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亚的心事
昨夜下的那场不大不小的雨，并没有驱散七月河谷的闷热，反而随着树木草叶中丰盈水汽的蒸发，使人越发地觉得气闷难耐。日头渐升渐高，村子里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男人们很早就带着干粮和水，赶着羊群奔向远处的山峦。清早汲水的妇人们和嬉笑玩闹的幼童也都已回到自家的院子，各自准备简单的午饭。
我坐在屋前的阴影里，尽量伸直肿胀的小腿，想看看自己的脚如今是何等模样。也许该让悉帕再帮我做一双大一点的鞋子吧，还是让她找一找，看以前怀利未或是西缅时候穿的鞋还能不能穿下？自从怀了老四，我越发觉得精力不济。随着身子越来越重，夜里我时常醒来便无法再入眠。白日里也是恍恍惚惚的，有时候和孩子们说着说着就能打瞌睡。幸亏有妹妹拉结和她的使女辟拉帮忙，要不然三个小皮猴儿，我和悉帕还真是忙不过来呢。
院子那头传来男童清脆的笑声，我眯着眼睛望去，影影绰绰地看不真灵。应该是流便、西缅在和拉结玩耍。一岁半的利未正在中间的屋子里睡觉，他们这样大声，可千万别吵醒了他。我一边想着一边慢吞吞地从躺椅上起身，打算进屋去看看小儿子。快挪到房门口的时候，一道褐色的身影向我快步走来，哦，是悉帕。我冲她指了指我的躺椅，她跑过去将椅子一把端起，跟着我准备进屋。
"利亚，你这躺椅有六七年了吧？我记得还是当年你怀流便的时候父亲给你的。夫君前些日子刚给我又新做了一把椅子，你可以从我那两个旧的里挑一个。"
我回头看了一眼拉结，她抬着下巴昂头说话的样子还是那么高傲美丽。"不用麻烦了，这把我用惯了。"
孩子们的房间很大，利未小小的一只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肚子上盖着一小角他心爱的蓝色毛毯，正酣睡地熟。我窝在自己的躺椅上愣愣地看着他，好像看着年幼的自己。等待着我的孩子们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呢？耶和华神啊，求你施恩。
朦胧之中我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彼时我未嫁，是拉班的长女利亚。我的妹妹拉结明艳婀娜，活泼娇媚；而我，是她那个眼神不好，不美而安静的姐姐。
那一天是表哥雅各娶拉结的日子，他为她在我父家打工七年。可是那晚，在一片歌舞喧嚣正紧之际，父亲将拉结的厚重婚纱披在了我的头上，将我推入昏暗的新房。那一夜的记忆，于我是紧张混乱而疲惫的，我至今想不明白，父亲所为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但是在雅各亲吻我的那一刻，我妥协了。我贪恋他的怀抱和他的温暖，我也想像拉结一样，被人放在心尖上。
永远也忘不了第二天一早表哥睁眼看到我的模样。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夫君早，我是利亚。”他瞪着眼睛，足足盯了我有半分钟，然后披衣下床，冲出了房间。
父亲给我的使女悉帕后来告诉我，雅各冲到我父家大闹了一场，要不是兄弟们和村里人拦着，他几乎会动手揍我的父亲。其实仔细想想，他被骗的也蛮惨的。千里迢迢来投奔舅家，对表妹拉结一见钟情，辛苦工作了七年之后，却被骗与我这个影子一般的寡淡之人洞房花烛。
父亲告诉他，我们这里的规矩是长女未嫁，小女不能出门子。他们最后商定，雅各按规矩完成与我的七日之礼，然后拉结过门也嫁与他为妻，他为我父亲再做工七年。
床上的利未这时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声，又沉沉睡去。我失神地盯着他的睡姿，心生羡慕。小孩子多好啊，吃了睡，睡了玩儿，玩儿累了再吃、睡，没有烦恼，没有怨恨，也，没有，嫉妒。
每个人都知道，雅各爱拉结。每个人都知道，我利亚，是被硬塞到夫君床上的。父母兄弟们庆幸雅各接收了我这个本无人要的累赘；村里人认为，至少我还拥有了七天与夫君独处的日子，我该知足。
因我是利亚，自幼眼神不好，安静但不美。我有个光彩照人的妹妹，父母兄弟注意不到我，周围人常常记不起我，我只本本分分地，像影子一样，没有存在感地活着。我嫁了人，我的夫君另有挚爱之妻，这挚爱是我的嫡亲妹妹。
婚后的日子沉闷而窒息，就像盛夏的河谷，常常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天夫君和拉结去镇上赶集回来，送给我一块做头巾的布料，后来我看到拉结的新衣，知道了我的布料来自何处。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孤枕难眠的夜晚，我向神求祈，我渴望丈夫的爱和关注，我不知道这样孤独的一生，如何才能走下去。
耶和华神看到我的苦楚，祂打开我的子宫给了我孩子。长子出生的时候，夫君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双手环抱捧着他，满心的喜悦溢出眼角眉梢。我本已折腾了一整天，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我看着他们父子，心里感到无限的骄傲和满足。
我的长子名叫流便，是“有儿子”的意思。我告诉人说：“耶和华看见我的苦情，如今我的丈夫必爱我。”
女人都是像我这样天真吗？我以为自己拼命生下的孩子会使夫君至少留一份疼惜，我以为每一次他来看孩子，会想起孩子的母亲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可他还是看不到我，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拉结。神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看不到我? 难道因为我不美，我看不清楚，就不配被人爱吗？
我蜗居在角落的房间里，看着拉结清早送夫君出门，傍晚再跑出去迎他归家。拉结很少同我讲话，但是她喜欢孩子，会在悉帕带流便在院中玩耍的时候陪在旁边，也会和夫君一起抱着流便出门。她的房间里有时会传来争吵声。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雅各摔门而出。那一夜他闯入我房里，我闻到了他的满身酒气。
于是在长子快三岁的某一天下午，我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西缅。我给这个儿子取名“听见”，因为我知道，“耶和华因为听见我失宠，所以又赐给我这个儿子。”
我求神让夫君的眼目转向我 ，我以为， 如果我不停地怀孕生子，雅各就会关注我，放我在心上。我甚至不敢想自己与拉结在他心里同等重要，但是也许，也许在某一个时刻，他会只想到我和我的孩子们，暂时忘了他的挚爱。
房门静悄悄地开了，悉帕问我要不要在房间里吃午饭。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吃。小利未睡得很熟，应该过很久才会醒。
饭桌摆在院墙下的阴影里，流便和西缅正吃得欢，拉结一如既往地当我不存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在桌前坐下，敏锐地发现拉结的左手腕上戴了一个新手链，金黄色的，一片一片的花叶子钩连在一起，小巧精致。她的脚上也有一个类似的，和手上的明显是一套。我看着她的脚，干净细腻，圆润性感，忽然间就没有了食欲。
我记起那年冬日我生利未即将临盆，雅各带着羊群本来在远山放养，要半个月后才会回来。可是一日拉结生病腹痛，他闻讯顶风走了一天的路跑回家探望。拉结好转后他离家之前，在院中碰到正散步的我，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生，我说感觉就这一两天了。他停下步愣了一下，冲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当天傍晚我就生下了利未。
我给雅各生了三个儿子，三子利未的名字是“联合”的意思，我以为，“我给丈夫生了三个儿子，他必与我联合”，可是我错了。即便如今我正怀着他的第四个孩子，即便拉结成亲至今一直无所出，我都始终是那个第三者，永远也插不进他们中间。
三个人的婚姻啊，未免也太拥挤了些。
我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慢慢地在床上躺好。是午睡的时间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外面的三个儿子，我需要照顾好自己。
可是耶和华神啊，为什么我的婚姻是这样的呢？为什么你赐给我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作丈夫？我在父家如影子一般活了二十多年，我以为我会一直那样孤独下去，直至终老。可是神你让我出嫁了，你给了我转机，给了我希望。成亲八年，我给夫君生养了四个孩子，但他的心里始终没有我，我似乎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难道我只是给他生孩子的工具吗？我的价值在哪里？有谁关心过我，有谁想过我也会嫉妒，也会心痛不甘？
我蜷缩起身子，伸出双臂拥抱着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一丝安慰。其实最近这一两年，我已经不象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每每看着他们同进同出，情深缱绻便以泪洗面。锥心之痛年日久了，便渐渐麻木了我的感官。我每一天都告诉自己，利亚认命吧，现实如此，你待如何？
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神会将我置身于这样尴尬的婚姻关系之中，但我意识到，也许，一直以来我所祈求的丈夫的爱和关注，并不是神所要赐给我的祝福，也许我要的和神想给的根本是南辕北辙。可神要给我的是什么呢？
朦胧之中我听到院里传来吵闹声，似乎夫君和他的帮手们在大声谈论着什么。我有些诧异，因为他们本不该此时出现在家里。大概父亲又一次更改了雅各的工价吧，我心里不禁叹息。自从一年前他们因雅各为拉结做工的七年期满，重新议定了工价以来，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我让自己慢慢地坐起，小心地扭身在后背垫了两个枕头，然后靠在了床上。太热了， 四周没有一丝风，空气都好像停止了流动，屋外还乱着，悉帕在吆喝着孩子们，雅各在让拉结准备着什么东西，隔壁的利未被吵醒了，在哭。而我，不想动弹。
我听到做父亲的在哄小儿子，也听到小利未哭声渐歇，咿咿呀呀地不知说着些什么。雅各很爱孩子们，常常用他的一双巧手亲自做玩具给他们玩儿。他说，孩子们是耶和华神赐给他的产业，还讲过神曾在路斯的旷野对他应许，他的后裔要象地上的尘沙那样多，而且地上的万族要因着他和他的后裔得福。
他的后裔？想到这里我愣住了，他的后裔是我的孩子们啊！我的孩子们竟然在神的应许之中？那我呢？我岂不也在神的计划里面吗？我有点头晕，喘不过气来，似乎感到胸腔里自己的心脏跳得又快又大声。不不，我是安静又近视的利亚，在父家我是被遗忘的女儿，在人前我是被忽视的影子，怎么会被神列在祂的计划里呢？祂是造物主是独一的真神啊！
“可是为什么不呢？”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抗议道。我缓缓地、深深地呼吸着，曾叔祖亚伯拉罕离开本家之前常说，神不偏待人，这话一直在家族中流传至今。我的确活在丈夫的漠视里，活在拉结的轻视中，但也许在神眼里，我是利亚，就如同姑姑是利白加，妹妹是拉结，我同她们是一般的独一无二。心里有一点点雀跃啊，我极力克制着，小口小口地喝光床边悉帕为自己准备的一大杯水，好让自己的心能静下来，细细地思量。
耶和华神啊，是真的吗，我利亚竟在你的计划里有份？我这样卑微不被看重的女人，竟然蒙你的拣选？我的儿子们将承受你的应许，且你要透过他们去赐福地上的万民！神啊，这是何等的尊荣，我如何配得上？！创造宇宙天地万物的主宰，竟然看重我，让我与祂的计划有份，这等眷顾与荣耀，丈夫的爱怎与之相比！
祂不仅眼里有我，也把我放在心上，因看见听见我的苦情，就打开我的子宫赐我儿子，一个又一个。在我愚蠢地把指望寄托在丈夫身上时，在我彻夜难眠的每一时刻，祂听我倾诉，陪我哭泣，安慰我的一厢情愿，包容我的执迷不悟，耐心地等待并指引我将眼目全然转向祂，看到我在祂那里是多么地尊贵宝贝。我居然在永生神的计划里啊。
人的尽头当真的是神的起头呢，当我对夫君的爱不再抱任何幻想，抬起头，就看到了我的神，原来祂一直在我身边，没有片刻稍离。祂如父兄，如爱人，始终陪伴着我支撑着我。耶和华啊，除你以外，在天上我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沒有所愛慕的。因天地都终将会过去，唯有你存到永远。你的计划绝不会落空，而我是你实现计划的工具，我是何等蒙福的妇人！
秋风乍起，河谷里四散的几块不大的田地里，庄稼也到了收割的时候。这是河谷中最美的时节，也是众人最忙碌、最热闹的日子。除去带着羊群远行的牧人们，家里的人，连同七岁的流便都去了田里。我帮着悉帕装好两大篮子午饭，看着她和西缅一起走向田间。身旁的小利未快乐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小兔子开心地玩耍着。
孩子们是我的珍宝， 每一个都是神给我的礼物，更是神应许的一部分。我轻柔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想起怀孕生产的点点滴滴，想起为人母的日日夜夜。然后我好像忽然发现，原来我的生活是这么忙乱而充实。孩子们的衣食健康、喜怒哀乐占据了我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我其实并没自己以为的那样，时时刻刻关注着拉结和雅各。确实很久没有时间自怨自艾了呢，我想。很开心原来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爱情就已经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了。如今我即将成为四个孩子的母亲，我猜这一小部分也会变得越来越可有可无吧。毕竟，没有丈夫的爱，我也认真本分地活了这许多年，他爱或不爱，我都会继续在神面前认真本分地活着。因为神对我们有应许，有计划，而我是祂拣选的女人，在祂的计划里面，独一无二。
我举目远眺，湛蓝天空下的金色麦田仿佛在秋风中翩翩起舞，远处静立的层层山峦也似乎在轻声呢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我利亚，纵生而有憾，仍被神宝贝珍惜，妥善安排。祂既会负我一生的责任，我便只需全然交托，静享安息。
一周之后的一个清晨，我生下了雅各的第四个儿子。我说：“这回我要赞美耶和华。”所以他的名字叫“犹大”，取赞美之意。家里照旧摆酒庆贺。在众妇人和孩子们的环绕之中，我怀抱襁褓中的犹大，心满意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