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文集

不是文人,就是想写下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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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木桥的回忆

(2005-12-04 12:28:45) 下一个

    生活中有过不少值得记忆的有意义的事情,也有过不少想忘记也忘记不了的事件。我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在北美也度过了十来年。我在小城镇里住过,也在大都市中呆过。但是,我感到我生活中最美好的阶段,是我当知青的时候的生活。我最留念的地方,是那个有着青山绿水的湖南省的一个小山村 – 杉木桥。    

    每当感到生活困倦,无聊的时候,我几乎就想到杉木桥。那条蜿蜒的荡漾着清亮的水的渠道,那片一直延伸到湖边的春天嫩绿,夏天金黄的稻田,就浮现出我的脑海中。那群曾经和我生活在一栋房子里的男女知青伙伴的欢声笑语,就真真切切的缭绕在我的耳际。 我真想回归到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去。 重新再过一遍。在离开杉木桥的最初几年里, 因为离得近,我每年都要回那里一趟两躺的。有时想去见见熟人。有时只是想去那些曾经走过的地方再走走。流连忘返一番。

    知青时的生活其实是很苦的。那时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在北美拥有我自己的房子和车子。旅行也是飞机来飞机去的。那时每天能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三伏天我们要顶着烈日在田里插秧,收割。大冬天就住在到处透风的房子里。吃的是少油有时甚至是没有油的瓜菜,常年累月见不到肉类。穿的也是旧衣服,烂棉袄。看不到书籍,杂志,更看不到电影,戏曲。过的是一种“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起,日落而眠的单调乏味的远古农牧式的生活。

    那是什么让我如此留念呢?

    我想我是留念那里的自然的美。这辈子看过不少的风景名胜。包括北美,南美,欧洲以及中国的其它许多地方。但我对杉木桥的山水的印象却特别的深。其实呢,那里并不是一个神仙境地,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据说从前杉木桥的确是有一座用杉木搭成的桥,但不知是何年何月被大水冲走了。后来再没有搭桥。只是放了一条渡船在那原来是桥的地方。渡船也没有人管。只是在船的两头各系一条粗粗的草绳,分别牵在河的两岸的木桩上。要过河的人必须先把船拖到自己呆的这一边,上了船后自己拔着草绳过河。要是人多,拔草绳的事自然是属于那些年轻力壮的人,或是对拔船感到新鲜好奇的人,比如象我们这班知青。杉木桥没有此起彼伏的的楼房烟囱,没有喧嚣嘈杂的车水马龙。每当我披着晨曦去上工,呼吸着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或是带着晚霞回我们知青点的路上,顺便在那沟渠边用那清凉的水洗去手上脸上的泥垢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的清爽愉快。当我偶尔在纷纷细雨中,持竿独钓,看着雨点在平静的小塘的水面上点出一圈圈涟倚,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没有忧郁,没有担心,有的只是宁静和舒心。那里的月光也让我留念。记得有一次发大水,我和其他几个知青担任巡逻值勤。水漫过了紧戒线。领队的队长叫我和另外一个知青去通知大队长和支书。从队长支书家回知青点的路上,已经是二更时分。当时一轮浩月当空,把一个夜晚照得清亮。能清清楚楚地看清远处的山,近处的水,还有那轻柔淡白的雾蔼。人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亮”。回忆起来我觉得“杉木桥的月亮比外国的还要亮”。还有那么一片山脚下的竹林,也是让我经常去的地方。我喜欢在那片竹林中散步。特别要是一场阵雨过后,那林子里的空气特别的清新。沿着林子里一条蜿蜒的小路信步走去,往往让我不知时间流逝。知青点面前的那一片几乎望不到边的稻田,更象是一幅画家在不停的画着的水彩画。冬天是一幅淡淡的素描,春天是大手笔的绿色,加上星星点点的灿烂,那是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夏天是深绿,到了秋天则是金黄了。我常常站在知青点的走廊上,欣赏那大自然的造化。感叹它的美丽。

    虽说是过着一种贫穷,单调的生活,但我对未来却充满了憧憬。利用不多的休息时间,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埋头在煤油灯下,或是在工间歇息时坐在田埂路边,我写生,我作诗,我谱曲。我幻想着有一天成为一个画家,一个诗人,一个作曲家。我特别想去上大学。但当我知道去我理想的大学上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的时候,我也没有特别的失望。高尔基不就是上的《我的大学》吗?保尔•柯察金不就是在艰难困苦中百炼成钢的吗?我就走他们的路吧。我一定会成功的。当我的第一首诗在县里唯一的县级文艺杂志上发表后,刊物的编辑给我寄来了两本稿纸,鼓励我坚持创作。我的信心倍增,劲头更足。常常挑灯夜战。我还和另外四个最要好的朋友一块,每人凑了两块钱,买了一筒蜡纸,几盒油印纸,悄悄的办了一份油印文学报。我既写文章,又当主编,还兼印刷。我们没有钱买油印机。用的是临近一个大队的大队部的油印机。但是我们不敢让人知道。我们必须晚上跑到那个大队部,悄悄地把门拨开。用手电筒照明把文学报印出来。我很激动地把文学报发给同村和邻村的知青,也发给带队的队长和支书。还邮寄给其它地方的朋友。当支书接到我递给他的文学报时,他手都紧张得抖了起来。他抖抖簌簌地拿着一纸文学报,心惊胆战地说,“小马啊,这有没有经过批准啊?”不几天,公社管知青的书记就传来通知,叫我们几个人去他蹲点的大队去见他。我们去了。他严厉禁止我们办那份文学报。我们据理力争也无用。这样,才出了三期的刊物就夭折了。尽管如此,我对未来的憧憬却没有因此而受挫。我想方设法借到了一本当时很难见到的《古文观止》和一本《唐诗三百首》,有时间就读和背。我继续梦想着有一天当一个诗人或是作家。我有意与那里的农民交朋友,经常与他们聊天,收集和积累索材,象民间故事,谚语俗话,民情风俗。我现在还有的一点点写作的基础和兴趣,主要就是那段时间培养起来的。后来招工到了工厂,被分配在办公室里写公文,然后是学商业管理专业,专门与数字效益打交道。我的一腔文学热情从此被一扫而光。文学细胞也都荡然无存。写的东西都变成了八古文,道貌岸然,索然无味了。

    虽说是一无所有,但我们对生活却是无忧无虑的。我们晚上常常出去捉田蛙,小的留下自己改善生活,大的卖给食品收购站。然后去供销社买最便宜的连贫下中农都不大愿意抽的一毛三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抽。抽得喉干舌燥的。有时运气好,卖的钱多一点,就买两毛钱一盒的“沅水牌”香烟。档次就高多了。大家抢着抽。在稻田里锄草时,我们也随身带个竹篓捕鳝鱼泥鳅。收工后煮一锅,放点油盐,大家分享。有时侯下雨出不了工,我们就站在走廊上,冲着门前经过的行人特别是姑娘们扯着嗓子大唱“黄婆婆偷鸡”(跟当地农民学的骂情吊俏的民歌)。或是大家凑几块钱“打平伙”,开点荤。还间或搞一个象棋比赛,输赢两包香烟。记得有一次出工时,突然狂风暴雨大作,雷鸣电闪的。那些农民都跑回去避雨去了,我们男女知青却聚到一堆,站在瓢泼大雨中,集体造好型,唱起了《沙家浜》中芦苇荡新四军勇斗暴风雨,“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的那段戏。事先也没有排练,但大家的动作却很协调,一举手,一投足,还真象那么一回事。大家都被淋的浑身透湿,但都兴高采烈的。因为那次经历的缘故,后来当大队找我们协商看我们能不能排几个节目到全公社的民兵大会上去表演时,我们一口承诺下来。当然排节目不用出工照拿工分是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我们花了十来个日日夜夜,自编自导的十几个节目,其中的花古戏《沙家浜》里的“智斗”(我在里面扮演参谋长刁得一),男声表演唱“我们是公社的牧鸭员”,我的独唱“洞庭鱼米乡”,民兵们反映特别好。

    那是一个爱被禁锢的时代。尤其对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青少年来说,谈爱完全是一种大异不道的行为。但是,爱是一种人的本性,人的爱是禁不住的,人的情也是扼杀不了的。尽管当时“谈爱”会影响到招工,上学,但我没有顾及那么多。下放的最初半年时间里,我与远在异地的两个高中女同学写信往来。她们一个是高中女同学中最漂亮的,另一个是高中女同学中最有才华并且也很漂亮的。每当我收到她们的字体娟丽的信时,我就特别的高兴和兴奋。急急忙忙地读信,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回信,再然后又是焦急地盼信。日子就在一种兴奋,幸福,甜蜜,等待,盼望中度过。但是半年过后,那个高中女同学中最漂亮的女同学突然跟我断了联系。一打听,原来她与她当民办教师的学校的校长谈上了爱,不久就跟那个校长结婚了。那让我很失望。还好,幸亏那个最有才华并且也很漂亮的高中女同学还继续与我保持联系。虽说在高中毕业后的两,三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没有再见过面,但相互的通信,把我们的心一直连在一块。那种联系,给我以温暖,给我以骄傲,给我以鼓励,给我以希望。它使得我的那颗图谋进取的胸襟没有被那种原始停滞的环境所封闭。它使得我没有被平庸愚昧所同化因而堕落。它是我年青的生命中的火炬,照我前行,催我奋进。水到渠成的,她后来作了我的太太。我们忠诚相爱,过得很幸福。在三十年后的高中同学会上,我和那个最漂亮的女同学见了面。虽然已经收了媳妇,但她还是很漂亮。两人相对,她落了泪。说当年纯粹是一场误会让她跟我断了联系。我感叹唏嘘,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对她说,哎,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对自然的留念,对未来的憧憬,对生活的无忧无虑,对爱情的向往,说到底,是一种对逝去的青春年华的怀念。十八,十九岁的年龄,真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那年龄,心里没有阴暗,没有邪念,有的只是光明,正气。在那时候,眼中的一切都是美的,几乎看不到丑恶。哪象几十年以后的现在,人的心理是灰色的或是阴暗的。总是觉得处处都是陷阱,到处都得防人。对外面的人是这样,甚至连对自己家里的人也是这样。有的人即使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几十,上百万的家产,存款,也还是经常感到岌岌可危。这真是一种人生的危机,人生的倒退。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啊!我甚至都留念在那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高一脚,底一脚地独自行走在那弯弯曲曲的堤埂上的经历。那是一个周末的夜晚,我急急地从家里赶回杉木桥,准备赶第二天一大早的早工。当时除了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犬,四周什么也看不见。那漆黑是浓密的,沉重的,几乎就象一张厚厚的门帘挡在我的前面,连伸腿都感到困难。我想起了,更准确的说是感觉到了传说中的给夜行人摆迷魂阵的女鬼 -- 她摆下迷魂阵,让行人兜圈子。运气不好的,就掉进水里,或是跌到深谷。运气好的,就会一直走到天亮,最后会发现一个通宵都是在一个老地方兜圈子。想到女鬼,我的头皮突然发麻,冷气唰的扫过全身。。我那时刻真希望有人出现,或打着手电筒,或举着火把,来到我的面前,从我身边经过。但是没有。就我一个人,在那漆黑之中独行。我没有其它选择,只能壮着胆子往前走。直到我走近村子,看到隐约的灯光,听到人的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掉进水里或是掉进沟里,也没有在一个地方兜圈子出不来。

    逝者如斯乎。美好的光阴一去不复返了。我真希望我还能回到那个年龄,那个时代去。去了以后就永远停驻在那里,不再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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