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坚峰

彩虹那头寻找狐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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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往事

(2019-03-13 03:22:49) 下一个

举国倡导吃忆苦饭那一阵,我和邻家的几个孩子在一起猜,毛主席每天吃什么。按我们的想法,忆苦饭弄的越难吃就越是革命,越难吃而又越大口大口的吃下去,那就等同革命英雄。按照这样的推理,我们一致认为毛主席每天吃忆苦饭过日子,而且那饭一定是全中国最难吃的那种——树皮草根,外加来点皮带——还得是最恶心的,比如馊味霉味酸腐味熏天的。毛主席带领全国人民天天吃这个,因为毛主席是伟大领袖。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妥,甚至有些反动。毛主席他老人家,如此贵重的身体,万寿了还要无疆,吃这个?毛主席一定是吃全中国最好的,吃的比以前皇帝还好,他老人家想吃什么有什么,这才符合毛主席的身份,而且只有吃的最好,全国人民才会放心。那他到底吃什么?我们争论来争论去,没有得出一个权威的结论。在那个年代,我们所知道的最好的饭菜是鸡鸭鱼肉,再往上是什么就说不清了,但我们知道在鸡鸭鱼肉之上一定有更好的东西,那才是毛主席每天吃的。

邻家俩兄弟,老大和老二,老大爱管,老二不服。老大拿出做父母的样子诃责老二,你看你看,像你这样子啊,天天放了学就跑外面玩,家里的事你也不做也不管,像你这样子家里哪有现成饭给你吃?老二理直气壮的一句话就给顶了回去:饭是毛主席给我吃的。小兄弟俩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而深刻的留在我的记忆中——每到这时老大就被这话噎的一愣一愣的。这回老大反击了:别老是在我面前毛主席给我吃的毛主席给我吃的,毛主席给你吃的毛主席也不能直接送饭给你啊,不是爸妈还得去上班,发了工资才能买米回来养活你吗,这道理你不懂?啊??

看朝鲜电影《永生的战士》,里面有个革命志士被捕入狱,在敌人的牢里受尽酷刑,宁死不屈,为了防止睡梦中吐露情报,革命志士念念叨叨金将军的名字,咔嚓一声,将自己的舌根咬断,随后吐出半截舌头加满口鲜血。我看后大骇,试着自己咬咬,总也下不去那个狠劲,这时我发现英雄不是想当就当的,我就是软骨头一个。于是忧心忡忡起来,一旦被捕,这舌头咬还是不咬?是当叛徒还是当英雄?那几天,我犯了忧郁症。

还有个电影《桥》,其中有个情节是这样的,游击队员为了断德国鬼子的退路去炸桥,在桥上行踪暴露,遭到敌人的狙击。一个队员从高高的桥上向河里坠落下去,自由落体的同时发出长长一声凄厉的惨叫。这让我以及看电影的所有孩子都感到意外。从来,我们看到影片中革命战士临终前都是喊口号的——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要在中国电影里,那就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怎么说也不能惨叫啊,这一惨叫就成了晚节不保。谁惨叫?敌人死的时候才惨叫。为这一叫,我和邻里孩子回家讨论了好半天,游击队员死的时候到底该喊口号还是该惨叫。

文革期间,市委市政府被夺了权,四位领导被打倒,这四位领导分别姓惠江吴杨。一时间人人口诛笔伐,大街小巷贴满标语——打倒惠江吴杨。无锡方言中,“江”念“岗”的音,我住的大院里有个孩子叫伟康,口号从街上传到大院,遭到小坏坏们的恶意篡改,“打倒惠江吴杨”变成了“打倒伟康里娘”。那个叫伟康的孩子因此瘟头瘟脑了好几天。

很小的时候,我在读半年级(学前班),孩子之间吵架,最凶悍的一句就是“你反动”。后来说人“反动”成了大家的口头禅,反动说多了大家习以为常,你说我反动,我也说你反动。有一天有个叫许民的同学从外面听来一个新词“撇撇横撇捺”,不说你反动了,说你“撇撇横撇捺”。此话一出口,大家愕然,随即用手指在掌心画拉,片刻恍然大悟,赢得一阵欢呼。这词太有创意了,以后大家相互攻击,都说对方“撇撇横撇捺”。

在无锡支左的军代表叫王宴。王宴一到便哗啦啦搞起了大联合、三结合,成立革命委员会,自任市革委会主任。这位军爷在无锡呼风唤雨,拉帮结派之余,精力过剩,于是琢磨着整点丰功伟绩,做啥?号召全市人民去填太湖!问太湖要良田——史称“围湖造田”;又大兴土木,造地下行宫,按避光避风、全封闭隔音的标准设计,想好了啥时候请林副统帅来住住,也好弄点封赏,没料这一造就把自己给造进去了。九一三后,王宴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他住的汤巷每天挤满看热闹的人,没课的时候我也跑去看。汤巷本是无锡城里的顶级富贵区,王宴的宅第最是气派,高墙大宅,庭院深深,两扇大门铁锁紧闭,门口不知何人何时贴了一副对子,左联:卖身投靠林彪;右联:一心想当诸侯。

每逢节日之前,市里就在工人体育场开公审公判大会,革命群众高兴之日,就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时。去参加公审的群众动辄以十万起算,没有去现场的就在单位听直况转播。我们经常在教室里听喇叭,课是不用上了。被公审的有刑事犯有反革命犯,反革命犯以现行反革命居多。大会上群众口号声浪不绝,台上的罪犯也口号不断。喊口号的罪犯分两种,一种是当场宣布释放的,喊毛主席万岁;另一种是当场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的,也喊毛主席万岁——前者是大会组织者要他喊的,以表示感恩,后者是他们自己要喊的,为表示自己的赤胆忠心至死不渝。这一喊让人听了心里发毛,还引发底下群众一阵骚动,那感觉像是李玉和上了刑场面对宪兵队。

一天哥从学校回来,从书包里掏出练习本,神情紧张说封面上发现反动标语。哥的练习本封面是一幅画——两个戴红领巾的新中国小朋友背着书包去上学,走在希望的田野上。哥说班里好几个同学都看出来了,这幅画中藏着一条反标,什么内容?蒋介石万岁。父亲闻之大惊,接过本子和哥一起研究起来,一笔一划的凑。据说阶级敌人非常狡猾,每个字的每个笔画都拆散了藏在不同的地方,整个反标看得东零西碎、云遮雾障,似有似无。比如这“蒋”字,你可能得倒过来看,草字头藏在草丛里,下面的“寸”可能得到天上的云里去找。如此反标,看的实在辛苦,有的笔画还得转个九十度才能拼得起来,还有的笔画得重复使用才能凑齐,比如“蒋”中间有个“夕”,已经在小朋友的书包上找到了,到了“岁”字还的再用一次,反标才算拼完。

娘舅来家里看我娘,聊起他工作的电焊机厂发生的一件事。有个造反派头头,原是厂里一二愣子,当了造反派后在厂里借势压人,霸蛮凶狠,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样子。一天二愣子立在案前写大幅标语,标语还未写完,就被人抡圆了一大嘴巴呼翻在地。二愣子懵懵懂懂从地上爬起来没等缓过神来,又挨一记反手耳光,一个趴叉往前扑倒。打人者指着标语让他念,他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丢了一“不”字,这一丢,革命口号就变成了一条反动标语。二愣子立时被厂里群众拖出去“吃生活”,一顿死打差点要了命。从此发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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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CastlePines 回复 悄悄话 好看.
邹坚峰 回复 悄悄话 谢谢,笔误,这就改。
迴澜阁 回复 悄悄话 不是九一八之后,应该是九一三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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