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之所以闻名全国,靠的是电影《洪湖赤卫队》。歌好,歌唱演员王玉珍更好,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曾记得,1977年春节期间,人们到处都在哼唱“娘啊,儿死后……”,中国人为了哼唱这首歌,居然放下了数千年的顾忌!可是,“好锅配了个烂锅盖”,电影编了个荒诞离奇的故事 -- 赤卫队“黑夜摸进彭家墩”配合主力红军打沔阳。1959年的沔阳县城仙桃镇附近有一个彭家场的镇子,可能就是编剧们当时心里的模型。所以彭家场的老乡们对号入座:为什么我们就成了彭霸天的后代了呢?书生们说:彭霸天是地主,是少数人,不是彭家场的乡亲。
不懂得族权和神权在中国农村的影响,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们的无知和自以为是,害死人啊!从1959年的《洪湖赤卫队》,到1962年利用小说反党的小说《刘志丹》,再到1964年周恩来总理亲自主导的《东方红》,谁说这段历史背后的无形推手,不是几个无知而又自以为受委屈的文人呢?
历史上的沔阳县,包括现在的仙桃市和洪湖市的范围。中间一条东西走向的东荆河,或许就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沔水。此河的西北方向,有一个小镇,叫沔城。现在称为回族自治镇,前些年是土家族自治镇,无非是图点儿政府政策上的便宜。可是这里历史上是真正的汉族,或者是唐族。大唐年间,老祖宗在这里开州建府,是有一千余年历史的沔阳城。民国时期,沔阳县和监利县合并在一起,称为监沔县,沔阳城便是监沔县的中心。那时候,没有人懂得农村包围城市,所以,“沔阳暴动”,洪湖赤卫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说起沔阳城,幺老妈充满了自豪,“青石板铺的街道,青砖砌的城墙,......”
青石板和青砖,两样在别处似乎平常无奇的东西,在洪湖却是难得的稀奇。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湿地,一块石头都见不到。青石板,需要从数百里外动用车船搬运,而要达到铺街面的量,没有洪荒之力办不到。烧砖用的煤炭,也要从百里之外运来。因此洪湖大多数民房,用的只是土坯砖。
生产队盖队屋,一般用红砖。烧红砖不需要特别的窑,就在禾场上用红砖摆一个大圆底,然后往上像砌墙一样把砖坯和煤块按照一定的规律垒成一个大碉堡式的东西。只需要注意结构结实,通风顺畅即可。垒好后,在事先留的中空处摆上柴草引火,全着后封上窑门等就可以了。所以需要多少砖,事先算好后建多大的窑,一次到位。青砖不同,它需要“火燎烟熏”,是间接受热,还要掌握火候浇凉水,经过一道跟锻钢打铁类似的淬火工序,所以要有一个事先制好的窑。这样每一窑烧制的量就少。青砖的好处在于长久耐用,据说盖的房子还冬暖夏凉。因此青砖大瓦房,是洪湖人的梦。
黄泥巴做叫化鸡很好,但是用来板砖,就差强人意。砖坯看不出来,但放到窑里一烧,常常裂缝累累。红砖可以凑合,但是千年不烂的青砖是万万不可的。最好的砖材,是秋冬时节把湖、塘里的水放完,挖完藕后,起出来的湖底淤泥,这东西好比面粉里的面筋。兑上细黄土制成砖泥,双手捧过头顶,往齐腰高的架子上摆好的砖模上一摔,然后用绷紧的钢丝刮掉多余的部分,就得到一块大砖。这就叫“板砖”。而建城墙用的,是特制官模,比最大的民砖模要大好几倍。那么大一块砖泥,好几十斤,板起来是可以累死人的。所以每次见到青砖城墙,我都从心里膜拜先人的血汗。
从板砖师傅那里偷一块砖料,刻成一支驳壳枪。荫干了后用铅笔涂一涂,乌黑发亮,跟真的一样。那时候的人为了保护国家财产是会奋不顾身的,所以我们只会拿它来玩“打仗”: 把个破铝锅扣在同伴头上,“你当美国”;自己用柳条枝子做个圈儿,“我当中国”。中国把美国抓住了,就缴枪不杀;如果美国把中国抓住了,就同归于尽。这并不是从电影上学来的情节,因为用手扶拖拉机发电放电影,还要等到“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1970年。教我们打仗的的是“军事顾问”-- 老红军胡世香,我们叫他“胡家爹爹”。他是一个无儿无女的残退军人,人民政府给他修了幢真正的青砖大瓦房,每月70元钱养老。他那个房子,据老人们说,除了木材不如从前外,在沔阳县数第一。特别是那个洋灰地面,过去地主老财都没有。
胡家爹爹说,他过草地时背过彭老总。后来彭老总出了事,就改口说背的是刘主席。这回刘主席又垮了,就有人怪他背了那么多坏人,让中国革命如此艰难,提出来斗他。挂上纸牌子,戴了个高帽子,上面写着“打倒寄生虫胡屎臭”。洪湖人有几十年的斗争经验,挂牌子也有自己的规矩:普通斗争对象是挂杨木牌子;如果你想借机泄点私愤,允许给他换上重一点儿的柳木牌子,但不能太过分;若是给你挂黑杂木牌子,甚至用水泡过,那你一定做过坏事,有民愤。纸牌子是专门留给不想斗,又不得不斗的人的。所以胡家爹爹也不生气,“我一个不做事的残疾人,拿那多钱,让别人出出气也是应该的”,“他们打倒的是胡屎臭,又不是我胡世香”。
陪着胡家爹爹一起挂纸牌子的,还有我的大舅爹 -- 幺老妈的嫡亲大哥。不记得他的名讳,也许我从未问过,且称他王郎中吧。他在东荆河边的白庙镇开了个诊所,红军来之前头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他的诊所就是个地下交通站。红军进沔阳城后,他的共产党身份,就成了个公开的秘密。后来队伍撤走,给他的命令是“就地解散,自谋职业,等候通知”。他无奈之下,跟土匪马三爷拜了把子,受到土匪保护才得以生存。直到解放,他都没有等到通知。人民政府经过审查,做了个“查无劣迹,按脱党人员处理”的结论。虽然没有大问题,但是沾了马三爷的“匪”光,偶尔也会挂挂纸牌子。
这次挨斗后不久,政府为了贯彻毛爷爷“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6.26指示,征收了他的房子,在那里盖起了一个两层楼的医院。门口挂了几个招牌“白庙公社卫生院”、“白庙公社血防站”、“洪湖地方病防治中心”,等等。极少数医生是一腔热血主动报名来的,大多数不情不愿,是因为“出身不好”或其他原因被下放来的。他们给人治病,还办赤脚医生训练班。就连七旬老翁王郎中也受过训,挨家挨户敦促人们用盐水漱口。“血防”,是防治血吸虫。洪湖地方病,主要有两个,一是叫“蚂蟥绊子”的丝虫病,还有一个是瞪着大眼睛吃几大碗饭还觉得饿的甲亢。在这“十年浩劫”里,这些害人千年的病菌,居然真的“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就连我们儿时常见的蛔虫,也不见了踪影。尊敬的前辈们啊,如果您还在世,祝您健康长寿!如果您已升天,愿您长眠安息!或许当初你们并非自愿,然而你们的青春没有白费:救死扶伤,是你们的丰碑!“扫除一切害人虫”的金口玉言,是靠你们实现的!
站在洪湖的长江大堤上朝对岸望去,那里是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据说当年曹丞相从洪湖发兵,虽然被周公瑾烧了几条船,但无关大局。可是大军却遭到血吸虫袭击,华佗都束手无策,所以毛爷爷有诗“华佗无奈小虫何”。曹丞相只好当作瘟疫,自己焚船,放弃了南进计划。真是:万里长江水向东,偏在此地往北拱。世人不知小虫狠,只道孔明借东风!
本来我可以从我的两位爹爹那里探到洪湖赤卫队的真正秘密,哪里想到上帝打了我一个时间差。没有等到我懂得问问题,两位老人离我而去,让我与历史失之交臂。人生长恨水长东,东长水恨长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