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多瓦(Cordoba)在今天不过是西班牙一个中等城市,可是在中世纪,在穆斯林哈里发的治下,它曾经是西欧最大的城市。 十一世纪阿拉伯史学家Al-Bakri 记述,十世纪时的科尔多瓦城方圆10公里,有清真寺471座,平民住宅21万3千栋,贵族府邸6万零300栋, 商店8万零455间,这些建筑中最大的就是保留到今天的大清真寺。
那个时候的地中海世界和十七世纪后的相反,地中海南岸的非洲是相对开放,富裕,稳定的社会,北岸的欧洲被战乱破坏贻尽,连罗马也只剩下几万人口。对比之下,科尔多瓦的繁荣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图一 科尔多瓦清真寺
上图中清真寺右下面的墙是朝向麦加的,称为qibla墙。与之垂直布置的十九开间的礼拜堂,总宽度有130米。看到这张鸟瞰照片,想起上学时的一次建筑制图课,老师出题是一个建筑平面,由几个矩形错动组成,要求配上坡屋顶。老师在教室里踱来踱去,看见有些同学已经出错,遂提醒道“不能有水平天沟啊”。可是看看这个屋顶,全世界的水平天沟都排在这里了。我曾在寺里面找了找,也没看到任何排水管从屋顶下来,古代伊斯兰建筑师真有办法。抑或伊比利亚半岛就没有什么雨水?
这么大的清真寺也不是一次建成的。两百年间始建,扩建了四次,下图中粉色部分是公元785年初建的十一开间。一年就建成了。绿色部分是833年至848年建成的,蓝色部分是961年建成的,最后的棕色部分是987年-988年建成的。每次建设的速度都很快,除了第二次以外,都在一年完成。这大约是因为模数化的施工,可以全面铺开,所有开间同时同步建造。另外所有的柱子都是取自在清真寺原址的古罗马建筑,和西哥特人教堂。省了不少时间。
图二 清真寺建造分期示意。
十三世纪天主教王国征服伊比利亚半岛后,一直酝酿拆除大清真寺,建天主教堂。1523年开工后,拆掉了清真寺中央63棵柱子,建主教堂。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起初也是首肯了。后来他到现场一看,后悔不已,说你们建的东西到处都有,你们拆的东西却是独一无二的。
天主教堂的建设持续了84年,到1607年完工。这段时间正是从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到手法主义盛行的岁月,教堂的三代建筑师是Hernan Ruiz I,Hernan Ruiz II 父子,和Juan de Ochoa。前两位还是大致坚持了哥特风格,第三位受到手法主义,和巴洛克的影响。他们的职业生涯真是一点不值得羡慕,摊上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工程。这个教堂因为建在广大的清真寺中央,从外面任何方向都看不到外立面。 费心费力近一个世纪,结果成了梁山好汉焦挺,江湖诨号没面目是也。内部空间呢,既要体现宗教征服者的优越,又因为皇帝对清真寺的肯定,尽力糅合风马牛不相及的摩尔风格和哥特风格,在清真寺的水平空间和教堂的垂直空间之间挣扎。不但没有得出对比的美,从两个风格自身看去,相互的损害大于激荡共鸣。
很多年前,我到过一个偏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据说是火山爆发时熔岩在地下冲出的几十公里长的大洞。 打着火把进去,洞时而像地铁隧道,时而广大看不到边际。走了很远,忽然明亮。那是一处洞顶崩塌了,向上面的天空和森林打开圆形的大口。落下的砂石堆成一个高高的圆锥,圆锥尖上生出一棵不大的树,青翠欲滴,天光下烁烁然悬浮在半空,天光通过树和圆锥石堆向周围优美的散射开来。四下的黑暗一下充满碧绿的光芒。科尔多瓦清真寺/大教堂本来也是有类似机会的,在昏暗的水平空间和明亮的垂直空间相互渗透上塑造独特的空间整体。然而建筑师们囿于主教堂的型制, 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殊为可惜。
图三 科尔多瓦清真寺/大教堂内部。清真寺的标准结构是双层拱,下为马蹄拱,上为圆拱。注意这里的天花已是天主教堂改建过的。清真寺原有的天花板是暗色的水平木天花。
图四 这是原有的木天花。
图五 木天花精美的彩画。
图六 天主教堂改造过的天花,摩尔圆拱上起哥特交叉尖拱。
图七 更高等级的哥特交叉尖拱天花,摩尔拱上也加了花边。
图八 大教堂和清真寺过渡开间的细部。感觉颇为吃力却没什么灵机。
图九 大教堂内部,拉丁十字的四翼是哥特风格,中心的穹顶已然是椭圆形的,呈现出明显的手法主义设计倾向。
大教堂的修建也不是一无是处。正是由于大教堂的建立,清真寺得以保存至今。而北非一带历史上类似的大清真寺大多没有留存下来。清真寺内除了大教堂和一些边角地方,原来的建筑都保存完好。特别是朝向麦加的圣龛(mihrab)等原清真寺的精华部分,历经十个世纪,分毫不差,一尘不染,极为难得。
图十 圣龛(mihrab) 和环绕的私密性隔断(maqsura)建于962年。供当时科尔多瓦的哈里发Al-Hakam II祈祷使用。
回到十世纪的全盛时期,这个大清真寺东西19开间,南北36列柱,中间没有教堂的阻隔,沿着180米的对角线望去,围墙在层层叠叠的柱子和拱后面遥不可及,天花在摇曳烛光和缭绕烟雾中漂浮上去,整个空间的边界模糊消失,无限延伸出去,展现出震慑心灵的神秘美感。这种由标准支撑结构单元无限重复扩展的大空间具有的抽象构图,在其他文明里极少能够成就。
其他文明对大型室内空间的追求也各有特点。古罗马的浴场,文艺复兴后的基督教堂都远为高大,哥特教堂更是着重于垂直尺度的发扬。日耳曼民族对这种水平延伸的大空间是有憧憬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里描述了国王埃策尔的两个宫殿大厅,一个可容纳9000名客人,另一个可以有9000名武士在其中战斗。二十世纪密斯的会展中心大概源出于此吧。
图十一 密斯 芝加哥会展中心构想。
这些年来,中国的学界常常探讨华夏民族的空间感。从考古学到地理学,从语言学到戏剧,论证我们如何热爱围合,与自然一体。其实定义一个事物,除了看它是什么,另一个方法就是看它不是什么。科尔多瓦清真寺就是这样一个反证的显例。因为在华夏历史上这样的空间既没有出现过,甚至也没有人想象过。而且这种缺失没有任何工程技术,或功能上的理由。 从工程技术上,我们最擅长的木框架结构是建构这种建筑的最佳手段。水平天沟,防火都不是技术障碍,况且中国古代工匠一向是模数化施工的高手。从功能上讲,祭天地,祭孔,祭祖,都是千百人参与的活动。怎么就没有一个庙如此建造呢?进一步说,就是真有这么一座建筑,古代中国人也会抵触,不适的。按照阴阳理论,就庭院这样的开敞空间,和屋宇这样的遮蔽空间论。见得天日的室外开敞空间为阳,遮蔽的室内空间为阴。科尔多瓦清真寺这样广大的室内空间一定会被认为是至阴之所,不可居游。因此,中国建筑史上大尺度室内空间的空缺不是儒教节俭规范,或不追求永恒的新陈代谢思想的结果。对大尺度封闭室内空间的排斥,忌讳实是华夏民族空间感的一个特征。
一栋杰出的建筑,总是会揭示出人性的某些本质。
图十二 科尔多瓦清真寺使用的古罗马柱头。
Manuel de Falla (1876-1946). Serenata Andaluza
艺术家治国的记录也颇有污点,宋徽宗,希特勒,。。。 呵呵。
历史要是能由艺术家们来决定就好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