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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2020-04-28 15:14:22) 下一个

我有两个奶奶。亲奶奶住在海淀西三旗;另一个奶奶姓唐,住我家斜对门,是把我从五十六天带到三岁半的保姆。

相比亲奶奶, 我和唐奶奶更熟悉。她是旗人,小小的个子,娘家姓舒,有个很美的名字叫芳桂。唐奶奶祖上是掌管避暑山庄的官儿,后来家道中落,她的大哥吸食鸦片败光了祖业,奶奶就只好抛头露面作了小学老师。小时候奶奶教我唱过一首日文歌Sakura樱花,学龄前的我还会说日语的早安午安谢谢再见什么的 。后来在大学,我有两年与日语系的女生同寝室,学了点儿她们的口头禅。一天我在奶奶家玩儿,忘了具体情境是什么了,我笑说,“奶奶你好kawaii 。”她老人家冲我翻了个白眼儿,接道:“快七十的老太太啦,有什么可爱的!”

长大以后,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地想,要是奶奶晚生个十年二十年,可能就不会一定要嫁人;即使嫁人,可能也不会五年生三个孩子。她的人生大概会有不一样的轨迹,至少她很可能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用靠丈夫养活自己,也不会一生囿于一个小院里,只闲暇的时候教一个小娃娃青春的歌谣。

奶奶三十岁嫁人,生了三个闺女, 我都叫姑姑的。唐爷爷在林业局工作,半年在佳木斯, 半年在门头沟, 很少回家。那个时候我妈妈在宣武区的枣林前街上班,若是早班,刚过六点就得出门。因为哥哥只大我十八个月,每天跟着爸爸上航天部的托儿所,两个小小孩儿,父母忙不过来,所以我从婴儿期起就住在唐奶奶家。每天妈妈下班接我回家,九点睡觉之前再送回奶奶家,这样一直到三岁半我上幼儿园。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着哥哥淘气,摔了,左腿膝盖破了又深又大的一块,奶奶不肯让我妈再带我每天挤公车去幼儿园,留我在她家呆了好多天。

从我记事起,好像每周末都会跑到奶奶家呆着,假期的时候更是每日报到。每次去,奶奶都给我好吃的,有时候家里没零嘴儿了,奶奶会给我白糖拌米饭吃。后来奶奶虽然不在了,唐家宠爱投喂我的这个传统却一直保留。直到现在我每年回北京,姑姑们都会给我装一箱子点心零食干果,够我和孩子们回美吃一个月。

我小时候住的四合院很气派,影壁和大门之间有个近二十多平米的门洞,还有个很高的门槛儿。据说有一次我在门洞里边哭边念叨“去奶奶家”,但因为有只大绿头苍蝇老在我前面飞,吓得我不敢过去,结果惊动了好几个大人,也笑翻了好几个大哥哥,至今仍被某些人提起。

唐奶奶住的院子在我家斜对门,院子很大,他们住最里面的一个小院里。那时小院里只有两家人,另一家姓史。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史家的儿子从陕北插队回来,进出坐在轮椅上。小孩子是不懂事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段时间院子里的大人们心情都不好,动不动就叹气,只是一味地高兴院子里多了新面孔。还记得那个叔叔会在鸡蛋壳上面画熊猫和竹子,我缠着他使劲问怎么才能弄空蛋液而蛋壳不碎,还想一直呆在他身边看他画蛋壳,可是每次都被唐家姑姑或是史家姑姑叫走,不许我烦他。

后来他家的老奶奶和女主人走了,叔叔也因为写清平湾出了名。史家在我高中的时候搬到雍和宫附近,奶奶和姑姑带着我去看过几次。我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他,他应当刚从地坛出来往家走。我们边走边聊了几句,他说,“小XX都上大学了啊,真好。”然后说我的专业不错,可以读原文的《百年孤独》。

中学的时候我们搬家了,我已经不能每周都去看奶奶了,但至少每月一次。姑姑们陆续成了家,也住到了别处。唐爷爷退休后回来住在家里,和奶奶时不时地拌嘴。有一次正好被我碰上,他们两个人一本正经地冷战。因为爷爷想吃羊肉奶奶不想,要吃豆腐。然后爷爷对着做好的豆腐说咬不动,奶奶就连着两天只做豆腐。

我不知道奶奶的婚姻幸不幸福,只是我自己成家也生了三个娃以后,每每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到了该吃午饭才发现自己还没洗脸刷牙的时候,我会不时地想到她,想到几个月不见一个人影儿的爷爷。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没有抽水马桶, 没有洗衣机,没有煤气灶,也没有尿不湿。我不敢细想,姑姑们还小的时候,奶奶一个人是如何艰难地熬过一天又一天。丧偶式的婚姻不外如是。男人们总以为,自己不嫖不赌,按时拿钱回家,就是负责任有担当的丈夫楷模,多么可笑!少年夫妻老来伴,如果年轻时,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共同承受生命之恩的妻子对待,不尊重珍惜对方,凭什么老了要求人家伺候陪伴你。

我九八年夏天带着大女儿回北京的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一个人住在老地方,还是风轻云淡地在小院儿里养着指甲草和茉莉花。我陪着她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听她念叨我。奶奶先是怪我不该没领着人见过家长,就私自在北美结婚;又担心我嫁的东北人会大男子主义,对我不好。她让我不到两岁的女儿坐在自己身上,端详着她说,“皮肤真白嫩,眉毛也好看,象你。” 然后忽然笑了起来,说,要是能在我身边长大,以后上学了老祖护着,替你给老师签字。

我想起小时候,每次遇到什么读课文五遍十遍的作业,或是考试没满九十分,我和哥哥都是拿给奶奶签字的。除了初一的时候有几次我忘了交作业,老师给家长写纸条,我在奶奶这儿没混过去,她从来都不告诉我爸妈。我爸妈大概也乐得轻松,一直以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我闭上眼睛,鼻间仿佛仍环绕着茉莉的清香,耳边听到有鸽哨划过。我置身于那个自小长大的小院儿,陪着奶奶,只盼岁月绵长,人不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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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王大人胡同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墨农' 的评论 : 谢谢!
王大人胡同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鸽哨' 的评论 : 谢谢!
王大人胡同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认真错位' 的评论 : 嗯,打小叫叔叔来着
认真错位 回复 悄悄话 跟史铁生先生是邻居啊!喜欢这样娓娓道来的故事,博主有情有义!
鸽哨 回复 悄悄话 好文,风轻云淡,细水潺潺。
墨农 回复 悄悄话 写的好. 有城南旧事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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