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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翻译作品 致命地带 - 连载(九)

(2018-06-28 10:02:05) 下一个

埃博拉河

 

1976年夏 – 秋

 

1976年7月6日,苏丹南部离埃尔贡山西北500英里,接近中非雨林手指状边缘的地方,一个被搜寻埃博拉病毒的人称作Yu. G的人进入休克状态,而后死于身体各个开口的出血。人们用姓名的开头字母称呼他。Yu. G先生是一种未知病毒爆发后所验明的第一例,即标志案例。

 

Yu. G先生是一个叫恩扎拉的镇子上棉花厂的仓库管理员。恩扎拉的人口在这几年有所增长 – 镇子以它自己的方式经历了地球赤道线附近地区的人口爆炸。苏丹南部那一区域的人属于一个叫赞德的大部落。赞德地区是由热带草原及河边的森林组成的,很美丽的地方,金合欢树丛生在季节性河流的岸边。非洲鸽栖息在树上,拉长了声地叫着。河与河之间的地上是可以长到十英尺高的象草的海洋。向南走,也就是向扎伊尔的方向走,大地升起形成了山丘,森林开始从河边延展开来,逐渐变密成闭合的树冠层,于是就进入了雨林。恩扎拉镇附近的土地上有着丰饶的种植园,出产柚木、果树和棉花。这里的人很贫穷,但他们努力工作,养育一大家子,保持着本部落的传统。

 

Yu. G先生是拿年薪的,他在工厂后面堆满棉布的一间屋子里办公。蝙蝠在靠近他桌子的屋顶上栖息。没有人能够证明蝙蝠是否染上埃博拉。病毒也许是通过未知的途径进入棉花厂的,举例说,也许是通过陷在棉花纤维里的昆虫或者工厂里的老鼠进入的。也或许病毒和棉花厂根本无关,Yu. G先生是在别处传染上的。他没有去医院,死在了他家族大院里一张吊床上。他家里给他举行了一个传统的赞德式葬礼,把他的尸体埋在了象草丛中一块空地的石头堆下。从欧洲和美国来的医生不止一次地造访过他的坟墓,这些医生是来看墓,思考它的意义,并向后来被称为苏丹埃博拉的标志病例表示敬意。

 

Yu. G先生生前在人们的记忆里是个“安静平凡”的人。他一生中没有照过相,好像也没有人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即使在他的家乡他也不出名。人们说他的兄弟是高而瘦的,所以他可能也高而瘦。他在人世间走了一遭,除了家人和几个同事,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如果不是因为埃博拉寄主的身份,他在世上不会有任何影响。

 

Yu. G先生的疾病开始复制。在他死后两天,另外两个拿薪水,和他在同一间屋子办公,桌子又离得很近的人也开始流血,继而昏迷,死于从身体各个自然开口的大出血。死的人中有一个是被叫作P. G.的很受欢迎的人。和安静的Yu. G先生不一样,他有一大圈朋友,包括几个情妇。他使得病毒在镇子里广泛传播。病毒很轻易地从人传播到人,很显然是通过触摸和性接触。病毒传播得很快,而且极易在人体内存活,在苏丹它从人到人传染了最多有16代。它还杀死了很多寄主。虽然这并不是对病毒最有利的情形,但如果病毒传染性很强,能够非常迅速地从一个寄主跳到另一个寄主,那前一个寄主怎么样对它来说其实也就无所谓了,病毒在杀死大部分寄主之前还有挺长一段时间扩增。苏丹埃博拉的大部分死亡病例都可以通过传染链追溯到那个沉默的Yu. G先生。致命的病毒菌株从他周围呈辐射状发散出去,几乎摧毁了苏丹南部的全部人口。菌株烧毁了整个恩扎拉镇,又向东到达玛丽迪镇,那里有所医院。

 

病毒像炸弹一样击中了医院。它猛烈攻击病患,又像链型闪电似的通过病患家属从医院传了出去。显然医护人员曾用污染过的针头给病人注射。病毒在医院里通过脏针头很快传播,然后开始攻击医护人员。具有致命传染性而且无法治愈的病毒的一个特点就是它会很快攻击医护人员。一些情况下,医疗系统可能激化疫情的爆发,就像镜子把太阳光聚焦到火种上一样。

 

病毒把玛丽迪镇的医院变成了停尸房。就在病毒从一床跳到另一床杀死所有病人时,医生开始注意到精神错乱,极度不安,失去个性,僵尸样行为等症状。一些濒死的人脱掉衣服跑出医院,光着身子,流着血,徘徊在镇子的街道上寻找他们的房子。他们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毫无疑问埃博拉损坏了他们的脑子,引起精神上的痴呆。但是也很难分辨究竟是脑损伤还是恐惧造成的心理效应。如果你被关在一所医院,而医院里的人们都在他们自己的床上融化了,你大概也会试图逃跑。如果你正在流血而且很害怕,你大概也会脱掉衣服,而人们可能也会认为你疯了。

 

苏丹菌株的致命率比马尔堡病毒要高两倍多,患者的死亡率是50%,也就是有一半得埃博拉的病人最后都死亡了,而且很快。这就和中世纪时黑死病的死亡率一样。如果苏丹埃博拉病毒真的从中非蔓延出去,它会在几周内进入喀土穆,又在几周后扩散到开罗,从那里它就可能飞到雅典、纽约、巴黎、伦敦、新加坡 – 可能传遍全世界。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苏丹的危机就这样过去了,基本上没被世界所注意。苏丹发生的事可以被比作原子弹的秘密爆炸,我们不知道人类是否差点儿发生一起严重的生物意外事故。

 

疫情的爆发因为不可知的原因平息下来,病毒也消失了。玛丽迪的医院成了病毒消失的中心。病毒在医院里肆虐的时候,活下来的医护人员慌了,逃进了林地。这大概是最明智的做法,也是可能发生的最好的事,因为这停止了污染针头的使用,而且腾空了医院,从而切断了感染环节。

 

苏丹埃博拉的消失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它太致命了。病毒太快地杀死人群,以至于他们在死之前没有时间感染其他人。而且病毒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它的传染性还没有达到引发一场全面性灾难的程度。病毒在血液里传播,而流血的病患在死之前没有接触很多其他人,所以病毒没有太多机会跳到新的寄主身上。如果人们把病毒通过咳嗽传到空气中,那情况就大大不同了。总之,苏丹埃博拉在中非杀死了几百人,就像火烧稻草 – 直到火苗烧掉了中心,最后变成了一堆灰烬 – 而不是像煤矿着的火那样在地球上闷烧,无法扑灭。艾滋病的传播就是后者这样的。以苏丹菌株为化身的埃博拉病毒撤退进了林地的中心,无疑它一直到今天都生活在那里,在我们所不知的寄主身上循环,它能改变自己的形状,能变异成新的东西,有潜力以一种新的形态侵入人类。

 

苏丹埃博拉出现两个月后 – 现在是九月初了 – 一种更为致命的丝状病毒在西边500英里以外扎伊尔北部叫作布木巴地带的区域出现了,这是个埃博拉河灌溉的热带雨林区,零星分布着一些村庄。扎伊尔埃博拉菌株的致命率几乎是苏丹埃博拉的两倍,它好像是从静止状态中出现的,静止状态背后是一种无法释放的力量,笼罩着不可知的意图。直到今天,第一个患扎伊尔埃博拉的人类病患也没被确定。

 

九月初的几天,一个可能是住在埃博拉河南边的不知名的人也许摸了什么带血的东西,可能是猴子肉 – 住在那里的人猎猴子作为食物 – 也或许是什么其它动物的肉,像大象或蝙蝠。也许这人摸了一只压扁了的昆虫,或者他/她被蜘蛛咬了一下。不管病毒最初的寄主是什么,雨林里血与血的接触使病毒进入人类的世界。进入人类世界的入口很可能是这个不知名的人手上的一个口子。

 

病毒首先出现在亚姆布库教会医院,一所由比利时修女开办的内地诊所。医院是一些波纹锡屋顶和白灰粉刷的水泥墙组成的,坐落在树林里一所教堂边,这里钟声响起来时可以听到圣歌,做大弥撒用的是班图语。隔壁,人们因为患疟疾而打颤,他们在诊所前排成一队,等着修女来注射能使他们好过些的药物。

 

亚姆布库的教会同时也为孩子们开办一所学校。八月末,学校的一名教师和几个朋友去扎伊尔北部地区度假旅行。为了这趟旅行,他们从教会借了一辆路虎越野车。他们在扎伊尔探险,沿着车辙路缓缓向北部进发。他们的车无疑会时不时陷入泥里,要想开车穿过扎伊尔,这是肯定会碰到的情况。车辙路是被树冠所覆盖的小路,总是在影子下,好像是在隧道里开车似的。最后他们到了埃博拉河,坐驳船过了河继续向北方进发。靠近奥班桂河时,他们在路边市场停下了。教会学校的那个教师在那儿买了一些新鲜的羚羊肉。他的一个朋友买了一只刚被宰杀的猴子,放在了路虎越野车的后面。这个老师的任何一个朋友在路虎车里撞来撞去的时候都有可能动了猴子或羚羊肉。

 

他们然后就返回了。那个学校老师到家后,他太太炖了羚羊肉,家里的每个人都吃了。第二天早上,老师觉得不舒服。于是他在去学校开始教师工作之前,先去了教堂另一边的亚姆布库医院,让修女给他注射药物。

 

一天开始的时候,亚姆布库医院的修女会在一张桌子上放5支皮下注射器,她们全天就用这些针头给病人注射。当时她们是用5支针头一天给上百的医院门诊和产科诊所的病人进行注射。修女和医院的员工偶尔会在注射以后把针头放在一盘温水里涮一下,把血弄掉。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们注射完一针又一针,从一支胳膊转移到另一支胳膊,并不清洗针头,各人的血液都混合起来了。埃博拉病毒传染性非常强,而且只要通过血液接触五到十个病毒微粒,病毒就可以在新寄主体内极度增强,所以病毒扩散的可能性极大。

 

在这个学校老师接受注射几天后,他的扎伊尔埃博拉开始发作。他是已知的第一例扎伊尔埃博拉病例,但他很可能是从医院注射时接触到的污染针头传上的病毒,这就意味着可能另有因埃博拉病毒而生病的人当天去了医院,他早些时候接受了注射,而他注射用的针头和后来给学校医生用的是同一支。这个未知的人可能就站在学校医生前面接受注射的队伍里。这个人可能是扎伊尔埃博拉爆发的源头,就象在苏丹,一种在理论上可能转遍地球的生命体首次出现是在一个被感染的人身上。

 

病毒在医院周围的55个村落同时爆发。病毒先是杀死那些接受注射的人,然后又在家庭里传播,杀死家庭成员,尤其是妇女。在非洲是妇女来做下葬的准备工作的。病毒在亚姆布库医院的护士里迅速蔓延,杀死了大部分护士,然后开始袭击比利时的修女们。首先得上埃博拉的是接生了一个死产儿的助产士。孕妇得了埃博拉即将死亡,并把病毒传给了她尚未出世的孩子。胎儿显然在母亲的子宫里崩溃大出血而死,而孕妇则自发流产了,协助这次怪诞分娩的修女带走的是手上染血的经历。母亲和胎儿的血是极其致命的,而那个修女手上的皮肤肯定有小的破损或口子,她的感染是爆发式的,五天内就死去了。

 

亚姆布库医院有个今天被称为M.E.的修女得了严重的“时疫” - 大家开始叫这种病“时疫”,一个神父决定试着带她去扎伊尔的首都金沙萨,希望她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他和另一个叫做E.R.的修女开一辆路虎车带M.E.修女到本巴镇。本巴镇是刚果河边挤在一起的一片煤渣砖屋和木制棚屋。他们在本巴的机场租了一架小飞机飞去金沙萨。到金沙萨后,他们带M.E.修女去了恩加利马医院,一家由瑞典修女开的私立医院。M.E.修女得到一间独立的病房,她在那里忍受了临终的痛苦,并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主。

 

扎伊尔埃博拉袭击人体里除了骨骼肌和骨骼以外的所有器官和组织。它是完美的寄生物,因为它实质上把身体的所有部位都转化成病毒微粒消化掉了的粘液。七种组成埃博拉病毒微粒的神秘蛋白质像无情的机器或“分子鲨鱼”一样工作着,随着病毒的复制而消耗着身体。小血块开始出现在血流里,血液变得粘稠,流速缓慢,血块于是开始附着于血管壁。这叫作“附壁”,血块像马赛克一样组合在一起。马赛克变厚了,抛出更多血块,血块随着血流漂到小的毛细血管里,随后附着在那里。对身体各部位的血液供应于是关闭了,使脑、肝、肾、肺、肠,睾丸、(男性和女性的)乳腺组织以及全身的皮肤都出现了坏死点。皮肤出现红点儿,叫作淤斑,其实是皮下出血。埃博拉对结缔组织的破坏尤其凶猛,结缔组织把器官连结在一起,而胶原蛋白是组成结缔组织的主要蛋白,埃博拉就在胶原蛋白里进行复制(埃博拉的七种蛋白质以某种方式吃掉了身体的结构蛋白)。这样,身体里的胶原蛋白变成软糊,而皮肤的下层则坏死并液化,皮肤像冒泡一样变成了小白水泡的海洋,还混杂着叫作地图丘疹的红色斑点。这种疹子被比作木薯布丁。皮肤上出现自发的裂口,出血从裂口倾泻出来。皮肤上的红点增大并蔓延开去,合在一起成为大片自发的淤血。皮肤变得软而呈浆状,在任何压力的触摸下都会剥离。嘴开始流血,牙周流血,唾液腺可能有大出血 – 不夸张地说,你身体的所有出口,不管多小,都会流血。舌头表面变成鲜红色,然后脱落,或者被吞下,或者被吐出。失去舌头表面听说是非常疼痛的。舌头上的皮肤可能在黑色呕吐的时候脱落。咽喉的后部以及气管内壁可能也会剥离,坏死的组织通过气管滑入肺里,或者随着痰咳嗽出来。心脏在心脏内部流血,心脏肌肉变软,心室里开始大出血,心脏跳动的时候血液被挤出心脏肌肉,血液在胸腔里泛滥。脑部被死去的血细胞堵住,这种情况被认为是脑“沉积”(sludging)。埃博拉破坏眼膜,眼部充血:你可能失明。眼皮上出现血珠:你可能泣血。血从眼睛顺着脸颊流下,不会凝结。你可能会出现出血性中风,造成身体的一侧完全瘫痪。在感染埃博拉的情况下,这种瘫痪是致命的。尽管身体的内脏器官被凝结的血块堵塞,流出体外的血却无法凝结。这就类似乳清被挤出凝乳,血液中的凝结因素已经被除去。如果你把流动的埃博拉血放入试管进行观察,就会发现血液已经被破坏了,红血球破裂死亡,血看起来像在食物搅拌机里被打碎了。

 

埃博拉在寄主活着的时候就杀死了大量的身体组织。它会引发渐渐出现的点状坏死并散布到全身器官。肝肿大变黄,开始液化,接着裂开。裂缝横过肝表面并开得很深。然后肝就会完全坏死腐烂。肾被血块和死细胞堵塞,停止了工作。肾一衰竭,血液就因尿液而变得有毒。脾变成一整个棒球大小的硬血块。血可能完全充满了肠子。肠壁坏死脱落入肠子,以排便的方式和大量的血一起排出。男性会睾丸肿大青紫,精液因埃博拉而变得致命,乳头也可能出血。女性阴唇变得乌青、突出,阴道可能大量出血。病毒对怀孕的妇女是一场灾难:孩子会自发流产,而且通常都染有埃博拉病毒,出来的时候有红眼睛以及出血的鼻子。

 

埃博拉更彻底地毁坏脑组织。埃博拉病人在病程最后经常会发生癫痫式抽搐。这种抽搐通常是全身性的大惊厥 – 整个身体扭曲抖动,胳膊腿乱甩乱踢;有时候是血红的眼睛,这时眼睛也会往头上翻。病人的颤抖和抽搐会把血蹭到或溅到各处都是。这种以抽搐的方式让血溅出去的法子也许是埃博拉成功的策略 – 它让病人临死时进入一阵惊厥,把血洒到各处,以此来给予病毒一个跳到新寄主身上的机会,一种通过涂抹的传播方式。

 

埃博拉扩增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强,以至于身体里被感染到的细胞变成了病毒微粒所填充的水晶样砖块。这些水晶体是准备好从细胞里孵出来的病毒孢子,他们被称为砖块。砖块或水晶体首先在细胞中心附近出现,然后迁移到表面。一个水晶体到达细胞壁就会分解成几百个单独的细胞微粒。这些刚孵化的小病毒微粒可以像穿过头发一样穿过细胞壁,漂入寄主的血流。孵出的埃博拉病毒微粒沾在身体各处的细胞上,进入细胞,继续分化扩增。它会一直扩增到整个身体的组织细胞都被水晶体充满。水晶体接着孵化,更多的埃博拉微粒漂入血流。极度扩增会不可阻挡地持续下去直到病人的一滴血就带有上亿个微粒个体。

 

尸体在死后会突然腐坏:内部器官部分或全部死去已经几天了,已经开始液化,而由惊厥引起的融解开始发生。尸体的结缔组织、皮肤及器官已经有胡椒样的坏死点,又经过发烧加热,被惊厥昏迷毁坏,开始液化,从尸体里漏出的液体充满了埃博拉病毒微粒。

 

一切都结束以后,M.E.修女的医院病房里地板、椅子和墙都被染上了血。有个看过这病房的人告诉我,在他们把修女的尸体抬走埋掉后(尸体被包在很多层床单里),医院里没人敢进病房去清理。护士和医生不愿意碰到墙上的血,而且毫不掩饰他们对呼吸病房里空气的恐惧。所以那间病房被关上锁起来好几天。修女死后她房间的样子可能会让一些人对上帝的本性产生一、两个疑问;而对不赞同神学的人,墙上的血或许会提醒他们大自然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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