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父母家里,有一摞旧相册,相册里有一张发黄的两寸旧照,照片上是一位半身军人像。
这位军人是我的表舅。照片上表舅表情严肃,一身军服,头戴单布军帽,左胸前有块胸牌,上面写着姓名和部队番号。这身戎装很像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
小时候,每次我翻看这些相册,看到这张照片总让我激动。我在邻里小朋友中间曾炫耀我家里出了解放军。
表舅是我二舅公的儿子,从小我们家几个孩子都叫这位表舅叫解放军娘舅。这样称呼,一来我们以他的解放军身份为豪,二来也好与我们自家娘舅区分开来。
我对表舅的所有印象都是他复员回来以后的事。他什么时候去参的军,他参军以前是什么样的,我毫无记忆。那时候表舅年轻,还不到三十,退伍回到地方上,在无锡金属压延厂当一名工人。
表舅在部队里锻炼过,凡参过军的人身上都有一种与一般人不一样的气息,那就是自信、狂傲。他在厂里热衷技术,目中无人,下班后常来我家坐,他喊我母亲阿姐,喊我父亲姐夫。
他来我家说厂里的事,侃他的铲刮技术,滔滔不绝,不管大家懂不懂,爱不爱听,他说他的。他还提到阿摩尼亚气体在铲刮工艺中的作用,以至于我认为他钻研的都是外文资料。每次表舅说他的技术如何了得,哥就躲在一旁向我挤眉弄眼,打着手势对我暗示:吹牛,吹牛!那时我哥也在厂里上班,是个车工学徒。
表舅是个“烂屁股”,一旦坐下来,就没考虑要起身,还越说越兴奋,直到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他说话为止。
他的自行车钥匙圈上有一件不锈钢的鲤鱼挂件,鱼鳞片片闪亮,表舅说那是他用刮刀一片一片铲出来的,是个技术活。
他在厂里跟人闹不愉快,也到我家来说。那些想从背后偷袭他的人,最终都退走了,他可以一把钢钳轻易掰断。表舅的车间班组有六个年轻人,彼此以兄弟般相称,按年龄大小排下来,从大傻排到六傻。我表舅年龄最大,在班组里被人尊称“大傻”。这是我哥告诉我的。
表舅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正值文革,世道浇漓,天下大乱。表舅住在南门外塔桥下的一条小街上,那里都是菜农的子弟,民风彪悍。他在家里打沙袋,甩石锁,练出一身力气,在地段上独来独往,没有人敢惹。有一回我二舅公家跟地区上一位街坊起了矛盾,他走进那家,一拳把人家的一张红木八仙桌砸一窟窿。
还有一回,表舅来我家,在楼下遇见一群大孩子玩玻璃弹子。表舅见状大喝一声“赌博没收,统统交出来”,然后从地上抢了一把弹子就走。走到没人的地方,悄悄把弹子全部塞给我。我知道的,那些孩子很野,打起架来都是不要命的,在我表舅面前,眼看着弹子被抢,竟然没一个敢出声。那时我感觉我的表舅太强大。
表舅除了练武,还迷上了针灸推拿,他有几本古书,里面画着人体的筋络穴位。讲起中医调理、阴阳五行,表舅是一套一套的。
他的这一特长很快有了名气,地段上常有人上门来找他义务治病,每天晚饭过后,表舅就在客堂里为人扎针推拿,在人背上点火拔罐,看的我心惊肉跳。
那时候我身子单薄,体弱多病,表舅把他自创的一套八段锦教给我,教我每天晚上练一遍,这一练就坚持了很多年,直到大学毕业去北京工作我还在练。我想跟表舅学武,成为一个抱打不平的好汉,我听表舅给我讲形意拳、五禽戏,还从表舅那里借来一本罗汉拳谱的线装书。我躲在家里照着拳谱比比划划,终究没有练出名堂来,该打不过人家的还是照样打不过。
让我好奇的是表舅竟然还有一本笔记本,那是他的宝贝,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录警句名言,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那段“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就抄在里面。我想这也是他在部队里养成的文化爱好。这样的东西不轻易展示外人,他能让我看,说明我们舅甥关系不一般。
后来,表舅的家庭起了内争,事情闹的很大,我作为一个晚辈在此不好多做论断。但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了心理颠覆,从母亲那里我听到,表舅最后是在法警的干预下放弃抵抗的,这不符合表舅的性格。表舅的生猛曾经在我心中不可撼动,但在法庭这样的国家机器面前显得虚弱无力。
一九八二年我离开家乡去北京工作,从那以后,看到表舅的机会越来越少。很多年前回无锡,偶然看到他,已经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桀骜不驯的表舅了,他变成一个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者,而且变得沉默寡语,性情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