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悉尼
(2025-12-19 14:2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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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悉尼清晨,机舱轻微一震,广播里传来机长刻意放缓的英语,夹着一点港式口音,提醒旅客飞机即将降落悉尼金斯福德·史密斯机场。
江山睁开眼。舷窗外,天色已经泛白。云层被初升的日光撕开一道缝隙,橙红色的光线像刀锋一样斜斜劈下来,映在机翼金属表面,冷而亮。
这是一个他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世界。
飞机降落时的冲击感传来,轮胎与跑道摩擦发出沉闷的轰鸣。那一刻,江山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微微收紧,又在下一秒强行放松。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修长,虎口处有一层薄茧,颜色比旁人略深。
这些痕迹,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飞机停稳后,客舱灯光骤然亮起。旅客开始解安全带、取行李,睡意未消的脸上写着对新一天的茫然或期待。
江山坐着没动。他并不急着下机。或者说,他不太愿意动。昨夜那短暂却刺骨的失控,让他再次确认了一件事——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一句“我已经不是警官了”而消失。
它们潜伏在肌肉、神经和意识最底层,像野兽的本能,只等一个刺激。 “本能。” 他又在心里念了一遍。
那位乘务长王怡的话,语气轻松,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他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入境通道排着不算长的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味道,像是清洁剂、咖啡和海风混杂在一起。大厅挑高很高,灯光明亮,和国内机场相比,少了几分喧哗,多了些漫不经心的松弛。
江山站在人群中,背着一只旧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本英语词典和那本被他翻得起毛边的《心理行为分析》。护照夹在腋下,触感冰凉。那是一本全新的护照。
姓名:江山
出生年月:1963年
职业:学生
签证类型:留学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又每一个字,都不是真的。
轮到他时,移民官是个三十来岁的白人男子,金发,蓝眼,神情平静。他翻看护照,又抬头看了江山一眼。
“First time in Australia?”
“Yes.”
“Purpose of visit?”
“Study.”
江山的英语不算流利,但咬字很稳,语速不快不慢,听不出紧张。
这是他无数次模拟过的场景。
移民官在电脑上敲了几下键,又问:
“How long will you stay?”
“Three years. Maybe longer.”
“Welcome to Australia.”
护照被“啪”地一声盖章递回。
江山接过来,点头道谢,转身离开。直到走出通道,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他刚才在移民官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判断了对方的站姿、眼神停留时间、桌面摆设,以及距离最近出口的方向。
这些分析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没有痕迹,却完整无缺。
他苦笑了一下。“江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现在只是个学生。”
机场外的空气比想象中要清新。四月的悉尼,正值秋季,阳光不烈,带着点温和的凉意。天空很高,蓝得有些不真实。
出租车沿着高速公路行驶,窗外是成排的低矮建筑、陌生的路牌,还有他完全不熟悉的街景。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一边开车一边随口问他从哪里来、来做什么。江山简单应付着,把注意力放在窗外。他住的地方,是学校附近的一间合租公寓。
三层小楼,外墙是浅黄色的砖,院子里种着几棵不知名的树,落叶铺了一地。房东是一对年纪不小的澳洲夫妇,笑容友善,说话慢吞吞的。江山的房间在二楼。
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窗外能看到街道。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木头味,干净而陌生。他把行李放下,坐在床沿,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在国内,他的生活被安排得极其紧密。会议、汇报、布控、分析、抓捕……哪怕是休息时间,脑子里也在反复推演案件。
而现在,没有任何人给他下指令。
这种空白,让人不安。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涌进来,照在地板上,形成一块明亮的光斑。
街道上,有人牵着狗慢慢走,有学生背着书包说笑,还有一家咖啡馆刚刚开门,门口摆着几张桌椅。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到让人心慌。
他在书桌前坐下,从包里取出那本《心理行为分析》,却没有翻开。
视线落在书脊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
处长办公室里的那股烟味,又一次在记忆里浮现。 “今天你拿着护照离开办公楼,就不再是警官了。”
那句话,当时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只是在宣布一项普通的人事调整。
可江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档案封存,意味着名字消失,意味着他过去十年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极少数人的记忆里。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
只是他比谁都清楚,那样做的后果。那不是逞英雄的年代,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有些牺牲,必须无声无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在夜里攥着枪,在巷口等人;也曾在案情会上指着地图,冷静地分析敌人的每一步;甚至,还曾在审讯室里,隔着桌子,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点点拆解谎言。
而现在,它们只属于“江山”。一个没有过去的名字。
傍晚时分,他下楼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货架上的商品让他有些眼花缭乱。他推着购物车,走得很慢,像是在执行一项陌生的任务。
结账时,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笑着和他说“Have a nice day”。
江山点头回应,却在转身的一瞬间,下意识扫了一眼超市的出入口、监控位置,以及身后排队的人。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轻轻吸了一口气。“别这样。” 他低声对自己说。可那种警觉,并不会因为一句提醒就消失。回到公寓,他简单做了点吃的。味道谈不上好,却也能填饱肚子。
夜幕降临时,他坐在床上,忽然感到一种迟来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来自精神的空耗。他躺下,却没有立刻睡着。
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海浪的低鸣。他闭着眼,却在黑暗中,看见了无数熟悉又遥远的面孔。
同事的,线人的,敌人的。还有林晓静。
那个名字像一块冰,贴在心口。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都过去了。” “你已经走出来了。” 他一遍遍在心里重复。
可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只是被压下去,并没有消失。凌晨时分,江山终于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那条狭窄的巷子。
灯光昏暗,空气潮湿,脚步声在身后回荡。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却又清楚地知道,有人正在逼近。
他伸手去摸腰间,却什么也没摸到。下一秒,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扣住了他的手腕。他猛地一拧 “江山!” 有人在喊他。他骤然睁眼,心跳如鼓。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他坐起身,额头全是冷汗。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只是江山。” “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句话,他对自己说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