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瑞士的海外华文女作家赵淑侠来京访问,提出要见冰心,我陪她去见冰心作了家访。
赵淑侠摊上了旅美女作家陈若曦,好像事情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赵该“受亏待”似的。刚接到赵淑侠女士将要来访的消息时,我下意识地就有这种预感。两人同是八十年代为数不多的海外华文作家,而且都是女性。
陈若曦见胡耀邦为北岛说情
1985 年 4 月,陈若曦比赵淑侠早一年来的北京,是我们作协的客人。陈一来就提出要见胡**。因为陈的政治背景比较特殊,是我方统战工作用得着的人物,我们对台政策的某些声音是要通过她传去台湾,所以对她, 我们是尽量做到有求必应。她这次来京要见胡**有两个目的,一是涨涨自己在海外华文作家圈里的行市,从官方角度而言,胡即是时的头号人物,见到了胡,就会凸显她在海外华人作家群中特殊的身份和地位,是她的人气和政治资本。果不其然,自胡**接见了她后消息一传开,海内外文学界一时轰动,被众人解读为陈是不能小觑的特殊人物,同时也是彰显大陆已铁下心实行改革开放的一个风向标。
陈要见胡的第二个目的,是我们当时始料未及的:就是她要向胡**当面告状,替北岛求情。她称:北岛这么好的诗人,蜚声国际文坛,享誉海内外,而这回如此重要的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却不让他去,她认为不妥。
直到事情后来才逐渐真相大白,要北岛参加这次文学活动,原本是德方组委会的意思,目的是让北岛来西柏林读诗会唱主角,而后来的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作品朗诵会上,别的诗人都安排在前头,毫无隐晦地匆匆了事。等到北岛上台,正戏才拉开帷幕,大厅的整个观众席突然间座无虚席。
当然,组委会本身对中国文学一无所知,他们听的全是西德汉学权威的话。那时,顾彬(Wolfgang Kubin)刚崭露头角,无论从年龄、资历还是政治背景,他远远不能跟马汉茂(Helmut Martin)相媲美,顾在德国外交部还名不见经传,在马汉茂面前无法相提并论。
加之顾彬从来就是纯学者,没有政治背景,早年在北图认识他后来的妻子张某时,不过是个北大进修生。则马汉茂不一样,他能一手通天,在德国外交部已颇有名气和影响力。于是西柏林大会组委会通过西德 DAAD (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让马汉茂由夫人廖天琪经她的小姐妹陈若曦把这一意思带到了北京,当面直呈胡**。整个事情的进展还算尽如人意,当然因为是胡**的大度,才诸事遂愿,北岛也顺利加入我们出访团得以同行,而且访德后也没有发生如开始所担心的那样,出现私下离队,北岛还是如期回了国。
赵淑侠来访要见冰心
正好是第二年同期,1986 年初夏,轮到赵淑侠来访,动机是北京友谊出版公司将付梓印行她的长篇小说。这是赵的出世之作,也是她的成名作———《我们的歌》,这回也是作协接待。跟西德一样,赵所在的瑞士也算德语国家,所以如陈若曦,赵也隶属于我德语国家对外交流的职责范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在海外,包括美国在内,知名华文作家屈指可数,而较有名气、出类拔萃的女作家更是寥寥无几。陈若曦一年前的访华日程,赵无疑有所耳闻。赵在当时以及往后的几十年内,文学创作非常高产,也是名列海外文学界最活跃的几位女作家。赵氏祖家久居北京鼓楼,其叔叔,我称之为赵大叔,为赵的访华确实做了精心的热身准备,不辞幸劳,多次不厌其烦地来作协讲述他侄女一家在海外的爱国情结,教育两个孩子如何热爱中国的文化与传统,教育他们为中国人争气。然而,知名海外华人来华访问安排哪位国家领导人出面接见,这自有内部的外事工作安排,外人往往不知情况,难谙其究,很难猜想。
赵淑侠来访,当然也希望能见到胡**。但她的情况跟陈实在不一样,其中的细节自然有外事工作内部掌握的安排,这种预感赵还是有的。赵是比较单一的文化人,对于政治,看得出来她兴致索然,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她愿意投放在文学创作上,放在对孩子的教育上。当然能安排见胡,这是一种政治待遇,是一种资本,并不是因为胡是一位文化人领导。其实胡对作家圈似乎也了解有限,他没听说过北岛,更不知其是否作协会员。明摆着,赵与陈两人的政治量级不一样,这一点我想赵心里也是明白,所以没安排她见胡,她欣然接受,没有丝毫的不悦。赵平易近人、谦逊没架子,是与人为善的类型,这一印象,在往后多年法兰克福书展上的重逢,一直完美无缺。
其实,我们当时的底线很明确,除了三位国家领导,其他的,她提谁就安排谁,她没提邓颖超,而选择了康克清,她俩是否曾经相识,我不得而知。在人民大会堂见面寒暄时,我象是听到在叙前缘。至于文化界名人、作家包括作协领导,她想见谁我们一律同意:在京的艾青、冯至、沈从文谁都行,只要她提,就是要见巴金我们也能安排,反正要去上海。然而赵提到了要见冰心。
说起冰心,我就会首先想到她的女儿吴青。吴是我们北外 “大英帝国” 出了名的 “鹰派” 人物,(我们就这么叫英语系是 “大英帝国”,因为每次校运会,英语系总是 “人口超生”、兵强马壮、名列前茅)。自那次见到冰心迄今为止,我想了几十年,始终找不到一个相同之处能把这母女连接起来。
吴青的脾气不亚于一个刚烈的男性,跟她姐的性格正好相去迥然,姐妹俩同为北外英语系教员。一次英语系在大礼堂放电影,整个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开映前闹烘烘的,她作为老师想说几句话,但学生太多,噪音太大,没人能听得见她。一气之下,她一步踩上长椅,对着学生大喊,但还是没人听到她说话。她二话不说,跳上大台,冲着整个大礼堂一阵雷霆,没想到全体学生顿时鸦雀无声,看来学生还都是服她的。
我向老乡一打听,说她从来就是这种风格,还说她妈是著名诗人冰心;1983 年吴青在美国进修一年回国,正赶上文革后北京海淀区恢复选举人民代表,她在美国被吹了吹 “民主” 风,便执意参加选举,并欣然接受北外党委的提名,被选为人民代表。因曾受到对美国社区建设的感触,第二年,海淀四季青公社将化粪池建在学校宿舍楼旁,污染了生活环境,身为人大代表,她依据《宪法》向区政府提出质疑,最终敦促化粪池搬离。
无论从长相、气质、还是身材,冰心身上丝毫体现不出一丁点女儿的遗传基因。也就因为是母女,无可置疑,若是父女,还真会让人想想是否己出。冰心老人纤巧秀气,一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性,她的模样,第一眼就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记忆里的外婆。她生得白净,穿戴俭朴利索,也是那么一件一模一样的淡蓝色的大襟布衣,温婉雅致,恰如她的乳名 “婉莹”。看得出来,年轻时候的冰心曾是很美的女性。我随着赵淑侠,也称呼她为 “冰心大姐”。自 1985 年随王蒙、张洁、黄宗英等出访西德,跟着团里的作家叫黄宗英称大姐后,从此回国碰到国内的女性老作家,我一律都称大姐,不管冰心、丁玲、黄宗英。男的老作家除了王蒙、邓友梅、玛拉沁夫叫过老王、老邓、老玛的,其他都还是称同志。
年轻时代的偶像
赵淑侠提出要见冰心,是因为这是她从年轻时代起心中的偶像,是刚读初中的情结。赵读冰心的诗,为之着谜、为之倾倒。这位赵与我、我们心里神化多年的冰心,就是这位眼前的冰心,我们心仪了一辈子,见了面,她却是这般平易和蔼、气质儒雅、柔情温良,性格如其长相; 她非常的随和,但隐约间能透见一股刚毅、某种无敌的自信。她仪态举止非常得体,言谈、话语有如诗一般的韵味;讲述一件事情,遣词用字择句,温文尔雅,颇具诗意,而且还非常风趣幽默。我跟她说:我很小就开始读您的诗,家里收集了很多您的诗集。她说,下次再来,记着都带上,我都给你签上我的大名,大家都说我字迹娟秀,字如其人啊!逗得在场的都哈哈大笑。
冰心家住民族学院,应该是丈夫吴文藻留下的房子,吴教授刚过世还不到一年。这位生前的社会学家、民族学院的开国元勋,颇具戏剧性的罗曼蒂克,当年身为留学生在一艘去美国西雅图的邮轮上与冰心邂逅,那年他俩均刚好二十出头。两人相遇、相识、相爱,毕生相守 56 年,成为人间佳话。
住房是一个套间,不能算大,还是三代同堂。吴青和孙辈儿时而亮相。看得出来,这里是吴青在当家,不管什么事都由她说了算,就象在北外一样,当家作主。而冰心倒像是个做小的,事事依顺着女儿,俨如一个做晚辈的。
自从那次冰心的家访后,平时阅读时,我就会特别关注涉及她的文章。冰心的人生那么曲折,情感生活那么丰富,她对爱情的炽热与忠贞,陪伴她走完了一个世纪的人生。
2019年6月16 日晨易稿於德国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