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老妈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本也是个娇顽的小公主。大哥比她年长十来岁,从小在郎中师傅家学艺,跟师傅一起在诊所里坐堂行医。二哥和三弟跟其他堂兄弟们一起在书房里跟老师读书。读得好的,还要送到武昌府去读中学,甚至考大学。二哥王志中就是在武昌读中学时,家里无力再继续负担,而南下广州投考了黄埔军校的。幺老妈从小不爱针线女红,喜欢到书房和酒店听讲。先生看她聪明,邀请她和男孩子们一起上课,她试了试,受不了约束,尤其害怕写字,退了出来。所以她的古话都是来来往往经过书房和酒店时听来的,全靠眼睛、耳朵,加上天生的超强记忆力。
人有旦夕福祸,母亲在她九岁时因病辞世。当家的二伯母命其代替母亲的位置,到厨房跟奶奶打下手,顺便照料体弱多病, 还只有两、三岁的幼弟。幺老妈的奶奶,大嗓门,一双少有的从没有裹过的大脚,是个真正的女汉子。自己是大脚,却在幺老妈很小的时候亲手给她裹了脚。这时候,为了干活方便,又给她把脚放了。可是已经晚了,脚骨已经受损,再也长不大了。她主管厨房大小事务,做菜的味道虽然比不了请来的师傅,但是客多忙起来的时候,她一个人顶得了三个大师傅,关键的时候还能“上甑”。
王家大甑,是一组大蒸笼和甑复合叠加的庞然大物。底下的炉子,是从屋子外面烧的。虽然不是炼钢,但是也是要将和好的湿煤一锹锹地扔进去的。有时候煤不就手,就把后面的柳树锯倒,一截截地放进去烧。炉子上筑有一个极大的四方灶台,中间嵌着一口巨型铁锅。四角嵌着柱头,边上有榫头和绊口,有了这些,便可以按照设计搭起一个架子。可高可矮,根据需要。通常搭三、四层,最高可以搭六层,有两人高。顺着木架的槽子,梭进木板。大甑,就搭成了。这家伙,装进唐僧师徒四人,只怕还有白龙马的位子。
大甑的最下面一层的底部,是一个带木头轨道木头架子,悬在大锅上。顺着轨道,能够把一个大普通甑推进来。里面装满了煮得“伸了腰”,滤过了米汤的米。略一蒸就熟了。这样的饭,盛到碗里不结坨,人吃了不糊塗。剩饭,一可以用来做甜酒酿:凉到手摸上去还有余温时,拌上甜酒粬,盛在钵子里,过两天就是上好的甜酒酿; 二可用作炒米:剩饭晾干后叫荫米,放到锅里跟已经炒热了的沙子伴着一炒,就是爆酥的炒米,装在坛子里给厨房工作的人当干粮。
上面几层大同小异,都是前面有门,后面有窗,左右两侧有夹道。如果把上下“楼、地”板梭进去卡死,蒸汽便从两侧夹道向上到上面一层。这一层就成了慢加热或者保温的箱子。如果把上下板抽出,换作架子,两侧夹道就被封死,汽从中间走,就又成了一截蒸笼。
紧挨着底层米饭的一层蒸菜。分两格:上面一格薄的,可以放进一排排的抽屉式的木盒。木盒里摆着一个个瓷盘,盘子里垫着青菜叶,菜叶上整齐地排着一个个的丸子。丸子都是不同的材料拌着肉末和适量米粉挤捏成的。最多的是豆腐丸子、珍珠丸子和蓑衣丸子,其他还有萝卜、芋头和藕丸子。珍珠丸子和蓑衣丸子都是用糯米拌的肉末,前者用的是圆糯米,后者用的是长糯米。下面一格比较大,放的是一个小点儿的甑。里面是著名的“沔阳三蒸”-- 蒸肉、蒸鱼、蒸菜。最底下是青菜、萝卜和藕。萝卜切丝、藕切成蚕豆大小的块儿。青菜以有些苦涩的为好,如茼蒿,萝卜菜,还有野生的地米菜,普通的小白菜也可以。用米粉拌好放在蒸笼里。蒸鱼用斤把重的鲫鱼最好。可是洪湖人酷爱鲫鱼汤,根本等不到鲫鱼长那么大,就被咪喜咪喜了,称为喜头鱼。洪湖人有多喜欢鲫鱼汤?告诉你我亲历的一件事儿:1985年春节期间,老家一位堂哥给我们送来一小桶鲫鱼。幺老妈煮了汤给我们吃。我吃了三条半,就预备求饶了:这东西太费劲,丝刺太多了,不小心食道就会被卡。同样的时间段,我弟弟一条鱼还没有吃完;而我父亲跟前,却整整齐齐摆了13条从头到尾的鱼骨标本!我跟他说“还老跟我们忆苦思甜,显然您小时候比我们吃得好。这是多少鱼前辈陪您练成的功夫!”没有鲫鱼,一般用青鱼或鲩鱼。鲩鱼有两种:油鲩和草鲩。草鲩的肠子里全是水草和淤泥,即使洗干净了还是一股烂泥腥气,只能扔掉或者喂猫。而油鲩的鱼肠洗干净了可以煎着吃。听幺老妈说,一条鲤鱼的脊背上顺着背鳍从上往下数,一共是36颗鳞。因此一窝鲤鱼籽,只会出36条鲤鱼,其余的都异种成了青鱼和鲩鱼。这多半是个谬传,但也反映了洪湖不同鱼种的比例。把选好的鱼洗干净后抹上盐酒葱姜腌个一天半日,然后裹上米粉摆在菜上面。选五花肉切段后如法炮制,将肉摆在鱼上。这样蒸起来,肉的油会流到鱼上,鱼的汤会渗进菜里。也是个肥水不落外人田的意思。蒸熟后,把肉和鱼分开装盘,淋上醋、蒜泥和葱花。蒸菜装碗,拌上猪油。一碗二盘,同时端出。讲究全白,没有酱色。
再上一层,是一格格的笼屉,蒸馒头用的。洪湖管馒头因其形状叫“枕头包子”。也有平常的肉包和糖包,但是卖得少。还有发糕,面糕米糕都有。这些都不放糖,靠酵发出甜津的感觉。我小时候,峰口街上的枕头包子都是这样的。后来不知道是失传了还是工业化代替了小作坊的缘故,馒头都成了寡馒头,有的还放了很多碱,黄黄的,或是碱没有拌匀而有黄斑。除此外,还有个不得不提的食品,叫“团子”。这是个五公斤铅球那么大的一个米球,共三层。最里面的芯,是由香干、肉丁、碎米粒、粉丝、包菜丝等炒成;第二层是粗米粉捏成的内壳;外面再加一层细米粉捏的外壳。放到笼屉里蒸熟。这东西并不好吃,我小时候好像是正月十五做了每人一个,图个团圆吉利。过去则是人们出门时带的干粮。乡下人出门不是住客栈,而是借宿民房。在主人的灶门口借火烤一下,半个团子就是一顿饭。老版《沙家浜》里阿福给指导员送的干粮,就是团子,新版才改成年糕的。虽然易懂,但是不合情理。
最上面一层,是酒厂专用的。把装了整箩筐泡好的稻谷的酒甑扛在肩膀上,爬梯子上去,然后用一只手把酒甑托进大甑里,叫“上甑”。既是体力活儿,也要技巧和稳妥。搞不好砸下来,影响大局。幺老妈的祖母就是个能自己上甑的人。她每天天不亮起床,先吃“九超把炒米,三大碗茶”,开始她忙碌的一天。幺老妈以“传令兵”的身份开始,逐步变为实习生,渐渐取代她。幺老妈十五岁时,酒厂、酱坊和广货铺先后盘了出去,老祖母病倒。从此幺老妈接过餐馆管理,老祖母在旁边顾问。大半年后,老祖母去世。幺老妈跟她的二伯母一起又支撑了三年多,直至幺老妈出嫁散伙。
幺老妈的菜肴和聪明才智我儿时耳闻目睹,可惜未能学到万一。还有幸见识过一回她办酒席的本领,那真是“能婆婆巧做无米之炊”!那是1973年大年初四。母亲因为家庭出身不能调到“反修前线”哈尔滨,父亲只好改行回南方,被安排在铜录山矿子弟学校当书记。新官上任,他邀请了学校的老师们到家里做客。可是发完邀请,他居然忘记了通知“司务长”和“炊事班”。母亲得知消息,已是腊月二十八。那时我们一家住在五、六里外母亲任教的农村中学,家里养着几只鸡,种了一块菜地。幸好农村人厚道帮忙,校长借给我们两间教室和食堂的一口大铁锅。我和比我大几个月的表哥,从附近工地上偷了些砖和石灰,幺老妈亲自动手垒了一口简易灶。母亲从学生家里买了些不用粮票的米。凭着这些东西,幺老妈应付了从早上八点多开始一直到黄昏才结束的七十余人的流水席,连坛子里的腌菜、泡菜都拿出来下了酒!这件事让她跟当时很多人一样,本来一辈子都站在孔孟一边的,由衷地站到了毛爷爷一边。她骂我爸“书都读到屁眼儿里去了?一点儿哈数都没有!”
十多年后,听人传父亲的老师洪晶先生有可能当黑龙江省长,她替哈尔滨人捏了把汗:“我好好的一个儿子,跟她学了十几年,搞得一点哈数都没有了。这回,哈尔滨人只怕要吃点儿亏哦!”
也许您说的有道理。王家大甑怎么做的,我的确只是听说。不过这三蒸我小时候常吃,还是跟饭一起蒸的:饭上放菜;菜上搁鱼;鱼上摆肉。也许那个时候讲究的不是味道,而是节约油水吧。
多谢指教。一个字,让我把多年混着说不清楚的甑和蒸笼整明白了。我也只见过您说的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