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文集

不是文人,就是想写下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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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十年 (三)

(2006-07-12 16:15:27) 下一个

朋 友


上 了 三 楼,  刘 彬 敲 开 了 一 个 房 间 的  门。  开 门 的 是 刘 彬 向 我 事 先 说 过 的 吴 晓。  吴 晓  来 自 贵 州 。  个  子 不 高,   圆 圆 的 头,  圆 圆 的 脸,留 个 小 平 头。 他 的 手 也 是 白 白 胖 胖,圆 圆 软 软 的。  我 与 他 握 手 时 觉 得 握 的 不 是 男 人 而 是 女 人 的 手。  虽 说  如 此,   男 人 的 气 质 还 是 能 从 他 的 言 谈 举 止 中 体 现 出 来。

 吴 晓 带 我 熟 悉 了 一 下 环 境。  这 是 一 个 套 间。  总 共 有 四 个 房 间,   一 个 客 厅, 一 个 厨 房 和 一 个 盥 洗 室。客 厅 里 摆 着 两 个 旧 沙 发 和 一 个 旧 电 视 机。 客 厅 的 一 头 和 厨 房 相 通, 另 一 头 用 布 帘 隔 开 作 为 一 个 房 间,  住 着 一 个 从 墨 西 哥 来  加 拿 大 学 英 语 的 小 伙 子,   租 金 自 然 比 正  规 的 房 间  便 宜。   吴 晓  住 三 个 房 间 中 最 大 的 一 个,  加 上 我 也 不 拥 挤,  因 为 两 人 的 行 头 都 很 简 单。我们每 人 就 有 一 个 床 垫  和 两 个 箱 子 而 已,  没 有 书 桌 也 没 有 椅 子。  第 二 个 房 间 住 的 也 是 一 个 中 国 人,  姓 黄,  年 纪 大  一 点,  所 以 都 叫 他 老 黄。  老 黄  一 周 七 天 都 在 外 打 工,  每 天 都 很 晚 才 回 家,  很 难 见 到 他。 第 三 个 房 间 住 的 是 那 墨 西 哥 来 小 伙 子  的 姐 姐,  总 是 白 天 睡 觉 晚 上 出 去,  不 大 见 得 到 人。   第 四 个 房 间 住 的 是 一 个 日 本 年 轻 人,  也 是 来 加 拿 大 学 英 语 的。 说 是 加 拿 大 学 费 和 生 活 费 比 美 国 便 宜,  就 上 这 里 来 了,  反 正 都 是 英 语。 他 天 马 行 空,  独 往 独 来,   沉 默 寡 言, 不 大 与 房 间 里 的 其 他 人 往 来。 所 有 的 住 在 这 个 套 间 里 的 人 都 不 是 从 房 东 那 里 直 接 租 的 房,  而 是 从 另 外 的 租 房 人 那 里 分 租 的 房,  叫 做“sublease”。 那 另 外 的  租 房 人 也 是 学 生。  暑 假 期 间 或 是 回 家,  或 是 外 出,  就 把 房 子  便 宜 一 点 分 租 出 去,  省 下 这 段 时 间 的 租 金。  对 分 租 房 子 的 这 些  人  来 说,  钱 是 省 了,  但  住 不 长。  在 学 校 秋 季 开 学,  那 些 学 生 回 来 之 前 必 须 搬 出 去。

“ 难 啦,  老 兄!”  这 是 刘 彬 离 开 后 吴 晓 对 我 说 的 第 一 句 话。  他 于 是 向 我 一 一  叙 说 了 他 的 “难”。  他  出 国 前 在 贵 州 一 家  医 院 当  内 科 医 生。 有 一 个 作 护 士 的 能 干 贤 惠 的 太 太。   还 有 一 个 视 儿 为 掌 上 明 珠 的 慈 母。 除 了 上 班,  衣 来 伸 手,  饭 来 张 口,  一 点 家 务 也 不 用 干。  他 父 亲  也 是 医 生,  但  与 他 有 不 一 样,  在  医 术 上 是  贵 州 的  一 个 权 威,   在 行 政 上 是  某 省 医 院 的 院 长, 在 省 人 大 里  也 有  一 席 地 位。  有 父 亲  那 棵 大 树 遮 荫,    他 在 单 位  上 班 也 很 顺,   该 有 的 不 用 操 心 也 都 有, 过 的 是 悠 哉 游 哉 的 日 子。 一 年 以 前,  他 的 在 蒙 特 利 尔 的 兄 长 帮 他 联 系 到 一 所 学 校,  很 顺 利 地 得 到 加 拿 大 签 证,  在 半 年 以 前 来 到 了 蒙 特 利 尔。   虽 说 在 国 内 他 过 的 是“ 小 康”  生 活,  但 到 了 加 拿 大 却 是 一 无 所 有。  没 有 钱 去 交 学 费,  也 没 有 钱 去 付 房 租,  于 是 只 好 住 在 兄 长 家 里。因 为  没 有 工 卡, 也 没 有 法 语 和 广 东 话, 做 不 了 前 台 服 务 生 , 每 天 都  只 好 出 门 去 那 些 中 国 餐 馆 找  洗 碗 打 杂 工 做。 可 他 来 到 蒙 特 利 尔 时正 是  这 里 的 冬 天 的 最 寒 冷 的 时 候,  餐 馆 生 意 都 不 好,  几 乎 没 有 一 家  要 人。   好 不 容 易 偶 尔 遇 到 要 人 的,  又 嫌 他 不 会 广 东 话,  不 要 他。  挣 钱 无 门,   就 只 好 继 续 住 在 兄 长 家 里。  一 日 两 日 还 好 说,  时 间 长 了,  嫂 子 的 脸 色 就 不 太 好 看 了。   虽 说 他 找 不 到 餐 馆 工,   却  自 觉 地 在 兄 长 家  的 厨 房 里 忙,  从 到 蒙 特 利 尔 的 第 三 天 起 就 包 下 了 做 晚 饭。   但 尽 管 如 此,  饭 桌 上 首 先 是 看 不 到 嫂 子 的 笑 容,  然 后 是 听 不 到 嫂 子 的 说 话。  就 那 样 热 脸 看 冷 脸 的 在 兄 长 家 呆 了 四 个 月,  直 到  开 春   才 终 于 找 到 一 份 餐 馆 工  拿  到 第 一 个 星 期 的 工 资 搬 出 兄 长 的 家。 照 他 的 话 说 是 终 于 自 由 了。  但 好 景 不 长,  刚 脱 离 火 山  又 进 了 地 狱。  由 于 繁 重 的 劳 动 和 不 定 时 的 就 餐,   才 干 上 两 个 月,  就 得 了  一 个  胃 溃 疡。  痛 起 来 连 腰 都 伸 不 直, 没 法 干 活。  于 是 只 好 退 掉 全 工,  只 打 短 工,  一 周 上 两 三 天 班,  维 持 吃 饭 租 房 子 的 费 用。  现 在 是 进 退 维 谷,  上 不 了 学,  也 挣 不 了 钱。  在 加 拿 大 呆 下 去 吧,  生 存  发 展 问 题 难 以 解 决;  打 道 回 府 回 国去 吧,  一 无 学 位 二 无 钱, 难 以 启 程,  所 以 实 在 是 难。  他 现 在 是 过  一 天 算 一 天,  不 知 以 后 怎 么 办。

 我 听 罢 吴 晓 的 故 事,忽 然 想 起 了  白 居 易 的《琵 琶  行》 里 的 句 子,“我 闻 琵 琶 已 叹 息,又 闻 此 语 重 唧  唧。同 是 天 涯 沦 落 人,相 逢 何 必 曾 相 识”。 想 想 自 己 年 龄  比 吴 晓  还  大 ,也 得 要  打 工 挣 钱,  运 气 是 好 是 坏 很 难 说。  说 不 定  也 会 遇 到 象 吴 晓 一 样 的 困 难。  我 不 由 得 轻 轻 叹 了 口 气。  不 过 我 想 到 了我 的 长 处 --  身 体 健 壮,   肌 肉 发 达, 不 象 吴 晓 那 样  体 弱 有 病。   过 去 在 农 村 工 厂 都 吃 过 苦, 打 工  应 没 有 问 题。  想 到 这 点,  我 宽 了 点 心。  回 头 安 慰 了 吴 晓 几 句。

 吴 晓 请 我 抽 烟,  我 谢 绝 了。  我 从 高 中 毕 业 十 七 岁 开 始 抽 烟, 停停打打地 抽 了  快 二 十 年,  抽 得 多 时 一 天 一 包 不 能 少。   中 间 戒 过 几 次,  时 间 长 短 不 一,  但 最 后 都  失 败了。  这 次 出 国  时 下 了 决 心  一 定 要 戒 掉。  在 上 海 虹 桥 机 场  登 机 时 把  最 后 一 包  还 剩 大 半 的 香 烟 扔 进 了 垃 圾 箱。

“ 好,  不 劝 你。” 吴 晓 说, “ 我 刚 来 时 跟 你 一 样,  想 戒 烟。   他 妈 的日 子 不 好 过,  想 想 不 抽 烟 干 什 么,  就 又 抽 上 了。  抽 得 比 原 来 还 多。”

傍 晚 时 分,   同 房 间 的 人 陆 续 回 来 了。  首 先 是 那 个 墨 西 哥 小 伙 子。  小 伙 子 个 头 不 高,  但 长 得 很 帅:白 种 人, 高 鼻 梁, 金 发 蓝 眼,  人 也 挺 热 情。  见 了 我 就 “ 嗨” 一 声 过 来  与 我 握 手,  然 后 彼 此 用 不 太 熟 悉 的 英 语 聊 了几 句 天。  小 伙 子 的 姐 姐 长 得 也 很 漂 亮,高 鼻 梁, 深 眼 眶, 但 眼 睛 和 头 发 是 棕色 的,  皮 肤 也 是 棕 色 的,  是 混 血 儿 的 样 子。 我 后 来 才 知 道, 墨 西 哥 的 绝 大 多 数 人 是 西 班 牙 人 与 当 地  土 人  联 姻 的 后 代,  黑 眼 睛, 黑 头 发,  皮 肤 也 有 点 黑。 个 子 不 高, 鼻 子 矮。 白 人 只 占 极 少 数, 是 贵 族 和 统 治 者。 小 伙 子 后 来 给 我 看 了 一 些 他 家 里 人 的 照 片, 照 片 里 的 人 个 个 西 装 革 履,  气 度 不 凡。 可 见 他 就 是 来 自 一 个 贵 族 家 庭。小 伙 子 的 姐 姐 进 门 时 跟 大 家  随 意 打 了 个 招 呼, 就 径 直 走 到 她 的 房 间 里 打 电 话 去 了。 吴 晓 说 她 一 占 电 话 线 就 没 完 没 了, 让 房 间 其 他 人 打 电 话 都 不 方 便。 因 为 都 是 临 时 住 在 这 里, 没 有  人  单 独 申 请 自 己 的  电 话, 大 家 公 用 一 个。日 本 小 伙 子 回 来 后 与 我 们 一 块 看 了 两 分 钟 的 电 视, 然 后 就 悄 悄 地 进 了 自 己 的 房 间。 一 直 到 半 夜,  我 和 吴 晓 都 有 点 疲 倦 了,我们等的老 黄 才 回 来。

老 黄 不 知 道 这 个 套 间 里 来 了 新 人。 是 吴 晓 带 我 去 敲 他 的 门。 进 到 他 的 房 间, 他 正  躺 在  床 上 看 中 文  杂 志。 所 谓 “床”,  和 我 们 的 一 样, 一 个  旧 席 梦 思  而 已。 整 个 房 间 也 是 空 空 荡 荡。 见 我 们 进 去, 忙 把 满 床 的  杂 乱 的 报 纸 杂 志  掀 到 一 边,  请 我 们 床 上 坐。 他 中 等 身 材, 有 点 发 福。

“ 你 们 看 看,  王 X X  到 蒙 特 利 尔 来 了。” 他 抖 抖 手 中 的 杂 志。   上 面 写 着 《XX 之 春》字 样。“ 他 批 评 说 他 们 那 些 人 没 有 权 利 争 权 利。”

 我 翻 了 翻 那 本 杂 志。   一 些 照 片  里 的 人 和 列 在 照 片 下 面 的 名 字 都 很 熟 悉, 他 们 曾 经  都 是  一 九 八 九 年 里 叱 掣 风 云,  赫 赫 有 名 的 人 物。“ 你 认 识 他 们?” 我 禁 不 住 问 老 黄。

 老 黄  尴 尬 地 笑 笑,  不 知 是 承 认 还 是 不 承 认。

“ 唉 呀, 老 张。” 吴 晓 叫 我 老 张。  我 是 生 平 第 一 次 听 人 叫 我 老 张, 有 点  暗暗  吃 惊。“ 你 是 有 眼 不 识 泰 山呀。 人 家 老 黄 是 有 来 头 的 哟! 人 家 曾 经 是 《 X X 报》 的 主 编 呀。”

 我  曾 经 是 《X X X X X  报》 的 热 心 读 者。  也 听 说 过《 X X 报》。 但 没 有 订 阅。 它 没 有 《X X X X X  报》 那 样 有 影 响,  但 也 很 有 名 气。  是 在 《X X X X X  报》 被 关  掉 以 前 被 关 掉  的。 我 不 由 得 对 老 黄 肃 然 起 敬。  出 国 以 前 出 于  对  周 围 环 境 的 一 些 不 满, 还 真  有 过 出 国 后 要与 当 年 的 民 运 人 士  接 触 一 下 的 念 头。 没 想 到 他们远 在 天 边, 近 在 眼 前。

聊 了 一 下 民 运。  知 道 它 大 势 已 去,除 了 几 分 惋 惜, 也 不 多 想 了。老 黄  突 然 黯 然 地 说:“ 完 了。  被 炒 鱿 鱼 了。”

“ 怎 么 回 事?” 吴 晓 问。

“ 他 奶 奶 的!” 老 黄 骂 奶 奶 不 骂 娘,  好 象 显 得 文 明 一 点。 原 来 他 借 别 人 的 工 卡 在 一 家 工 厂  打 工, 在  一 条 装 配 线 上  安 装 零 件。 除 了 中 午 半 个 小 时 吃 饭,  在 上 午 和 下 午 的 各 四 个 小 时 中,  中 间 都 只 有 十 五 分 钟 的 上 厕 所  和 喝 水  的 时 间。 其 余 的 时 间 都 得 不 停 的  站 着 干 活,   象 机 器 人 一 样, 又 累  又 枯 燥。 干 了 一 个 星 期 后,  他 觉 得 自 己 工 作 的 位 置 完 全 可 以 坐 着 干,  于 是 就 顺 手  从 旁 边 拖 了 个  木 箱, 坐 在 木 箱 上 干, 感 觉 自 然 好 多 了。 但 是 他坐 上  还 没 有 五 分 钟, 工 头 就 走 了 过 来,  气 势 汹 汹 地 对  老 黄 说:“ 你 不 能 坐 着 干 活!”

“  坐 着 干 不 影 响 工 作 呀。”老 黄 说。

“ 我 说 了 不 能 坐 就 不 能 坐!” 工 头 一 点 也 不  客 气,“ 你 要 坐 回 家 去 坐。”

 老 黄 觉 得 憋 气, 又 说 了 一 句,“这 不 影 响 效 率 嘛。 我 甚 至 干 得 更 快。” 他 还  顺 便 示 范 了 一 下。 不 过 他 也 不 敢 继 续 说 下 去。 只 坐 了  两 三 分 钟, 就 把 木 箱 移 开 了。
 老 黄 以 为 没 事 了。 没 想 到 下 班 时, 工 头 就 跟 他 说:“ 你 明 天 不 要 来 了。”

“ 我 不 就 坐 了 两 三 分 钟 吗?” 老 黄 想 据 理 力 争。 工 头 并 不 理 他, 走 开 了。

 就 这 样, 他 失 去 了 那 份 费 了  一 番 周 折 才 找 到 的 工 作。   说 周 折, 是 除 了 找 工 难 以 外,去  正 规 的 工 厂  打 工  还 必 须 要 有 工 卡, 但 老 黄 没 有。 有 人 有 工 卡,  找 不 到 好 的 工 作, 又 不 愿 意 干 又 廉 价 又 累 的 活。   给 那 种 人 一  些 钱, 可 以 借 到 他们 的 工 卡。 还 有 一 类, 大 都  是 香 港 人。 他 们 移 民 来 加 拿 大,  有 工 卡, 但 实 际 上 只 是 在 加 拿 大 报 一下 到, 又 回 到 香 港 作 生 意 去 了。 如 果 经 过 熟 人, 可 以  向  这 类 人 借 到 工 卡  去 找 工 作。 因 为  你 去上 班 要缴收入税。但你所 缴  的  税, 是缴 在 他 的 名 下。他 可 以 籍 此 向 政 府 证 明, 他 没 有 离 开 加 拿 大,而是在加拿大工作,  从 而 不 会 影 响 他 的 移 民 身 份。 不过,这些行为这 都 是 违 法 的,  借 和 被 借 工 卡 的 人 都 要 担 风 险, 因 此 工 卡 也 不 是  很 容 易 借 到 的。 老 黄 是 费 了 九 牛 二 虎 之 力 才 弄 到  一 个。 没 想 到 才 一 个 星 期就失去了工作, 工 卡 就  用不上 了, 借 工 卡 的 钱 也就  泡 汤 了。

“苦 哇 - 小 张。” 老 黄 冲 我 叹 了 口 气。 他 叫 我 “ 小 张”。 我 的 年 龄 是 介 于 他 和 吴 晓 之 间。 吴 晓 抱 怨“ 难”, 他 抱 怨“ 苦”。 我 一 时 还 搞 不 懂 这“ 难” 和“ 苦”有 什 么 不 一 样。

“在 国 内  就 听 说  国 外 打 工  不 容 易。 看 来 是 很 苦。”  我 说。

没 想 到 老 黄 马上说 了 一 句 令 我 刻 骨 铭 心 的, 带 有 几 分 哲 理 的 话。 他 说:“ 打 工 并 不 苦。 苦 就 苦 在 找 不 到 工 打。 找 不 到 工 的 苦 才 是 最  大 的 苦。” 他 顿 了 顿, 苦 苦 地 笑 笑,“ 更 准 确 一 点, 吃 不 到 苦 的 苦 是 世 界 上 最 苦 的 苦。”

 我  当 时 不 太 理 解 老 黄 的 话, 不 以 为 然。 在 我 看 来, 打 工 只 是  自 费 留 学 攻 读 学 位 的  一  个 付 产 品 而 已,  打 工 是 没 办 法。 能 不 打 最 好,少  打 一 点 也 无 所 谓。但 当 后 来 我 到  了美 国,  蓉 ,女 儿  都 来 了, 一 家 人  的 生 活 花 费 全  靠 打 工挣, 感到了一种 沉 重 的  经 济 压 力 时, 我 才 真 正 领 悟 到 老 黄  的 似 乎  信 手 沾 来 的 话 的 涵 义。 那 是 一 种 只 有 真 正 打 过 工, 确 切 地 说, 只 真 正  在 海 外 靠 打 工 谋 生 的 人 才  会 有 的 感 觉。 它 来 自 于  清 醒 的 或 是 潜 意 思 的 焦 虑, 期 盼 和失 望。 一 般 的 生 活 体 验 式 的  或 不 是  必 不 可 少 的 打 工都 是 悟 不 出  其 道 理 的。

 老 黄 后 来 告 诉 了 我 他 的 情 况 。 他 也 是 通 过 自 费 留 学 来 加 拿 大 的, 有 温 哥 华 一 家 大 学 研 究 生 院  哲 学 系 的  录 取 通 知 书。 但 他 到 了 加 拿 大 后 没 有 去  学 校 报  到, 而 是 跑 到 中 国 城 去 找 工 去 了。 他 根 本 也 不 打 算 去 上 学, 而 只 想 打 工 挣 钱。 原 因 一, 他  办 出 国 借 了 一 些 钱, 必 须 还; 原因二, 他  年 龄 偏 大, 读 书 拿 学 位 意 义 不 大。 听 说  在  加 拿 大 开 杂 货 店  收 入 不 错, 比 一 般 工 薪 阶 层 还要 实 惠。 所 以 他 打 定 主 意, 打 工 赚  钱。 等 身 份 搞 定, 买 个 杂 货 店, 再 把 老 婆 小 孩 接 过 来, 就 算 大 功 告 成 了。

 我 没 有 读 过 老 黄 在 国 内 写 的 文 章, 但 我 读 了 他 在〖 XX之 春〗 上 的 文 章, 还 看 过 他 的 原 稿。 他 的 确 写 得 一 手 好 文 章, 博 古 通 今, 才 华 横 溢, 并 且  还 写 得 一  手  龙 飞 凤 舞, 端 正 飘 逸 的 好 字。 从  一 个  洋 洋 大 国  有 名 的 报 纸 的 主 编, 到 一 个  街  角 的 小 杂 货 店 的 店 主, 这 种 变 化, 在 我 看 来 实 在 太 大,  也 实 在 可 惜,但  那 却 是 老 黄 的 实 实 在 在 的, 契 而 不 舍 的 追 求。  大 概 是 出 于 自 我 安 慰, 老 黄 告 诉 我 他 认 识 一 个 杂 货 店 的 老 板, 是 前 中 国 驻 欧 盟 的 文 化 代 表。他不 愿 意回 中 国, 移 民 到 加 拿 大 开 个 小 杂 货 店,  还 干 得 挺 欢。 老 黄 也 好,“文 化 代 表” 也 好, 他 们 的 职 业 的 变 换, 是 一 种 价 值 观 念 的 彻 底 改 变。 人 为 什 么 会 变 成 这 样?这 里 面  有 什 么 值 得 思 考,  值 得 探 索?

 六 年 以 后,  我 从 美 国  重 访 蒙 特 利 尔, 特 地 拜 访 了 老 黄。 他 的 北 美 梦 是 实 现 了: 他 有 了 他 自 己 的 杂 货 店, 不  是 一 个, 而 是 两 个, 他 太 太 和 他 各 管 一 个。   身 份 搞 定 了,一 家 人 也 团 聚 了。 据 他 说 他 还 买 了  德 国 产 的 BMW  豪 华 车。 但 他 也 的 确 象 一 个  小 店 主 了。 两 眼 无 神, 说 话 前 言 不 搭 后 语。  从 他 身 上  再 也  找 不 到 那 种 初 见 他 时 的  智 慧, 才 华。 据 说 是 因 为 他 的 店 遭  到 一 次 抢 劫。 为 了 保 护 商 店, 他 奋 不 顾 身 抱 住 一 个 歹 徒, 但 另 一 个 拼 命 用 枪 托 砸 他 的  头, 砸 成 了 脑 震 荡, 产 生 了 后 遗 症。   他  与 他 太太 各 自 住 在 各 自 管 的 店 里,  一 个 城 东, 一 个 城 西,一 年 三 百 六 十 五 天,   杂 货 店 天 天 要 开 门, 所 以 夫 妻 俩 也  象 牛 郎 织 女,很 难 见 面。  两 人 也 都 没 有 时 间 照 顾 儿 子。那 次  拜 访 他  后 离 开 他 的 店 时,  我 的 心 情 十 分 沉 重, 为 老 黄 感 到 深 深 的 惋 惜。

在 那 个 三 楼 的 套 间 里, 我 住 了 不 到 三 个 月,  实 际 上 也 就 是 每 天  晚 上 在 里 面 睡  几 个 小 时,但 印 象 却 十 分 深 刻。 因 为 那 是 我 在 北 美 停 靠 的 第 一 站。 我 至 今 还 记 得 那 黑 咕 隆 咚 的 客 厅 和 走 廊。 为 了 省 电, 我 们 尽 量 少 开 灯。  还 有 那 墨 西 哥 年 轻 人 手 里 的  袖 珍 索 尼 电 视 机,  曾 令 我 十 分 羡 慕。  我 的 打 工 收 入 足 可 以 让 我 买 一 台 电 视 机,  我  也 曾 在 电 器 用 品 店 里 徘 徊 过。但 一 想 到 那 昂 贵 的  学 费 和 国 内 的 太太 和 女 儿, 我 就 放 弃 了 买 的 念 头。 有 一 天 晚 上 打 工 回 来, 看 到 那 楼 房 附 近 有 一 台 别 人 扔 掉 的 大 彩 电,  十 分 兴 奋。 因 为 听 说 人 们 搬 家 时, 往 往 也 扔 掉 一 些 好 东 西。 我 赶 紧 跑 回 去 把 吴 晓 喊 出 来 帮 忙。 两 人 费 了 九 牛 二 虎 之 力 把 那 庞 然 大 物 抬 回 去, 插 上 电 源 一 试,  一 点  动 静 也 没 有 -  电 视 机 是 破 的。 我们只 好 悻 悻 然 又 费 尽 力 气 把 那 庞 然 大 物 抬 出 去 扔 掉。

 还 有 一 件 事 令 我 难 忘。 那 是 到 加 拿 大 以 后的 第 一 次 洗 衣 服。  因 为 平  时 只 洗 澡 换 衣 而 不 洗 衣, 所 以 那 是 一 大  包衣服,包 括 几 乎 我 所 有 的 内 衣 内 裤  和 袜 子。  花 了 两 块 钱  用 洗 衣 机 洗 完 后,为 了 省 钱, 我 就 没 有 再 用 烘 干 机, 而 是 把 衣 服 凉 在 套 间 外 面  楼 梯 边 的 铁 丝 网 上。 等 我 晚 上 回 来, 发 现 衣 服 全 不 见 了。 开 始 以  为 是 吴 晓 或 老 黄 帮 我 收 了。 一 问, 没 有。 同 房 间 的 其 他 人 也 不 知 道。 第 二 天 去 找 楼 房 管 理 员, 是 个 印 度 人。 他 不 但 说他不 知 道, 还 抢 白 我 一 番, 说 我 不 应 该 凉 在 外 面,  除 了 房 子, 他 什 么 也 不 管。 天 塌 下 来 也 不 是 他 的 事。 在 国 内 时, 虽 说  在 公 共 汽 车 上 被 扒 手 扒 过, 并 且 还 亲 手 抓 过 扒 手, 但 家 里 的 东 西 可 从 来 没 有 丢 过。   没 想 到 在 这 文 明 发 达 的 加 拿 大, 却 有 人 要 我  穿 过 的 内 衣 内 裤。 简 直 是 不 可 思  义。 没 有 办 法, 只 好 一 些 天 不 换 衣 服, 直 到 好 不 容 易 抽 了 个 时 间  同 吴 晓 一 道 去 跳 蚤 市 场 买 了 两 包 便 宜 的 内 衣 内 裤。我怀疑很可能就是那个印度人给拿走了。但是没有证据。

 到 了八 月 底, 二 房 东 们 要 回 来  了,  我 们 搬 出 了 那 栋 楼。 本 来  老 黄, 吴 晓 和 我 三 个 人 准 备 在 市 中 心 合 租 一 套  一 房 一 厅 的 公 寓, 但 老 黄 觉 得 即 使 合 租 也 还 是 贵。 他 就 一 人 搬 到 另 外 一 个 房 租 便 宜 的 区 去 了。 我 和 吴 晓 分 租 了 一 套 房 子。 他 住 房, 我 住 厅, 这 样 我 少 出 五 十 元 房 租。 我 们 之 所 以 住 市 中 心, 我 是 因 为 离 学 校 近, 吴 晓 是 因 为 我们住的地方离 他 打 工 的 餐 馆 近。 贵 是 贵 一 些, 但 可 以 省 些 时 间。  在 北 美,时 间  几 乎 与 金 钱 一 样 珍 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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