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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之行17:德国之角——科布伦茨

(2025-12-22 10:51:18) 下一个

科布伦茨(Koblenz)是德国莱茵兰-普法尔茨州(Rheinland-Pfalz)最重要的历史城市之一,位于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交汇处,德语称这里为 “Deutsches Eck(德国之角)”。两条大河在此相遇,使这座城市自古以来便兼具交通、军事与文化枢纽的意义,也决定了它在德国乃至欧洲历史中的独特地位。

 

科布伦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纪。当时,罗马帝国在莱茵河防线上建立了一系列军事据点,以防御日耳曼部落的进攻。科布伦茨正是其中之一,其拉丁文名 “Confluentes”,意思是“汇流之地”,这一名称后来逐渐演变为今天的“Koblenz”。

 

走进科布伦茨老城,圣卡斯托大教堂(Basilica of St. Kastor)的双塔总是最先抓住人的目光。它们不像哥特式教堂那样追求高度的震撼,而是以厚重、稳定的姿态立在莱茵河畔。教堂始建于9世纪,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里安放着一位更早的历史人物——圣卡斯托的遗骨。

 

圣卡斯托是四世纪的基督教传教士。在罗马帝国晚期,他来到摩泽尔河与莱茵河交汇的地区传教,在当时仍充满异教传统的土地上传播新的信仰。据传,他最终长眠于此,其遗骨很早便成为当地基督徒敬奉的对象。今天在正门上方看到的那尊圣卡斯托雕像,右手举起祝福,左手托着教堂模型,实际上是在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来者:这座教堂并不只是献给上帝,也铭刻着一位把信仰带到这里的人的名字。
 

大教堂前的卡斯托喷泉(Kastorbrunnen),让这种“时间的层叠感”更加具体。喷泉建于1812年,碑文用法语刻成,上书:“公元1812年因对俄战争而值得铭记的一年”,这原本是为拿破仑发动的对俄战争而立,当时的科布伦茨处于法国的势力范围内,法语是权力和胜利者的语言。但历史并未按碑文所期待的方向发展。两年后,拿破仑从莫斯科惨败而归,俄军进入并占领科布伦茨。耐人寻味的是,俄军并没有拆毁这座喷泉,而是在原有碑文下方一本正经地刻上:“经我们——科布伦茨市俄军司令——审阅并批准,1814年1月1日”。当时的俄军司令Saint-Priest是个法国人,他父亲原是法国贵族,法国大革命时逃到俄国,最后儿子居然当上了俄国将军,也算奇事一桩。不过Saint-Priest命也不长,刻完喷泉的幽默碑文后不久就战死沙场了。但不管怎样,一座本意是政治宣传的纪念碑,却被完整保留下来,成了一段历史反讽的见证。它站在教堂前,不动声色,却把战争与权力的更替全部留在了石头上。
 
进入教堂内部,空间的叙述方式从政治转向信仰。抬头仰望,最先吸引目光的是复杂而有节制的肋拱穹顶。石肋交织成清晰的几何结构,交汇点以彩绘装饰点缀,如同星辰嵌入天穹。这并非纯粹为了装饰,而是一种中世纪神学的空间表达:世界是有秩序的,上帝的创造可以用比例、结构和节奏来体现。这里既保留了罗马式建筑的厚重感,又已经向哥特式的“向上性”迈出一步,让人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导向更高处。
 

在这样的空间里,讲道台显得尤为醒目。它不仅是一件工艺精湛的木雕作品,更是一件带有明确“声音”的神学器物。讲道台正中的拉丁文铭文写着:“In verbo tuo, Domine, laxabo rete”,意思是“主啊,依你的话,我就下网”。这句话出自《路加福音》第五章第五节,讲述的是彼得在整夜捕鱼无果之后,选择听从耶稣的话再次下网,最终满载而归的故事。这句经文放在讲道台上,含义非常直接:讲道不是凭个人经验或权威,而是建立在对神话语的信任与顺服之下,从而来应验耶稣的预言“从今以后,你要得人(如鱼)了”(路5:10)。也正因此,讲道台周围密集地排列着福音书作者、教父与象征教会传统的人物雕像,把“谁在说话、凭什么说话”这一问题,用视觉方式回答得清清楚楚。
 

教堂侧墙上的浮雕,是整座空间中最为安静、却也最耐看的部分。它不以宏大场面吸引目光,而是以细密而克制的叙事,邀请人驻足细读。整组浮雕自上而下展开,如同一篇被拆解为图像的忏悔诗。

最上方以醒目的经文横匾定下主题:“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比为九十九个不用悔改的义人欢喜更大。”(路加福音15:7)左右两侧以及下方的小幅浮雕,则将这一主题逐步具体化。上方铭文“神啊,求你怜悯我”(Miserere mei, Deus),直接呼应《诗篇》第51篇开头的祈祷:“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 紧接着出现的经文——“我向你犯罪,惟独得罪了你;在你眼前行了这恶。”(诗51:4)——来自大卫的忏悔,将人的罪直面呈现在上帝面前。

在最下方,浮雕配以一句极具个人色彩的告白:“我不过是人,求你除掉我的罪孽。”这应该是整合了“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诗篇8:4)和“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诗篇51:2)此处的人物形象已不再陈述事实,而是完全敞开自身,将希望寄托于神的洁净与更新。

然而,整组浮雕并未停留在认罪的层面。与《诗篇》的忏悔相接的,是《路加福音》中那句震撼人心的宣告:“她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但那赦免少的,他的爱就少。”(路7:47)这句话从根本上改变了悔改与赦免之间的理解方向——爱并非换取赦免的条件,而是赦免已经发生的见证。至此,浮雕不再只是描绘低伏与认罪的姿态,而是把人的目光引向一种被更新、被重新塑造的生命状态。


最终,所有这些线索都会汇聚到主祭坛前。十字架上的基督并不是胜利者的形象,而是受难者:身体下垂,头部低垂,伤痕清晰。在天主教的理解中,弥撒并非单纯的纪念,而是对基督牺牲的礼仪性重现,因此主祭坛的设计总是围绕十字架展开。彩色玻璃窗透入的光线,让神学不再只是概念,而成为可以被感知的存在——光、石头与金色装饰共同构成了一种安静而持续的庄严。
 

离开教堂不远还有一座法国雕塑家塞萨尔·巴尔达奇尼(César Baldaccini)的作品《大拇指》(Le Pouce)。César 是20世纪欧洲最有影响力的雕塑家之一,以将日常物体放大、重塑为巨型雕塑而闻名。他的《大拇指》最早创作于 1965 年,原作位于巴黎拉德芳斯(La Défense)商业区,此后这一造型被多次复制,作为公共艺术装置在世界不同城市展出。科布伦茨的这根大拇指,好像是在点赞这座拥有两千年历史,将信仰、传说、战争交织在一起的传奇城市。
 
 
从大教堂往北漫步几分钟,便是位于莱茵河与摩泽尔河交汇处的德国之角(Deutsches Eck),这是科布伦茨最具象征意义、也最容易让人理解这座城市历史位置的地点。两条大河在此汇合,形成天然的地理焦点。这里矗立着德皇威廉一世的骑马雕像,最初建于19世纪末,用以纪念1871年德意志帝国统一。

然而,这一象征并未在历史中保持静止。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纪念碑在战火中被毁,只留下空置的基座。冷战时期的科布伦茨位于西德一侧,“德国之角”遂被重新诠释为德国分裂的纪念空间:基座上不再竖立皇帝雕像,而是悬挂联邦德国各州旗帜,隐含着“统一尚未完成”的历史暗示,使这里成为一种克制而沉默的政治宣言。直到1990年德国重新统一,原有的威廉一世雕像才在1993年得以重建并重新安放于此。至此,这一地点完成了从帝国象征、战争废墟、分裂记忆到统一见证的历史循环。今日站在德国之角,所看到的不仅是一座纪念碑,更是一段被反复书写、最终闭合的德国近代史。
 
坐缆车到对岸俯瞰“德国之角”,可以清楚看见两条河流的不同颜色
 
 
 
纪念碑外墙上的德国各州的石雕徽章盾牌

在德国之角附近的绿地上,还可以看到数段柏林墙的混凝土墙体。这些墙段并非原址遗存,而是作为纪念物被移置至此,用以纪念德国分裂与统一的历史。旁边的说明牌介绍了柏林墙自1961年修建、直到1989年11月9日倒塌的历史背景,并特别提及东德政权时期由此造成的人员隔离、监控与不公正现象。将柏林墙设置在科布伦茨这样一座未曾被墙体分割的城市,意在强调这段历史并非局限于柏林,而是整个德国共同的历史经验。
 
 
天公不作美,我们到“德国之角”的时候,正是秋雨绵绵的季节。一边是落叶缤纷,被雨水打湿的黄叶紧贴在石阶与河岸边沿;另一边却是老树枯藤昏鸦,枝干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瘦削而漫长。两河交汇处的水面因连日降雨而泛着浑浊的涌动,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寒意,也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肃穆。

在这样的天气里,德国之角少了几分纪念碑式的庄严,却多了一层落寞的愁绪。威廉一世的骑马雕像在雨雾中显得更加孤独,仿佛被时间暂时抽离,只剩下历史本身站在原地。河流继续向前,落叶不断沉入水中,而人只能在短暂停留后离开。或许正是在这样的秋雨中,这个本就承载着分裂、战争与统一记忆的地方,更容易让人意识到:纪念碑所纪念的,从来不只是胜利的时刻,也包括那些被风雨包裹、无人欢呼的历史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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