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在床上辗转无眠,迷蒙中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经过的火车的汽笛。那汽笛声象一丝微风吹动一池清水一样地划过平静的夜空,也把我的思绪牵回到三十多年前,我的故乡,一个资江边的小镇。
资江象一条玉带,蜿蜒的从那遥远的西边雪峰山飘然而下,从小镇边经过,然后缓缓地向东边流去。资江的水特别的清亮,站在水边能看到水底下数尺深的鹅卵石和游动的鱼儿。资江的水也特别的甘甜,喝一口沁人心脾,浑身舒坦。
小镇是在资江的北岸。镇子靠着资江的河岸一线儿排列,从东到西只有一里多长。窄窄的麻石街已经有了很长的历史了。人们在下雨时节习惯穿的木屐和爱漂亮的女人们穿的钉有铁掌的皮鞋敲在上面驾驾作响,很远都能听到。要是在夜晚就传得更远了。那声音不但不让人烦躁,反而送给人们一分有节奏的宁静。夏日时节,半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喜欢在自家门口的麻石街上摆上一张小饭桌,或是一张凉床,一家老小围着吃晚饭。男人们这时候不免要喝上一两杯,面红耳赤的跟街坊隔着麻石街聊天。女人们这时候也不免要呵斥小孩们吃饭时不要抢菜。隔老远就能听到她们那响亮悦耳的声音。也是麻石的阶梯从上到下一直从河堤上面铺到水里,铺成一级级平平整整的平台。男人们从那里用木桶往家里挑水,女人们在那里浆洗衣服,小孩子们则在那里戏耍玩水。
资江是一条平静的河,却也是一条的热闹的河。每天都有一些纤夫牵拉的单艘帆船经过。也有一些被蒸汽拖驳船拖着的成组的帆船穿过。还有那一天到晚象个好脾气的老头不慌不忙倘悠的摆渡的机帆船,突突突的慢悠悠的来回两岸。江面上也总还有三两只捕鱼的小船,在那里来回荡漾。立在船舷边的黑油油的鸬鸶鸟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小镇的节奏也象资江一样,平缓流淌但又不失生机。它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经年累月,长流不息。小镇醒得很早。每天天不亮,就能听到街头早行人的脚步声,还有早起人家的生火做饭锅碗瓢盆的声响。天刚蒙蒙亮,镇东头的集市就开始熙熙攘攘起来。那卖油条豆浆小摊上缭绕的炊烟与人们买卖小菜讨价还价的喧嚷掺和在一起,给小镇带来了一片盎然生气。小镇睡得也早。天一断黑,人们就早早归家。街上只剩下不多的行人,热闹的江面也早早地安静下来。停泊的帆船在夜风里轻轻地摇晃,盏盏桅灯在夜色里闪烁,三两声低语随风飘来,让人感到特别的安详和温馨。
在镇的中间部位,是轮船码头。那是镇子与外界连接的唯一的交通区纽 – 那时只有轮船,没有公路和汽车。不管是往上游去县城,还是往下游去省会,都必须从那里坐船。每天凌晨四点,从县城去省会的轮船要从那里经过。早上六点的时候,从下游本县一个更小的镇子的去县城的班船又在那里停靠。轮船到的时候和离开的时候,都要拉一两声汽笛。那汽笛把人从梦中唤醒,又把人送回到梦中。每天下午黄昏的时候,会有一趟从省会来县城的轮船从这里经过,那趟早上去县城的船则打道回府,也要在这里停靠一下。这是那些有家人早上出去的人家把饭菜做好,把灯点上,盼望家人回家的时刻。汽笛声响,他们就不免要探头往街头看看,看自家人有没有回来。性急的,就干脆跑到轮船码头去接了。镇子不大,人口也不多,从那些下了船的肩挑手提沿着码头拾级而上的人群当中,你总能见到一两个熟悉的人或是见过的面孔。
那时候我是在上中学。我和我的一帮朋友们喜欢做的一件事是晚饭以后,傍晚时分沿着那条麻石街散步,海阔天空的聊天。我们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到头了,折转身从另一头又走到这一头。如此往返,乐此不疲。不过,我们在散步聊天时还前后观望,希望碰到一两个漂亮的女同学。但真要是碰到了,我们又谁都不好意思去打招呼,而只是偷偷地瞟看她们一下。被我们碰到的女同学们往往是腼腆一笑,低头快走,穿过我们这帮游手好闲之辈之后扬然而去。我们因此要兴奋一阵,彼此打笑一番,说我们之中谁谁谁与刚过去的那位女同学如何如何好之类的,一两点真实之中参杂了很多的捏造。
夏日在资江里游泳,是我们的另一大乐趣。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在资江里泡上一两个小时。我们在水里捉迷藏,比赛。有时比赛游得快,有时比赛潜得远。江面很宽,但我们个个都很神,游着追着,谁也不让谁,一不在意几乎就过了河。我们有时侯也悠闲游闲,看到有拖驳船拖着的往上游的船过来,就游到河中间等着它们。等船到了近边,就爬上船,让船把我们载到上游老远的地方,然后再跳下水慢慢地游回来。当我们仰面朝天的躺在水面上,或是看着那风和日丽的蓝天白云,或是闭着眼睛静静养神,任河水把我们慢慢地往下游推移时,别提有多瑕意了。有时侯船上的人担心我们把船甲板弄湿,不让我们上船,把我们赶下水。我们从这一条船上被赶下来,又一窝蜂的爬到另一条船上去。人家也拿我们没有法子。我和我的伙伴们在水里就象在岸上一样的灵活和快捷,游泳都成了当地第一流的。上高中时学校组织游泳比赛,几十个选手参赛,前几名都在我们里面。
三十多年真是在弹指之间就过去了。这三十多年里我已经国内国外的漂迫流离了不少的地方,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但是故乡小镇的那一切都好象就在昨天。那故乡小镇也好象就在眼前。小镇的过去的情景经常在我的脑海中浮显。就象一个温馨的影子一样的伴随着我,在繁忙中给我带来一片安宁,在奔波中给我带来些许沉静。
但是去年回国时,听当年故乡的老友说那小镇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成了一个“鬼城”。我不竟大吃一惊,那可能吗?那么美丽的小镇,那么生气勃勃的小镇,怎么可能会变成废墟,变成“鬼城”呢?但我的老友说那是的的确确的事情,因为是他亲眼所见。他说那是因为小镇上的那些青壮年前前后后的都离开了那里,搬去了县城。然后又把他们的年老的父母们也接去了。留在那里的只是少许几个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留下来的房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就慢慢的败落倒塌了。从县城到省会有了高速公路。水泥公路也从县城通到了小镇所在的乡。人们去县城,去省会都改乘车而不乘船了,于是轮船没有了,轮船码头也荒废了。因为人迹希罕,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断亘残壁之间,青草长了出来,野藤也开始蔓延,原来的小镇就那样成了一个荒凉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鬼城”了。它再也没有了那令人兴奋的轮船的汽笛,再也没有了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了。
也不是没有人往小镇迁移 – 原来那些住在边远地区乡下的农民也渐渐地搬来这里。但是他们没有搬进小镇,而是开始在小镇的边上,在靠近公路的地方盖新房。慢慢的,一个新的镇子就在原来的老镇边上出现了。当然,房子再也不是那原来的房子,街也不再是那原来的街,路也不再是那原来的路,人更不是那些原来的人了。
听了老友的故事,我身体里涌出一种沉重的黯然和失望。多美的小镇呀!它就那样成了历史了,就那样在岁月的风雨飘摇中消逝了,我再也不可能见到它了。我再也不可能在那条麻石街上散步了。多么的令人可叹和无奈呀。
在这静静的黑夜里,那火车的汽笛让我想到那过去的故乡的小镇。在回忆之中,我想,我怀念小镇是真,但细细想来,其实真正的让我难以成眠的,让我刻骨铭心的,还是那过去了的青春岁月。小镇没有了,我的青春岁月也都过去了。小镇没有了,还有新城出现,尽管那新城与我无关。但青春过去了,它还能再来吗?我只能在回忆中去品味那青春的充实,它的向望,它的甜美,它的憧憬。每当回味过去的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我会在暗夜中轻轻的一笑。但随之而来的长久的伴随我的,还是我对它的无穷无尽的怀念。只有在我的心灵深处,那故乡的小镇才永远不会消失,我的青春也才会在那里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