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故事,有开始,必然就有结束。
几年前的明朗的初秋,我随意地又走进了熟悉的院子。看到的不过是人去楼空的纷乱场面。几个房间里面还剩下几件家具。我的书桌还放在原来的地方。站在高大的窗子前,依然可以看到隔壁院子里的梨树。妈妈忙着掸去四处的尘土,仿佛对我这个远来的客人有几分歉意。其实纷乱也罢,灰尘也罢,不过是一段日子结束后的句号。我并未十分地介意。
索然地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我最终坐到了书桌前的地板上。打开眼前的柜门,闻到重重的一股味道。那是木头,纸,墨汁,潮湿的空气以及岁月交织在一起的特殊气味。它唤起记忆并引起惆怅。我从里面寻出了厚厚一摞写满了毛笔字的纸张。它们是一段时间的证据。在暑假里,极其闷热的下午,什么都无法做。于是将草黄色的宣纸折成十六个格子,摊开<<麻姑仙坛记>>,一笔一划地慢慢描摹起来。有很多时候,一个人的一段生活总是受着某个他人的影响。当我的周围有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这样的一两样东西会影响到我,并对其发生兴趣。
比如说这个叫颜真卿的人。我的姥姥就弄了一本他的<<麻姑仙坛记>>,天天地写来写去。 我看着也就跟着舞弄起来。日子久了,写得有些模样。再看什么魏碑,柳体,都没有什么兴趣。其实十几岁的孩子,无法对一千年前的古人产生什么探究的心理。只是身旁一个将我养大的亲人,不知不觉中施与了影响。可是,我始终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因此,我从来就没有脱离过字帖。然而,在如此的这些年之后,我再次与它们碰面,才发现,那些豪放且有致的字里行间隐埋着我的人生态度。或者说,我理想中的人生状态。
我对着自己的青春手记发愣。想起二十岁时的骄傲。不过,我也很明白,那时的骄傲是何其轻薄。
我的父母兄弟终于搬出了这所房子。殖民地时期的租界地从耻辱变成时尚。从前安静怀旧的街道,如今成为沸腾的舞场,人人都愿成为这场假面舞会的客人。在过去的十年间,曾经夹杂在洋楼间的样貌丑陋的旧平房都消失殆尽了。以前抬腿就到的自行车修车铺早就悄无声息地远离了人们的视线。街道西边尽头经常有老人孩子出出进进的院子,被人买下,现成的怀旧情调正合适作茶楼。多年不见的同学,知道我回来,深夜十点叫出来一起喝茶。从计程车里出来,眼前的大红灯笼在风里有几分暧昧的样子。门前的服务生问我要找的人在哪个房间。自己出来匆忙,忘了问。服务生又问知不知道我的朋友开的什么车。我看着门口密密匝匝的各款轿车,不知从何答起,顿觉自己做人做得惭愧。想不到,进茶楼喝茶还需如此的知识问答。
我从遥远的地方走近他们。是模糊还是清晰,在那个瞬间竟然分辨不出。熟悉的脸庞有着陌生的神情。他们是我青春的伙伴吗?人生的残酷或许就在于人们在彼此的寻找中最终要失之交臂。我坐在他们中间,仿若局外之人。新茶,旧人,然而无语。
终于明白了“近乡情怯”的那一份不安。那满怀的激荡换回的恐怕不过是一掬无解的失落。
是谁轻轻唱起: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2008.12.30 旧作
“可怜欲别更徘徊,暮气繁华眼倦开。
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 (“如灰” 一作 “成灰”。)
语态苍凉,是入世已深的中年人的感慨,但复归故游之地而多旧感,今古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