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历史的误会——诗人舒婷《莱茵河上的红草莓》
(2021-06-05 10:5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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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误会——诗人舒婷《莱茵河上的红草莓》
金弢
一盘中国作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又肥又大的红草莓,引得舒婷诗性大发,即兴写下了诗篇 《莱茵河上的红草莓》
1985年6月出席 “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 的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16人,那是男女老少老中青作家最齐全的一次。按年龄,黄宗英最年长,往下就是西戎、方冰、刘剑青、鲍昌,王蒙属中年作家,但级别最高,是中央委员,我最年幼,才29岁,又是全团唯一的翻译。从我往上推算要算舒婷了,她大我三岁。团里其他的青年作家就是北岛、张抗抗、傅天琳、孔捷生,也把张洁算上,都是30 出头,40不到的人。我人小责任大,管着全团的嘴巴,重复着每个人的说话,替大家做翻译。在团里,跟着大家我斗胆地叫黄宗英也称大姐。
舒婷在出国访问前的集训时,我就觉得她比实际年龄显得要年轻的多,好像还是一个姑娘,没有脱尽学生气。那时的航班从北京出发要飞28个小时,中途两次停留加油才能抵达法兰克福,不管走东线还是西线时间都一样,所以飞行中对她也略略多关照一点。
我们在西柏林有10天的会议,早餐包在饭店,虽说是五星级洲际大酒店,但早餐精简得可怜。大会组委会跟每个作家签下合同,买断了在柏林期间所有媒体音响、视频的版权,除了大会安排活动负责用餐外,其他餐费一律自理。作为买断版权费,每人得到现金一千西德马克。
那时马克兑人民币三块多一点。而在北京的一个大学毕业生月薪56元,普通工人39元,一千马克相当于一个工人6·8年的工资。为了回国能买一个彩电,大家都很节省,因为这是外汇硬通货。在高速公路上,有时为了省20个芬尼,上厕所都得计划好,凑齐几个人一起上,只投币一次。
离开西柏林顺访联邦德国的两周中,事先讲好的是食住行德方全包,但在具体实施上没有专人负责,有时会少安排了一餐。想想自己是被人邀请的客人,作家们也不好意思提,回饭店自己想办法吃方便面解决。
到了西德首都波恩,中午德国外交部有一场规格较高的活动,德国DAAD(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的领导也要来,王炳南的前妻王安娜也去了,团内还提醒了大家注意穿戴。大家想,今天这顿午饭一定靠谱,结果让人大跌眼镜。
聚会设在波恩外交部交流中心的总部。来宾济济一堂,人多话多,但膳食少的可怜,真是要抢才行。问问那个中餐厅送饭的,说没有后续了,就订了这些。中方很少有人去拿,一是不好意思去挤,二是个头小挤了进去也够不着,手短。一点点东西,连最后的一粒炒饭也被德国人刮走了。张抗抗手里的那个盘子,也是我拿了后因为要跟电视台摄影师商定拍摄方案,没时间吃才给的她。
先前大家有了精神准备,满满的期待,指望着这顿宴请,结果大失所望。“小姑娘”舒婷很生气,对我说:“我抢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好抢的,金弢你带我们回家,我不想再呆了。” 回到酒店,舒婷拿出花生米招待我。晚上回黄老板的酒楼,大家好好地补了一补,一餐吃掉了两顿,多让人感激!
舒婷貌似小样儿,说话尖着声音,提高嗓子叫叫喳喳的,但具体小事里却很显女性的柔情,我想她应该是一个心细的慈母。就这次我们没饭吃饿着肚子回酒店,她一进房间二话不说地从高处的行李箱翻腾出吃的,嘴里还说,“金弢一定最饿,有吃的都没时间吃,我看他刚才拿了吃的后来还是给了别人。”
我们从黄凤祝先生位于莱茵河畔的“香江酒楼”用完餐去游莱茵河,赶上六月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上了游艇,汉学家马汉茂教授慷慨解囊,买了大大的一托盘红草莓请作家们,一盘中国作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又肥又大的红草莓,引得舒婷诗性大发,即兴写下了诗篇《莱茵河上的红草莓》。
她独自坐在船头,我过去说,“那么好的草莓怎么不去尝尝?” 她把手稿递给我,我以为让我翻译,她却说,“金弢,你再帮我改改”。逗得我哈哈大笑。
舒婷在团里是最显小姑娘气的一个,也是叫唤我最多的一个。全团16人,就我一个翻译,总是没得停歇,这也显得她依赖性最强。因在德国四个星期的访问,事事处处、随时随地都需要翻译,习惯了。
访问结束回到北京,我陪外地作家们去出国人员服务部买彩电,要先看墙上的价目表。舒婷大声叫:“金弢金弢,快过来,给我们翻译翻译。” 我说,“你都回到北京了,还要我给你翻译?” 大家哈哈大笑,连她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附文
这篇文章写的是三十六年前的一段一直难以忘怀的回忆,虽然时空跨越了这些年,来德求学,因生计,文学无奈辍笔三十年,但彼时彼景一直心仪胸怀,不时浮现眼前。直到年前,因金盆洗手,回归文学,才有了时间,能静下心来,将那段文学时代的珍贵经历付梓文字。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因文章的发表,无意中还有重要的新发现。
文章发表在群里,引起群友的关注,有人对那首《红草莓》诗篇本身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好奇,遂在网上查找,想读原诗。他们在舒婷的名下几经搜索无果,未能发现舒婷曾有此诗作问世。然而有人却在付天琳的名下发现了一首题为《红草莓》的诗。瞬间,对往昔的追忆一触而发,让我静下心来细细回忆,旧日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如我文中所描述的那样,是因马汉茂教授请大家吃草莓引起,那硕大、肥美的红草梅,大家吃得不亦乐乎,赞不绝口,我看看唯独缺了舒婷,但见她独坐船头,晒着太阳读诗,于是过去招呼她。她将那页诗文往我手里一塞,一句:“金弢你帮着改改吧!” 我听成了“金弢你帮我改改吧!” 在接稿的那一刻,或许出于翻译工作的习惯,就在那刹那间,下意识地以为这是我需预览而接下去给德国友人翻译的文字。于是通篇草草浏览了一番,但诗句:莱茵河上的红草莓,却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记忆,这跟当时的莱茵河风光、景致是何等地合拍,接下去几十年,这成了我永恒的回忆。
几十年来我的印象中一直以为这是舒婷的诗,多亏群里的文友查询后提示,才真相大白,纠正了一个多年的历史误会。细想起来,之所以当时没有发现我误将付天琳的诗认作了舒婷的,也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她们两人的字迹,拿着付的手稿,是因为舒婷给的,不加思索想当然地认为是舒婷的了,她可也是一位出名的抒情诗人啊,而且诗的风格与她的不差毫厘。
现在想起,因我从未见过舒婷的字迹,从而也无从判断诗作是付天琳的。这篇心仪了几十年的文字,尽管事实证明结果是张冠李戴,但文章既已发表,文稿的原型只好将错就错,不想改动了。对往昔的经历,时有某些误会或无辜产生的的错念而留下的朦胧感,抑或不失有诗情画意的美感。
这个谜团在我心底沉寂了三十多年,今日一旦被解开,感觉非但没有遗憾,反倒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意。历史的误会往往发生在刹那间,但留下的痕迹一晃几十年甚至更长,这期间脑海里时不时地回味着,更平添了无尽的情愫。没有心动的渴望,就写不成《莱茵河上的红草莓》,既然诗篇正是情愫的流露,且又念怀已久,原稿一经改动,不免产生心结,。为澄清这段历史的真相,就此立文,权作纠正。企望读者理解与谅解。
下文是笔者在网上搜寻到的付天琳的《红草莓》真迹,以飨读者,外加一篇短文评释:
红草莓 作者 傅天琳
在你的弦上摘了一颗
我就成为你的歌谣
红草莓的歌谣
感人而又感情的红草莓
我和你只有一个太阳
六月的莱茵河畔的太阳
照不化我,照不化你
多汁的太阳滴出怀念
古典的少年维特式的
怀念中的红草莓
草莓有一棵菩提树
菩提树有一段被汽车扔下的路
路边有一个小酒店
小酒店有一张蓝餐巾
蓝餐巾写着很多草莓
我和你同采一颗草莓
你这德语字母
你这哲学
你这多汁的鸟儿,你这
穿越植物音波的红草莓
愈走愈生
而你仅仅是一颗草莓
草莓仅仅为心而红
傅天琳的《红草莓》是一首内含丰富、意境朦胧、构思奇特、语言新颖的诗作。全诗四节。诗人歌唱红草莓,怀恋红草莓,采撷红草莓,礼赞红草莓。在充满异国情调的环境描绘中,这仿佛是一首咏物抒情,重在讴歌友谊和爱情的作品。···
诗人怀着“古典的少年维特式的怀念”来歌唱“感人而又感情的/红草莓”,并在第三节中突出写道“我和你同采一颗草莓”,就不免使人感到,这种歌唱只不过是借助这一物象来发抒其难以言喻的思念之情罢了。而被思念者,虽然“仅仅是一颗草莓”,但它“为心而红”,却给诗人留下了永远难以忘却的怀恋。次之,诗人以其丰富的想象,朦胧的意境,使诗歌显得极为含蓄而又深沉。
从盛夏结果的红草莓,想到“六月的莱茵河畔的太阳”;从对红草莓的怀念,触发了他“古典的少年维特式”的烦恼;甚至从一颗多情的红草莓联想到“德语字母”、“哲学”和“多汁的鸟儿”,诗意纵横,浮想中外,其意境虽然是雾里看山,空濛而又幻奇,但诗人对红草莓的一往情深又贯穿始终,洋溢字里行间。···“莱茵河畔的太阳”、“少年维特式的怀念”、“菩提树”、“蓝餐巾”等语,也充满异国情调,令人耳目一新。(根据徐瑞岳选录)
2021年6月5日 易稿慕尼黑
作者简历及部分作品: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1月进文化部, 1985年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多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翻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二十个月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六十余万字。至今不惜披星戴月笔耕;
两年来文字散见欧洲各大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等。
近来国内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阴差阳错进作协(广西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