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不需要再等待Peter了。他已经有足够的成熟。而且,他离我是那么远。他在烟雨迷蒙的新西兰,雾大时,整个新西兰就消失在大洋里面了。而我生活在干燥枯黄的澳洲,大片的沙漠和无人区,毒蛇、鳄鱼和袋鼠横行霸道。我们的生活线,再难相交。
是啊,早在一年半前,我们就已经脱离了上下级关系。他和我的日常工作,几乎已经不相干。
2006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才26岁。天哪,小男孩,26岁,一个新郎官。每天早上,他都开着那辆音响很好的车来上班。人未到,老远就可以感受到低音炮带来的震撼了。他下了车,很礼貌地打个招呼,就站到仓库门口,笑眯眯地抽着自己卷的烟。
他告诉我他来自Niue。这个国家,我知道,在萨莫的附近,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岛了。岛上生活的,只有2000来人了,大部分在各个村落。首都,这个国家唯一的城市,只有800人。他们绝大部分公民,都生活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而且,他们,都互相认识。
Peter出生在新西兰。他的妻子,也是新西兰出生的纽埃人。他的妻子的爷爷,却是个中国人。是当年远赴南洋讨生活的中国人吗?一百多年来,他们离开中国,念念不忘“百行孝为先”的教诲,回头一拜再拜,却再也没有回到故里。那个一百多年前下南洋的中国人,何以到一个浩瀚大洋深处的小岛国娶了一个土生土长的纽埃姑娘做老婆?
正因为Peter的妻子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我们就多聊了一些。他在新西兰长到10来岁,被父母送回到纽埃读书、生活、成长,由叔叔伯伯看管着。当时纽埃生活在自己国土上的全部公民,不过1400人,而且分布在18个村落。
那么他为什么要回去?我问他。岛上不要钱呀,什么都是免费的,几乎不花钱,他说。读书免费,从幼儿园到中学。生活呢?淡水靠雨水,没有雨水时,政府有水车。蔬菜都是自己种的。他们特别喜欢芋头,那是他们的主食,就像大米对于中国人、土豆对于欧洲人。Peter后来回到了新西兰后还保持着在自己花园种芋头的习惯。芋头叶子吃了又长,长了就吃。芋头根茎可以等长大了再挖出来。
怎么吃肉呢?我好奇。啊,自己养猪啊。海鲜是免费的。自己去抓呀。纽埃在大洋深处,纽埃人就生活在鱼虾蟹的中间。他说满月的夜晚,等到退潮,他们兄弟几个就提着小桶到海边,去捡那些满地乱跑的大海蟹,不是抓,而是捡。有时候他们会去抓鱼。削尖了一根树枝,站在溪流中一动不动,看一种细长的鱼慢慢游到腿边来,鱼鳞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于是他们就那么猛地一戳,就扎到一条肥硕的鱼。
更吸引我是椰子蟹(Coconut Crab)。在Peter告诉我之前,我还不知道这么一种重5、6公斤的大螃蟹呢。它们昼伏夜出,晚上爬上椰子树,用钳子弄破椰子的外壳,吃椰子肉喝椰子汁!他们就等在椰子树下,等螃蟹爬下来就捉了,用草绳捆住背回家。
有时候他们会起早,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的幽暗里,快速在沙滩上刨出几条小沟,等海水涨潮时,鳗鱼就会顺着小水沟游上来,游上来,那是它们的天性。他们就站在小水沟旁边,用树枝一条条把鳗鱼挑到沙滩上。带回去之后,他们把鳗鱼对半拉开,去内脏和骨头,放到一个简易房子里烟熏两小时,就可以做出好多多汁又保期的烟熏鳗鱼了。
我求他带我去纽埃,去扎鱼,去扛几只巨大的椰子蟹回家,去做烟熏鳗鱼。他说没有问题。他的很多堂兄堂弟还都生活在那里,离金钱很远,离幸福很近。我看着Peter讲起这些时候的表情,他望着远方,仿佛干净温暖的朝阳照在他脸上。粗粗壮壮的他是快乐的,被太阳晒的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黝黑的脸庞上,堆满了笑容。
突然有段时间,他不那么开心了。每天早上,依然可以老远就感受到他低音炮带来的震撼。然而他下了车,却不再那么无忧无虑了。甚至有一次,他还冲我发了火。我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上班的时候,他越来越多地跑来,要求临时回去办理事情。他老婆的电话,来的更多了。
不久,他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的出生,的确带给了他很多快乐。女儿出院后,他们全家来公司,我又看到了这个新爸爸憨厚的笑容。
几周后他返回公司的时候,愁容又慢慢长满了脸。他会独自抽闷烟,火气很大。
2007年的圣诞晚会,我们租了一条游轮,开到大海中间。路上Peter的兴致还很高。路过一个非常小的岛屿时,我还逗他:“这就是纽埃吧?”他还大叫:“Hey, You!”
他喝酒。一瓶,又一瓶,又一瓶。慢慢地,他越来越沉默,一个人歪歪斜斜地走到船舷边,继续喝着。那个南太平洋夏天的夜晚很安静,四周看不到陆地,也没有风。月光在海面上铺出一条明亮的路。我们可以看到不太远的地方,有其他公司的船上灯火通明,隐隐约约有欢笑声传过来。Peter好像要呕吐,俯身在船舷上,动也不动,他的一个朋友守在他身旁。船舷外,就是100多米深清澈的大海。突然Peter往外探出身子,好像要跳海!他的朋友急忙死命拖住他。我吓了一跳,也跑过去拖住他。他的朋友不停地安慰他:“It’s okay, Peter, it’s okay.” Peter也说:I am okay, I am okay...然而过不一会他又来一次,又来一次,吓得我们两个不敢离开半步,却没有办法拖沉重的他回船舱。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天,一个小道消息说,Peter破产了。11年前,16岁的他刚加入公司,工资还是一小时只有税前8块钱的时候,就贷款一万五买了一辆当时很牛叉的车,就是那辆人未到,低音炮先轰人的车。他开了11年,还贷款还了11年,还是没有还完。贷款公司去法院申请他破产。所有他名下的财产,都将被变卖,包括全部银行存款,还有那辆车。那是他们家唯一的一辆车,最值钱的物品了。他们的房子是政府提供的公屋。
破产,意味着以前11年的劳动全部作废,全部。
而他,刚刚有了一个女儿。
不久,他的车不见了。烟也不抽了。以前他每天早上4点起床练习40公斤的举重,要喝很多蛋白粉,现在蛋白粉也没有了。
他的老婆,因为无法上班。他每天4点准时下班,去打下一份工。
他经常长时间的沉默。我们都小心翼翼不触及那个话题。破产,是伤人尊严的。
一次他主动谈到,新西兰电视3台的Campbell Live要谈访他(类似大陆中央台的节目“实话实说”)。他有些害怕,担心贷款公司发现他的其他一点点财产,没有敢接受采访。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又一个月,他渐渐恢复起来。借钱又买了一辆车,除了喇叭不响,别的零件都响的那种。全家人,又可以用车去购物了。他渐渐的开心起来。
他提起那场11年前的贷款,还是害怕。他想过逃避,远走他乡 ,一走了之。黑暗里,他想到过结束自己。也许感觉最清晰的,是在大夏天在太阳底下浑身发冷的感觉。
Yesterday when you were young
Everything you needed done was done for you
Now you do it on your own
But you find you're all alone, what can you do?
You and me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Cause you can't go back now
You know there will be days
When you're so tired
That you can't take another step
The night will have no stars
And you'll think you've gone as far
As you will ever get
You and me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Cause you can't go back now
And yeah, yeah, you go where you want to go
Yeah, yeah, be what you want to be
If you ever turn around, you'll see me
I can't really say
Why everybody wishes they were somewhere else
But in the end, the only steps that matter
Are the ones you take all by yourself
You and me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Yeah, you and me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Cause you can't go back now
Walk on, walk on, walk on
You can't go back now
电影《ADAM》主题曲Can't Go Back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