?

我们打破了他的坐缸,这是他的劫数要撞到我们手里,怪不得你我。然后就对着盘腿的人说,老人家,老和尚,老菩萨,我们财迷心窍,不该惊动你老人家,不该打破你的缸。我们不晓得你老人家在这里,不知者不为罪,我们还是让你入土为安吧。

然后对吴天说,赶紧还原,不然的话,他要不得安,我们也寝食难安讨不得好的。

于是两个人就将瓷缸的大块碎片全都捡起来,再尽可能地拼凑还原到瓷缸上去。然后将破了的瓷缸四周用土填紧夯实,直到所有挖出的浮土全部归了原位,不走到面前无人能够看到被挖过的痕迹后,两个人才舒了一口气。

吴天一抬头,天快亮了,我们回吧。

翁一之拉住他,我们功利心太重,得罪了地下的先人,还是给人家赔个罪再走。

吴天哈哈一笑,红楼梦那句话记得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本无心得罪,若作有心赔罪,那不真成了假作真,无为有了。我看算了吧,白整了一个晚上,回家睡觉才是正理。

翁一之却不肯走,对着土墈一个人念念有词,本人担当在身,求财心切,无心得罪,恕我愚顽。还求老人家、老菩萨大发善心,力助我辈,了我心愿。说完后又对着地下三鞠躬。吴天对他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就问,你开口就说担当在身,还有什么心愿,你求财心切是因为家里负担蛮重吗?

翁一之抬头一笑,差不多,又是又不是。你莫问了。说着拉着吴天快步急走,我们赶紧离开,千万不要回头看。

等到吴天到家,家里人都吃过早饭了。

从此以后两人交往密切,翁一之到吴天家吃过几回饭,他姐翁乃之科长也请吴天到她家里吃过一顿便餐。

直到那天下午。

 

三、

那天下午是星期四,财务科长翁乃之与财务室的出纳员李艳各骑了一部单车,来到了工地,她们从银行回来,科长顺路来看看工地进展,也来看看弟弟。一见到翁科长,大家都欢喜,有人就大声喊,翁科长我们可以领工钱了啵,家里无钱买米,卢锅都吊起来当钟打了。出纳李艳就笑嘻嘻地回应,明天上班就发工钱,她用手使劲拍着单车后座的一个大皮袋说,你们看钱都从银行领回来了。

真的呀,好大一包,我们那能发这么多钱?

你不相信是钱吧,告诉你,不光你们临时工,还有厂里正式工的钱也一齐领回来了。

说完后,一阵单车铃铛响,两个人又一起欢天喜地骑车走了。

第二天吴天刚到工地,来了一队民兵,不由分说就将他与其它工友一起被送到了厂保卫科。走到门口,碰到翁一之从里面出来,对他说,今天的工钱是发不成了,厂里财务室昨晚被盗,出纳员李艳也被人杀了。

厂里所有的人都被召集开会,尤其是昨天下午与出李艳见过面的人都是重点调查对象。又因为她到过工地,让人看到了取钱的大包,供水工地上的外来临时工更有重中之重的嫌疑。

从公安问话室出来,吴天就问翁一之,这怎么回事呢?昨天还是人面桃花,今天就莫名地死了。你姐与李艳最熟,她应当晓得一些情况吧。

嘿嘿,吴天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怪怪的笑,这突然发作的事,我姐又不是神仙,她又如何晓得。

昨下午她们要是不去工地,就没人看到这袋子钱,就不会出今天的事了。吴天边想边说,是谁让她们莫名其妙地突然去了工地呢?莫不是我们挖出来破缸里的那个老和尚在作祟?

闭嘴,翁一之厉声制止,这个事情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这死了人的事你还往自己身上扯,你也想死?然后话语一转说,我想明天回株州去。

明天就走?吴天感到有些意外,领了工钱再走呀。

我是想领了工钱再回的。但株洲的朋友等得急,不回不行了。说着又走过来拉起吴天的手,我在这里交了你这个老弟朋友,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走了。你什么时候到株洲来,就只管来找我。

又贴近吴天耳边说,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出那个地方,防止招来杀身之祸啊。

哪个地方?你是说老和尚的地方?

是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地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如果再惊动了那个老菩萨,再打破了他的坐缸,就真要招来杀身之祸的。然后翁一之又哈哈一笑,我们就此别过了,以后株洲见。

半年前的话声犹在耳,吴天就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迟疑了半天才问,人真的是你杀的?

翁一之微微一笑,我身上这十六斤重的脚镣还不能证明么?又反问一句,你倒是告诉我,你是为什么也关进来了?

我,我是真冤枉,就因为打夯时无心中一句唱词,说我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把我关了进来的。

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到一声大吼,小鬼头还有什么好看的,要想看就回去看你妈你姐去。跟着又一声低吼:妈拉个巴子,要女人当众脱裤,这些狗屁流氓干部简直丢尽了共产党的脸面。老子要在外面都一个个地给毙了。”

“嘿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时牢头你也骂起共产党来了?”牢头对面铺位上的邵长林冷不丁地感叹了一句。

吴天就打住话头,这两个共产党员又会要吵起来了,我的事情以后再慢慢给你说。就离开翁一之走向时老头。

 

四、

老子革命一辈子,当然可以骂这些共产党的败类,你就不许,你个共产党的叛徒!”

“叛徒?”邵长林一声冷笑,“亏得我及早地脱离了中共,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党员?国家让这个党搞成什么样子了,你个老革命参加中共三十多年了还不也和我关在一起了,你的这个党是没得救了。”

“不许你污蔑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我们中国共产党是为了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你那个狗屁劳动党都是些什么东西?”时牢头真正发火了。

你那个党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劳苦大众,却一下子饿死了四千万的穷苦农民。四千万哪!我们中国劳动党就是为了这四千万死去的劳苦大众呐喊申冤,我们反对共产风,反对阶级斗争,反对人民公社。要用和平民主的方式,争取劳动人民的权益,促进社会主义的实现。

饿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劳动党就是要代表劳动人民找人民公社算账,找干部算账,惩办那些吊、捆、打、骂社员的官僚主义干部。
   尤其是你那个党的中央领导,有几个不是从农村出身的,明明知道粮食亩产万斤是骗人鬼话,却一定要当成大跃进的成果,结果饿死几千万人还要继续三面红旗万岁的口号,把讲真话实话的彭黄章周打倒在地。我们劳动党才是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政党。

不要吵了,吴天赶紧出面止住老邵:万一把死老头惹火了,他去周所长那里告一状,弄个手表戴就划不来了,他这个老革命发起横来就连周所长也要让几分的。

我已经在这里关了五六年了,所长换了三个,那个所长的手表都戴过,还在乎这一点。告诉你,我们中国劳动党受莫斯科领导,我受北京的直接指挥,让他尽管去告,看谁敢判我的刑。

小吴,你别听他胡说,他是中共的叛徒,苏修的死党,时牢头说完后转身又对老邵说,信不信再关你五年看谁来救你?

为共产国际献身,总比你这个糊涂党员强百倍。关到这里来了也还不晓得你当年革命究竟是为什么?

他姓邵?听他们吵过后,翁一之就急着问吴天,他是中国劳动党的?

对呀,他生怕别人不晓得,见人就说他是中国劳动党的。我从进来起就一直见他与时牢头吵,两个都说自己是共产党员,都说自己伟大光荣正确。只是一个归毛主席领导一个归莫斯科管。

你知道劳动党是干什么的吗?

我只晓得越南、朝鲜两个社会主义国家中的共产党都叫劳动党,中国劳动党我是在这里才听说的。

我倒是想知道一点劳动党的消息,你能告诉我么?翁一之问。

莫非你也是劳动党员?

我什么都不是。

那你去掺和个什么?管它共产党也好劳动党也罢,都是以共产主义为信仰。我没读过资本论,不懂什么剩余价值就要导致剥削的大理论。我只晓得共产党成立的初期,就是靠打土豪分田地,用武力剥夺富人的财产起家的。不通过劳动就有所得,中国历史上历次农民起义都是这样做的,利用农民狭隘自私的本性,使用暴力剥夺富人的财富。将不劳而获这种人性中最卑鄙无耻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

但打土豪是真,分田地是假,通过打土豪,不但平空里得到一笔横财,更重要的是让参与打土豪的贫下中农们历经一次抢掠他人财富的洗礼,在抢掠中让他们认为抢掠有功抢掠有理。这样当第二次抢掠来临,以国家名义再次将农民土地归公时,那些参与抢掠认为抢掠有理的广大贫下中农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只好悔之晚矣地老实交出已经到手的土地给国家。

通过这种戏法将天下土地全部收回归已,这种两次抢掠艺术空前绝后,在建立封建王朝过程中居功至伟。

吴天越说越激动,所以共产即是不劳而获,最反人性。老邵的那个劳动党,他口口声声为民请愿,其实反对的只是饿死那么多人的现象,而并不反对土地公有的共产本质。

你慢慢讲,我好好听,翁一之好像忘记了坐在牢里的事,饶有兴趣地问吴天,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是共产的本质?

共产就是公有,反对共产就必须确保个人财产的私有。

嗯,有道理,翁一之回应,你接着说。

这个道理谁都懂。如果社会财产公有,你的财产就会全部被被剥夺,个人没有自主的财产,就不能自主地活命,就不能作一个独立的人,就成了掌握财产人的奴隶。人民的私有财产,全部以国家名义公有的时候,人民就成了国家的奴隶。

而且无论国家还是个人,你的财富在那里,你的心也就在那里。古人说的人无恒产则无恒心。孟子有一个重要的治国思想,就是必须让老百姓拥有固定的产业和稳定的收入,这样百姓才会有好好过日子的长久的信念,才不会去胡作非为。他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

嗬哟,掉书袋了,在外面时我还不晓得你读过这么多书,翁一之蛮感兴趣地望着他,讲得不错,我喜欢听。

吴天就口若悬河起来。

反过来看,少数人一旦以公有的名义占有了全部社会资产,就想要长期占有为已有的恒产。那么他们所制订的所有政策,都一定会为保护他们的恒有产权出发,并且还要把这个恒有产权的保护的以公有的名义写进宪法。秦始皇巴不得自己子孙世代当皇帝,这些执政党的领袖们也巴不得自己子孙世代占有天下财富。这种集体贪婪之心,以国家名义世代占有全民财产的恒心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最大的公有其实就是最大的私有,全民所有就是最少数人所有。

翁一之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镣铐,对吴天的滔滔不绝不但没厌倦,反而满怀兴趣地又问,你这样反对公有,主张私有,那你说说私有财产的好处在那里?

而吴天正好是一发而不可收。

私有财产的观念是伴随着人类文明史而形成的。财产权是人的天赋权利,而不是动物的天赋权利。这是说,享受财产权是人的权力。失去了这个权力,人就被贬到动物的地步,人的自由和生命就可能危在旦夕。享受财产的权利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首先要件之一,是确保人之所以被当作人的基本权利。从这种意义上说,完全有理由把财产权看作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或者说,天赋人权很大程度上是指天赋财产权。

文明社会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在“你的”财产与“我的”财产之间有一道明确的界限。取消了这条界线,就等于取消了人类文明自身。见到一块肉,所有的食肉动物都会扑上去抢,没抢到的甚至要从别的抢到肉的口里,再又抢回来。但是人不会这样做,是谁的肉就归谁,即使是原始人也要遵守一条规矩,就是看是谁先发现的就归谁,或是谁先狩猎到的就归于谁。这就是人与野兽的区别。而“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这种公有的思想,比野兽还不如。至少野兽在抢夺时机会均等。而主张公有者之所以结党,主要就是要制造人与人之间的不均等。所以要提出所谓的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来实施这种不均等。正是这种野蛮的强盗逻辑让个人丧失财产权,使得抢劫与掠夺就成了英雄的壮举。所以,财产权又是道德与善行的催化剂,是野蛮与文明的分水岭。

而共产党宣言里是这样说的:共产党人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理论概括起来,消灭私有制。所以共产党宣言最后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干什么呢,宣言里没有说,而毛泽东给接上,他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无产者造谁的反?造有产者的反,就是消灭私有制,攫取别人的财产为已有,并且不要任何理由。

消灭私有是理论,造反有理是行动。

这是什么逻辑?

哪里没有私有财产权,哪里就没有正义,这句话所反映的真理像欧几里得的几何定律一样颠扑不破。公有与私有财产权受到同等的公平保护的程度越高,社会的文明程度就越高。私有财产权是人类文明特有的标识。失去了这一标识,人类将回到野蛮蒙昧状态。否定了财产私有的正当性,也就否定了人类文明。可以说,哪里没有财产私有权,哪里就是强权压倒正义,野蛮压倒文明。

侵占私有财产的方法林林总总,但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类。

我们平日说的盗窃可耻,其实偷盗分几个层次,最常见的个人偷盗是最小的偷盗。最大的偷盗是国家的偷盗。此所谓窃钩者铢,窃国者候的道理。

偷盗的第一个层面就是最常见的个人偷盗。这种偷、扒、盗、抢,出现在人类社会的一切活动中,虽然众多,但因个人能力有限,就像皮肤搔痒,为害不大。  

其次是道德偷盗。比如拾物归已、偷漏税收、不赡养父母、不帮助穷人,从道德层面上看,也是偷盗。

第三是权力偷盗:利用权力贪污腐败是典型的偷盗。这在专制社会里比比皆是。

第四才是国家偷盗。国家之间的战争是国家参与的盗窃行为。如八国联军占领中国,政府使用价格剪刀差剥削农民。过度向老百姓征税、用政府文件无偿获取企业利润,大量印制钞票,都属于窃国者盗。

第五是最大的偷盗,就是设立一种共产的理论后,再建立共产的社会制度,以制度来全面地侵犯个人私有财产,消灭私有。并且将一党独裁写进宪法,使之合法化。 

见吴天口若悬河了无止境,翁一之就打住吴天的宏论,好了,你讲了半天共产的坏,那我问你,相比之下,你觉得劳动党如何?

只共产不生产这就是最大的罪恶。而劳动创造世界。所以从字义上说,劳动比不劳而获的共产不可同日而语的,当然要好得多。

那如果我是中国劳动党的呢?

吴天不由得一怔,你刚才都还说不是的?

那是因为听你讲这号子里也有一个我们中国劳动党的同志,我就不打算向你隐瞒了。因为我想与他认识一下,但我又是一个死刑犯,一身脚镣手铐,目标太大,不方便与他接触,你能帮忙替我传个话,让我与他沟通一下么?

你说的老邵?要我帮你与他认识,呵呵,那你算是找对了人。换一个人恐怕就难了。

此话怎讲?

我告诉你,这个号子里有几类反革命,一是像杨赐九这样戴有四类分子地主帽子的历史反革命,二是我这种年轻的现行反革命,三是文革武斗中被中央文革小组认定为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造反派坏头头,也冠以反革命帽子。四是具有特殊身份的共产党员,时牢头和老邵。至于像你这类杀人犯,还有公牛伢子与小马营长的强奸犯,还有自号孙悟空的偷摸盗窃犯,属于刑事犯罪份子。在整个号子里,反革命分子占了多数。老实说,虽然都是犯人,也分有三六九等,区别看待,周所长第一相信时老头,毕竟他是个老共产党员。所以他是牢头,而邵长林,虽说原来也是共产党员,但后来他参加了劳动党,就与时老头楚汉相争,各自捍卫自己的政党,时不时针锋相对。而我这个真假难认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夹在当中,反倒与他们双方关系都还不错,当然这也是我比他们都年轻,又还多少读了点书的缘故,就连牢房里年纪最大学问最深的老地主杨赐九也对我也是另眼相看的。不瞒你说,我在这里是公认的除了时牢头外的二牢头。你要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对了。明天我就代表你与老邵谈一下,看他愿意不愿意认你这个劳动党的同志。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