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弹指一挥间,袁约亮事业家庭双丰收。第一年夫妻团聚;第二年有了娃,正宗的美利坚崽子;第三年买了二手福特车;第四年买了百年前建的旧房。
妻子程芳芳是北京人,语言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教英语。他们俩在新东方托福班相识,一起复习考试。程芳芳GRE考得不好,留学无望。为增加签证胜算,袁约亮先办他一个人来美,妻子随后再签。
为了多收租子,李宏明哥哥将一层的三居室改造成一个一居室和一个二居室。袁约亮儿子出生后他们搬到楼下的一居室,与二楼的几个室友仍然朝夕相处,关系密切。
因为研究卓有成效,在知名杂志上发表了文章,得到同行权威人士的推荐,袁约亮已经申请技术移民的第一优先。
美国移民的主要途径是亲属移民和技术移民,另外还有投资、避难或大赦移民。亲属移民中配偶、未成年子女和父母无需名额排队。技术移民中的第一优先也无需排队,几个月就可能得到绿卡。
这天袁约亮西装笔挺,在家等待经纪人来签署购房法律文件,妻子却笑他大惊小怪,不过是例行手续。她现在是房贷助理,远比丈夫内行。程芳芳已经完成要求的课程和学分,只等绿卡到手就可以考试获得房贷经纪人的资格。这种工作时间灵活,主要在家里做,可以兼顾家务和孩子。为了多赚钱,有些人同时兼做房屋贷款和买卖经纪人,但买卖经纪人不能呆在家里,多数时间在外面跑。
他们买的二居室是一四家庭共享的二层楼房中的一户,售价二十万美元,实际是十九万九千,因为买方经纪人给了一千美元回扣。美国售房时卖方出相当于售价5%左右的佣金,买卖双方经纪人各得一半。经纪人为揽生意有时给可观的回扣。
购房经纪人是个高高胖胖的中年人,脸潮红、嗓门粗,不修边幅。他把一大堆法律文件摊开在桌上,袁约亮不禁肃然站立。他一直认为美国是个认真守法的国度,现在亲临其境更加深信不疑,看来今天没有几个小时完不了。
程芳芳不耐烦,拽袁约亮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签上自己名字后让丈夫签,尽管袁约亮的名字在她前面,文件中出现的名字基本都是袁约亮。只两分钟签完所有文件,程芳芳向经纪人说声道歉后就带着儿子出门了。
经纪人一边收拾签好的文件一边问袁约亮:“支票准备了吗?”
“等等,我再看看。”定金支票预先已开好,但袁约亮还完全不知这么些文件干嘛用,遂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阅读。
“有问题吗?”经纪人的声音带点对人无知的轻蔑和不耐烦,对他来说这不过每日千遍一律的常规。
“我……”袁约亮当然提不出问题,更怕被经纪人看出自己心虚,只能装模作样地扫了几眼手上和桌上的文件。
“你有个备份,可以慢慢琢磨。”
天助我也,居然发现了问题!这么庄严的法律文件竟有很多打印错误,多处涂改,签上名字缩写表示改正,也不屑重新打印一遍。美国人讲实用,不重视形式。2017年底参议院最后一刻竟手写更改特朗普的税改法案后匆匆表决。
袁约亮指着手里的文件抱怨:“你看,我的名字拼写错了,还不止一处。”
“哈哈,”经纪人爽朗地笑了,拿起他们最后签的一份文件给袁约亮,“你看,都解决了。”
这份律师起草的文件大意如下:以下所列都属于我的名字,在法律上具有同等效力。
Yuan Yue Liang;Liang Yue Yuan;
Yue liang Yuan;Liang Yuan Yue;
Yuan Yueliang; Yueliang Yuan
袁约亮的脑袋轰的一下,感觉要崩裂了。天哪!咋就整出这般许多名字来?稍后又略感欣慰,还好没有取英文名字,不然凑在一块,再排列组合一下,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出国前袁约亮觉得美国名字与中国不同之处很简单,不过把姓和名的位置颠倒一下。其实美国填写重要文件往往把姓放在名前,中间加一个逗号,杂志论文署名也通常姓在前紧跟名的缩写(第一个字母大写)。
为表示亲切,美国通常只称呼名,不带姓,不管单音还是多音,也不管是否认识。当面称呼全名显得有隔阂,如只称呼姓简直就是粗鲁。美女博士生让袁约亮称单名“靖”时,他差点出洋相。初到实验室大家称呼袁约亮的名“约亮”,他有些不自在,过于亲切。没多久美国人嫌记不住,改称他为“亮”。大老爷们间这样称呼,好长一段时间他的皮肤还起鸡皮疙瘩。
签了购房协议后还有三件事:房屋检查,申请贷款,房产交割。房屋检查是最后一次讨价还价的机会,如专业检查员发现重大结构问题可以要求降价或退回定金。
他们选择最常见的贷款,首付20%,分三十年付清,当然如果有钱任何时候可以多付本金,提前还清房贷。利息是锁定不变的,但如果将来市场利息下降,可以重新融资,借新贷还旧贷。
房屋交割称“close”,由律师主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有一堆文件要签字。结果是:卖方得钱,买方得钥匙,银行得产权。
交割结束后,袁约亮带着老婆孩子驱车回家,一路不停地哼唱自己改编的歌曲“我爱你中国”。只用了四年就实现美国中产梦,前途无限好。
“走调了。”程芳芳奚落他。
“我爱你美利坚。”袁约亮精神爽,干脆放开喉咙。
回家不一会儿,沈建发来找袁约亮。
“进屋坐。”程芳芳招呼。
“不了,我就问问约亮。”
“什么事?”袁约亮走到门口。
“邱萍可能有点感冒,能喝感冒冲剂吗?”
“有七个了月吧?”
“八个月了。”
“这么大孩子已经成型,不会有太大影响,不过还是尽量少吃药。我去看看。”
“那太好了。”
程芳芳在屋里笑着说:“你一天正规医生都没做过,别给人家瞎看。”
袁约亮说:“我好歹读了五年医学院,还在医院实习了一年。再说了,现在不懂可以查互联网,至少能给点有用的建议。”
袁约亮晚上和周末常在实验室,认识了这个时间段工作的清洁工邱萍。她原籍广东,随父母亲属移民来美国十多年,后成家、离异,孤身一人。
袁约亮试探李宏明身份有没有进展,他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但对邱萍没有兴趣。随后袁约亮问沈建发,他说现在还没有足够的钱支付假结婚,如果真结婚不用见面他就同意,尽管袁约亮告诉他邱萍比他大两岁,长相也一般。邱萍看中这个老实巴交、身体健壮的汉子,两人结婚后很快怀孕。
美国非法移民分两类:1)合法进入,非法滞留。2)非法进入。第一种情况与公民结婚后比较容易获得绿卡。但第二种情况按法律非法移民需离开美国后申请绿卡,可长达十年不让入境。但是特殊情况可以例外,这就需要强有力的法律支持。室友韩崐帮他们找了一个特别有经验的律师为沈建发申请绿卡,律师建议尽早怀孕生小孩,有助申请特案处理。
到地下室看过邱萍后袁约亮觉得病得不重,多喝点水,好好休息就行,不用服药。告别时他说:“过两个星期我们就搬家,好多家具都不要,你们什么时候去挑一挑,不然就得扔掉。
“要,要,你不要的家具我们都要。”躺在床上的邱萍赶紧说。不久后他们一家就会搬到二楼单间,生活上了一个台阶。
学校正常的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至下午五点半,一点左右中饭,没有午休。方靖的论文答辩定在周二上午十点,麦克专程前来参加。袁约亮和他们俩九点一刻就来到小会议室,准备幻灯投影仪。麦克离开实验室后袁约亮还是第一次见他,两人不时聊上几句。方靖做了精心的打扮,端庄秀丽,但显得紧张。后来宋博辉和实验室其他一些人也来了,与麦克寒暄。
九点四十分,秘书西娜突然闯进冲方靖说:“肖恩让我通知你,今天答辩取消,另外安排时间。”说完匆匆离去。
在场的人全愣住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说变就变以前还从来没有过。方靖脸色煞白,泪水涌出:“肖恩想卡我,不让我毕业。”
身边的麦克搂住方靖,安慰道:“不会的,可能有突发情况。”
袁约亮说:“靖,别急,我去问问西娜。”
袁约亮跑向秘书办公区,西娜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其它组的秘书,叽叽喳喳在议论。计算机屏幕上是新闻录像而非工作表格。
“西娜,出什么事了?”袁约亮已经感觉到发生了大事。
“我们受到恐怖袭击。”
“这是哪儿?”袁约亮手指屏幕上熊熊燃烧的塔楼,一架飞机冲进相邻的另一栋塔楼的上半部,塔楼爆炸起火,录像画面重复……
西娜说:“纽约,世贸中心,”
据布什和他的安全顾问回忆,当时总统参观一小学,进教室前得到报告,一架小飞机撞击世贸中心塔楼。布什心想驾驶员水平太低,还不如我。十几分钟后安全顾问进入教室,对布什耳语:“第二架飞机撞击另一栋塔楼,美国受到攻击。”说完立刻撤离,以免总统当着记者和孩子们的面询问他。
为了安全,在情况不完全明朗前,副总统切尼坚守白宫,让布什的飞机在各地转悠直至晚上才回到华盛顿。当晚布什发表讲话,向全世界吹响了反恐的号角,“不站在我们一边就是站在恐怖主义一边。”总统和国会的支持率急剧攀升,美国人民空前团结。但谁也没有料到十八年后,美国居然还没搞定小小的阿富汗,恐怖主义的威胁依然此起彼伏。
知道取消答辩的原因后方靖情绪平静了些,但很快又显得焦虑,抱怨这么倒霉。袁约亮劝麦克带方靖出去散散心,他会帮忙收拾好会议室和投影仪。实验室的人再也没有心思干活,不停地从收音机和互联网跟踪新闻,聚在一起讨论。午饭后,其他几个组的老板让手下的人早点回家,肖恩直到下午三点多才放话可以提前下班。
两架撞击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的飞机都是从波士顿起飞,已经听说大学里和其他单位有人在这两架飞机上。波士顿全城笼罩在悲愤的气氛中,晚上袁约亮见窗外许多烛光闪动,便点燃三根蜡烛,抱起儿子硕硕,和妻子一起走出家门,每人手里举着一根蜡烛。夜静无声,到处是静止或移动的烛光。
日子还要继续,方靖一周后通过了答辩,袁约亮搬家的日子也到了。他下班回家,望着这住了四年,明天就要离别的地方有些依依不舍。几个室友朝夕相处,相互关照,今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他从信箱中拽出一摞信,进屋放下手提包后立刻分信。有用的放桌子右边,垃圾信放左边,垃圾信大多来自信用卡公司。他初来美国时申请信用卡屡遭拒绝,几乎想放弃转而申请需交年费的信用卡。后来室友韩崐给他办了张副卡,积累了信用分后才申请到自己独立的信用卡,不久来自各个信用卡公司信函像雪片一样越来越多,求你申请。
突然一封信在袁约亮手里抖动了两下,跌落在桌子上两堆信的中间。Hong Cui!多么熟悉的圆体字,多么熟悉的名字,那个女生,他在大学追求了四年多的姑娘。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难道她也在美国?从桌上拾起那封信,仔细一看原来是给李宏明的,邮递员放错了信箱。
袁约亮上楼找李宏明:“你的信,错放到我的信箱。”
“谢谢。”李宏明接过信。
“我大学同班的一个女生也叫崔虹,不知会不会赶巧……”
“说……说不准。”李宏明闪烁其词,“我……我其实和她不太熟。前不久她请我装修过,可能寄支票给我。”
“我想记下地址,写封信问问,你不介意吧?”
“没问题。”李宏明把信递给袁约亮。
袁约亮走后,李宏明拆开信,快速扫了一下就放回信封。他打开抽屉,把信放进里面的一个文件夹。上周假结婚的法律妻子崔虹电邮告诉他已经获得公民身份,李宏明立刻着手申请绿卡。
装修工作是李宏明与社会接触的主要途径,他时刻不忘捕捉机会,哪怕多一个朋友,多一个熟人,对他改变身份的努力也是有利无害。三年前他为崔虹新买的一居室装修,不仅特别卖力,还不失时机展现读书人的气质,热情善谈,努力获得崔虹的好感。
装修完毕的那个周日晚上李宏明突然接到崔虹的电话,她开车去远处的一个购物中心,晚上回家时发现车发动不了。李宏明在大学读机械工程,喜欢捣鼓汽车,他自己开的那辆旧丰田是用800美元买的,主要的修理维护都自己动手。在崔虹家装修的第一天就向她吹嘘自己如何懂车,让她有问题找他。李宏明一猜就中,白天停车时车灯没关,电瓶跑电。他立刻开车前往,用随车带的搭接电线接在两个车的电瓶上将崔虹的车启动。
几天后崔虹请李宏明吃饭致谢,后来又介绍他给两个朋友家装修。李宏明为表谢意也请崔虹吃饭,彼此有了进一步的交往和了解。
听崔虹说她是独身主义,李宏明感到机遇来了,试探问崔虹是否愿意通过假结婚帮他得到永久居民身份,愿意付三万美元。崔虹爽朗答应,但不要一分一文,理由是她也需要这段婚姻。她让李宏明在母亲来美探亲时扮演丈夫,将来获得绿卡后陪她回一趟天津再办离婚,两人约定绝对保密。
去年初新婚不久的邱萍请李宏明为她清洁工好友茶妹家装修。茶妹父母整天在外打工,白天不着家,清洁工则主要晚上和周末干活,她在家照看装修。
李宏明在茶妹家干活时觉得女孩怪怪的,老在打量他,几次好像要问他什么,欲言又止。
“李师傅,你老家在哪儿?”茶妹终于开口。
“福建长乐。”
“哪个村?”
“傍海村。”
“明哥哥!”女孩的眼眶满含泪水,“你不认识我了?”
一声明哥哥像春天的惊雷,唤醒李宏明记忆深处最温馨的一幕:那个小网兜和里面的红鸡蛋。
农村穷,十岁生日最隆重的庆祝就是在脖子上挂一个装在小网兜里染红的鸡蛋。那天早上,李宏明一打开房门就听到一声甜蜜的“明哥哥”,小她三岁的邻居茶妹,捧着她自己做的网兜和红鸡蛋。妹妹亲手把红蛋兜挂在他的脖子上,整整一天男孩胸前挂着红蛋兜不舍摘下。
“茶妹”李宏明失声呼道。
“明哥哥”茶妹扑进李宏明怀里,泪水像决堤的河。
四岁那年,茶妹父亲偷渡离家,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因为不是男孩,祖父母对他们娘俩不待见。只有邻居明哥哥对她最好,陪她玩,保护她。十岁那年母亲病故,外祖父母接她过去,像心肝宝贝一样疼爱她。两年前,获得绿卡的父亲突然回国,非要带她去美国,茶妹哭闹着不愿离开外祖父母,无济于事。到美国后她才知道父亲又成了家,而且还有了弟弟。她小学厌学,初中辍学,现在语言不通,没有亲人关爱,整天除了干活就是思念远方的外祖父母。
“明哥哥,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呆在这该死的地方。”茶妹伏在李宏明肩上啜泣。
李宏明搂紧茶妹,喃喃地说:“我也不想来美国,可是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也偷渡,明哥哥,你带我偷渡回中国,我一天也不想待。”
一对青梅竹马,同病相怜的年轻人找到心灵的港湾,他们相爱了。几个月后茶妹怀孕,但他们不能结婚,茶妹不是公民,李宏明也需要信守与崔虹的假婚约定。茶妹说她同事的姐姐为吃福利,生了好几个孩子也不结婚。李宏明受到启发,上网搜寻相关资料,结果大跌眼镜,福利计划之多、之慷慨简直匪夷所思。七天之内就可能得到贫困现金补助,接着还有孕妇现金补助,医疗保险,住房补贴,婴儿奶费,食品劵,通讯费、学校免费用餐…..应有尽有。除了联邦政府的福利还有地方政府和机构的额外补助,比如大学免费,老了后还有极其昂贵的免费养老院。仅其中一项大的补助如住房、医疗、大学免费、养老院就可能超过茶妹幸幸苦苦工作的全部收入,享受过这种福利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去工作。茶妹全家一直买不起医疗保险,有病自己扛着,扛不住就去蹭急诊。
李宏明拿不准,悄悄找韩崐咨询。不久茶妹与父母分开,与李宏明合租一层的二居室,不像茶妹同事那么张扬。他们对外的关系是堂兄妹。虽然只有韩崐一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室友们都猜到八九不离十。茶妹在银行没有一分钱,怀孕六个月后辞掉工作。
经过周密的计划,李宏明陪同大肚子的茶妹一起去政府援助部申请福利,福利官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白人妇女。也许心虚,李宏明觉得她的眼神特别犀利,老是盯着他俩看。
李宏明说明来意,递进申请表。福利官仔细审阅申请表,然后抬头打量他们好一阵,突然问:“你不就是她的男人吗?”
“不,不……我不是……”李宏明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就被他一眼看穿,“我帮她翻译,他不会说英文。”
“为什么她随你的姓?”
因为表格不是本人填写,代理人也需要签名。李宏明弄清缘由,不再那么慌张。美国人结婚后改为丈夫的姓,这个风俗有很多弊病。因为离婚率高,不少人数次结婚,女人的姓不得不改来改去,所有相关的法律文件,任何需要名字的地方如房产、银行、就业、旅游、信用卡等都要改,多麻烦。
“我们是亲戚,是cousin。”李宏明解释
“cousin同姓吗……嗯……”福利官眯眼思考。
“她是我父亲那一方,比我小的女cousin,所以我们同姓。不信你可以看她以前的证件,一出生她就是姓李,而且中国习惯女人姓氏终生不变。”李宏明翻包找茶妹以前的证件。
与英文cousin相比,中国的语言丰富多了。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在英文都叫做cousin,要准确地表达和翻译十分别扭。
“那么男友在哪里?”福利官不知是明白了还是绕不过那三道弯,不再纠缠姓氏。
“在中国,他来美国短期访问。”
“他的收入是多少?他有责任提供经济支持。”
“他的月收入只有十八美元,帮不上忙。”这些问题早有准备,李宏明从容答道,心里还骂:对前面那个申请福利的黑人一个屁也不敢放,就知道欺负中国人。
“怎么有钱来美国旅游呢?”
“政府派遣的,中国是社会主义,政府有钱。”
福利官似乎还想刁难,一时想不出问题,再次看看申请表后说:“好吧,几天后会有通知,你们也可以电话询问结果。”
比预想要顺利,今后茶妹和孩子衣食无忧,她可以包揽家务,不仅经济上大为宽裕,李宏明还有时间学习发展。绝大多数华人装修工不懂英语,没有执照,不易要价。如果能考上一个甚至几个执照,比如电工、管工、油漆等,不仅工价高,而且很容易承包大一些的装修工程,再转包给其他装修工。涉及房屋外观改造的装修须由执照持有人向镇政府申请。
驾车回家的路上李宏明越想越美,不禁哼起了《我爱你中国》。他听到过袁约亮在浴室里洗澡时唱这首歌,还把歌词改成“我爱你美利坚”。现在他也开始热爱美利坚了。
早晨袁约亮照例第一个来到实验室,先查看电子邮件,崔虹的名字跃然荧屏。袁约亮的心跳得厉害,鼠标箭头几次点向这个名字,颤动的手指却没敢按下。八年渺无音信,难道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联络上了?她现在怎样,成家立业还是孑然一身?当年追你好辛苦,好幸福,要不是我操之过急……
邮件终于打开,那熟悉的身影,悦耳的话语仿佛就在身边。
袁约亮:从小李师傅哪儿获悉你的邮址,我高兴坏了,恨不能立刻飞回波士顿。我现回国探亲,还有三周我们就能见面,以后经常见面。请给我回复,越快越好,一个“Hello”足矣,让我相信这不是虚幻。
听说你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还有个聪明可爱的儿子,祝贺你,衷心祝贺你。请原谅我当初与你断了联系,我多么希望你有个幸福的家。
我毕业后在天津医科大学电子显微镜室工作,第二年就来美国。科里一位早年出国的博士获得NIH的重大科研基金,需要大量电子显微镜技术,他直接给我申请了H1工作签证,于是来美国不久我就申请移民,最近已经入籍。
我一直一个人,习惯了,你知道的,独身是我最好的选择。
……
看完崔虹的邮件,袁约亮立刻回复“Hello”,然后思考下一封邮件,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问题要问,无论如何,三周后我们又要重逢。袁约亮不由自主地起身,去洗手间照镜子,那面友好的镜子。
袁约亮搬家半月后举行乔迁派对,英语称作“housewarming”,美国的风俗。另一个常见的风俗是生孩子时开派对,称作“baby shower”。派对是美国人交际的主要方式,通常场面搞得比较大,但袁约亮只是请几个朋友聚一聚。
房子虽然是一个世纪前建造的,但各样设置齐全,也很结实。袁约亮在门上钉个钉子还很费力,可见木质不错。唯一不满的是煤气灶太老旧,他们决定买个新的。
袁约亮去HomeDepot(中国连锁店的名字是“家得宝”) 买煤气灶,付了安装费,另外还有附件(连接管)二十五美元。厂家送货后第二天安装公司来人,解开包装没有找到附件,于是用他们随车带的,让袁约亮又付了三十美元,但可以去HomeDepot报销。
周六上午袁约亮外出为晚上的派对采购,顺便去HomeDepot报销。接待他的是个年轻姑娘,自信,说话很快。她说一共退回五十五美元,袁约亮说不对,是三十美元,两人争论起来。店员用轻蔑的眼神瞪他,那意思是真愚钝,这点弯都拐不过来。
“因为不是你的责任,这三十美元应该退给你,对吗?”后面还有顾客排队,店员已经不耐烦。
“不错。” 袁约亮回答。
“收了你二十五美元,厂家却没有给你东西,应该退钱吧?”
“可是...... ”一时间袁约亮也搞糊涂了,觉得她的话蛮有道理。
接下来去超市购物,袁约亮被烤鸡的香味吸引。烤架上旋转的几只烤鸡黄灿灿、油亮亮,口腔内的分泌液骤然增多。一滴油从烤鸡身上滴落,袁约亮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看了看标价,四美元一只,他要了一只刚出炉的。付款时烤鸡扫描出的价格竟是零美元。收银员找来经理,不料经理爽快地说:“扫出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开车回家的路上,袁约亮走了神,今天真是邪了门,不知超市搞错了还是促销活动,如果买一台手提电脑也扫出......
陡然间他感觉后面一辆警车闪着警灯,但没有鸣警笛。袁约亮减速靠边,想让过警车,然而警车却像牛皮糖一样粘在他车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违反交通规则,赶紧停车走出,一边伸手掏裤兜里的钱包,里面有他的驾照。
说时迟,那时快,警察突然掏出手枪对准袁约亮的脑门:“不准动, 把手放在脑后!”
袁约亮魂都吓飞了,哆哆嗦嗦把手举起抱住后脑勺。
“你掏什么?”
“钱......钱包,” 袁约亮明白过来,可能误会他掏枪,“我的驾照在钱包里。”
警察的枪放低了,声音也变得温和:“好吧,你可以取出你的钱包和驾照。”警察接过驾照后命令道:“坐回车里,把车辆登记表给我。以后这种情况不要下车。”
袁约亮回到驾驶座,找到车辆登记表交给警察。刚才的一幕着实害怕,他不敢乱动,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便于警察观察,避免误会。好半天警察再次走到他的车窗边,还给他登记表和驾照,还有罚单。第一次违反交通规则竟然得到两张罚单,一百八十美元。袁约亮像身上割掉一块肉,疼啊,今天的好心情全毁了。
美国法律允许个人合法持枪,这是警察最担心的威胁,必须紧绷神经,时刻警惕。与警察遭遇时,任何引起警察误会的举动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近年来集会游行抗议警察枪杀手无寸铁的黑人此起彼伏,但警察极少被判有罪,只要有足够的证明当时感受生命受到威胁。
袁约亮请的客人中有韩崐和李宏明,还有单位上的两个同事方靖和宋博辉。方靖已经毕业,下周离开波士顿,去麦克的公司工作,年底结婚,不过肚子已微微挺起。去年韩崐法学院毕业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久就搬出与他们合租的房子。韩崐戴眼镜,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说话却中气十足,振振有词。
程芳芳责怪李宏明:“你怎么把茶妹丢在家,一个人来?”
“孩子太小,以后有的是机会。”茶妹去年生了个闺女。
袁约亮说:“很遗憾,邱萍快生了,他们也来不了。”
韩崐说:“就是不生孩子,建发也不舍得来。他们夫妻俩都打着两份工。”
饭桌上程芳芳给身边的儿子夹菜:“硕硕好乖乖,吃肉肉,长高高。”
儿子便只挑肉吃,把蔬菜送回到母亲的碗里。
袁约亮见状说;“你不能尽吃肉,也要吃点青菜。”
“不好不好,青菜不好。”儿子连连摇头。
“怎么不好?”
“吃青菜长矮矮。”
众人大笑,韩崐说:“嚯,你们家的美国崽子真了不起,两岁多就会逻辑推理,将来应该当律师。”
程芳芳笑着把青菜夹回到儿子碗里:“吃青菜不会长矮矮,青菜和肉肉一起吃又长高高又聪明。”
饭桌上袁约亮把与警察的遭遇说了:“韩大律师,明年的保险费是不是会涨,要涨几年啊?”
“是啊,最长记录保持六年,不过你这种小犯规只管三年。”
“这警察太狠,一次给两张罚单。”
“初犯有时只给警告,如果一张罚单不会涨点,第二张开始才影响保险。你应该上诉。”
“怎么上诉?我确实违反了交通规则,能胜诉吗?”
韩崐问:“你说一张是超速,另一张是什么?”
“换错道,我换到中间,谁知那鬼地方两条道都左拐。”
“没问题,你准赢。”
“你这么肯定?” 袁约亮喜出望外。
韩崐说:“如果你上诉,第一步是听证,法院书记员根据你的陈述和证据决定你是否承担违规责任。据说不久后第一步可以改成上网申述。绝大多数人只是口头争辩,比如超速,你可以强词夺理说警察搞错了,但书记员不容易信你。不过如果是高峰时刻或者比较繁忙的道路,你说是随大溜,大家都开那么快,则很可能胜诉。一旦有客观证据,书记员几乎毫不犹豫判你胜诉,从而节省他们的时间。”
“我哪儿去找客观证据?”
“你到美国是不是感觉马路破破烂烂?”
“是啊,比中国差远了。”
“美国在世界到处慷慨做阔佬,政府却没钱修路。车道线要不是新喷的白漆,很可能不清楚,你带照相机去多拍几张,证明路上的标志线和字不清楚,这是很硬的证据。没准同时两张罚单都免了,毕竟极少有警察同时开两张罚单,书记员会觉得警察太过分转而同情你。”
袁约亮问:“万一这步败诉呢?”
“还可以上诉至法官,不过这一步你要交二十美元,如果胜诉会退给你。”
“法官那儿胜诉的机会大吗?”
“至少一半,因为开罚单的警察应该到场,否则法官叛你胜诉。警察忙或者懒,多半不愿露面,除非开庭那天有几张罚单都是他一人开的。”
李宏明说:“是啊,警察有上法院的时间还不如在街上多罚几张单子。”
第二天袁约亮就去拍了好几张照片,选了一张车道线最模糊不清的,两周后带到法院。
“你赢了。” 书记员接过袁约亮的罚单和照片,还没等他陈述就说,头冲外面排队的人群,“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