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从怀石料理想起
-胥钧屏-
每次听到有人提及怀石料理,我的思绪就会又一次被带到在日本难忘的留学生活。因为我真的有一次机会,在那里品尝到真正的怀石料理,那是出自一位茶道教授之手。仅有这么一次巧遇,却让我终身难忘“怀石料理”这四个字。
说来话长。那时,有幸结识一位十分友好的日本朋友土肥老先生,使我的紧张而单调的留学生活,增添不少色彩和闲情雅致。如果说我能对日本民众有较深入的了解,首先归功于这位老先生。多少年过去了,每逢新年双方还遥寄贺卡,互道祝福。不过,近几年没有受到他寄来贺卡,屈指算来土肥老先生的高寿应该93岁以上了。土肥老先生退休前一直是富士电视台的摄像师,和他的太太感情甚为融洽,育有三子一女,其中后面的两个儿子是双胞胎。他们一家人的颜值很高,这不光在日本人中,还是在中国人中,都可算是鹤立鸡群的好相貌。
土肥老先生的亲家母是名扬一方的茶道教授,从她的姓名可知出生名门(可惜没记住,只记得她的姓中有个鱼字)。一日,土肥老先生兴冲冲来告知,亲家母茶道教授特请我们几名留学生去做客。先前也品尝过几次日本茶道,但由正宗茶道教授主持,倒还是第一次,又好奇又有点兴奋。
为了表示来自文明古国,大家整装修饰一番,带上民间工艺品作为礼物,一过早中午便上路,直达远离大城市的小城镇,步入一家日本风十足的木建民宅。入门处放着一块不大的木匾,用日本特色书道写着茶道教授XXXXX教室。茶道教授笑容可掬,殷勤迎客。她穿得一身白绸隐花和服,生得十分秀丽,皮肤白净,身材小巧,腰肢如柳,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看便知,年轻时必定是位不折不扣的大美女,绝不亚于任何一位当红的日本女明星。
先进客厅,在榻榻米上跪式入座(最恨这种坐法,活生生折磨人。没办法,随乡入俗,只得忍啊)。茶道教授能说会道,音质柔和,语速中等,十分悦耳中听,很容易为大家所接受。虽然我们都是远道而来的异国生客,但是主客间的气氛被调节得节节高涨。大家佩服之至,真不愧为久经讲台的茶道教授。所用的全是清一式敬语自谦语,舌如簧,妙语连珠,有时高调他人,有时有点作践家人(当然是她老公和女儿啦,但从不作践自己,只是自谦),笑话拈手而来,一波接着一波,有点像Tonight Show 的风格。一开始,听到她贬低自家人的笑话时,不敢笑开,毕竟在主人家做客,恐怕失礼。我们几个的眼睛不时在她老公和女儿(土肥先生的大媳妇)的脸上察言观色,看看他们的反应,父女俩并无一丝一毫的不悦,只是吃吃地陪着笑,似乎对出自女主人的这种笑话,早已习以为常,而且是一副甘当绿叶衬陪的神色,此真乃模范丈夫模范女儿也。于是乎,大家也就放开笑乐起来。正当我们想开口轮流试当一下中国相声李文华,唐纪忠式的捧噱角色时,她的单口相声遽然而止,起身道:她需要去里面准备一下,你们先坐一会儿,看到大家跪坐的痛苦模样,轻轻地甩出一句 “ご樂くに”(请放松放松的意思)。犹如接到圣旨,赶快抽出屁股下有点麻木的双脚。一边轻揉,一边假装不理解的样子,轻轻地问土肥先生,你大媳妇果真有时会傻乎乎的?正好让他大媳妇听到,她既不辩解也不否认,淡淡一笑,转身去给她妈做帮手。土肥先生似乎对亲家母的表演十分赞赏,哈哈笑道:“ただ冗谈ですよ”(这仅仅是玩笑而已)。
大约半小时后,茶道教授笑吟吟飘然而止,请大家进入茶室。进茶室之前,先去院子洗手,再取正门入室。于是,大家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木屐,行走在小庭院的青灰碎石上。院子不大,布局巧妙,兼有小而见大,闹中取静之妙。一边的院角有个较高的丘台,上面植有一株勤加修剪的松树,姿态舒展高雅。丘台之上植有各式灌木,重重叠叠,沿着院墙延伸,都修剪得错落有致。杂有几株罗汉松模样的青松,颇有鹤立鸡群之态。土肥先生解释道:一到深秋时节,此角落橘黄绿红,色彩缤纷,可惜仲春的今天看不到这种景致。
院中不时传来轻脆的竹筒撞击声,循声望去,丘台下筑有一潭小小的水池,由大小清一色青石围筑而成。一筒尺半长的青竹管,一头带有35o角的斜口。串连在两旁直立于青石上的竹柱,另一头点靠在青石上。一股细细的清泉顺着长长的竹管递流,缓缓注入那斜口竹筒内。大约每隔半分钟,竹筒注满了水,就会依照杠管原理顺势将水翻倒入池中,然后竹筒返回原状时与青石撞击,给宁静的院落添上‘啪’的一声脆音,荡漾在空中。池水一直是满满的,每次竹筒注入泉水,清清的水随之溢出青石外,沿着青石草丛中的浅沟蜿蜒流去。
在城市生活年长日久的我,少见多怪,一看到潺潺而来的清泉,轻声惊奇道:“お泉?どこからの?”(哪里来的泉水?)。 正巧给茶道教授听到,笑嘻嘻答曰,镇上早已无泉水踪迹了。这是将自来水引流,仿自然而已。有点得意地加上一句,“ご结構でしょう?”(很不错吧)。我马上不失时机地恭维道:“全く,骗されました”(我简直被骗了。意为与真的泉水无区别)。教授闻后,甚为开心。
随后教授走到水池边,说:大家先洗手吧,请看好啰,按照我洗手方法顺序,不要错了。 我心里嘀咕着,日本人的规矩也太多, 尤其茶道教授,洗个手还有什么顺序法,难以理解啊。只见教授在水池边蹲下,右手拿起青石上竹瓢,由寸半高的竹杯装上一根细长的竹柄制成。舀起水一瓢,先洗了左手。换成左手舀水,洗了右手;再舀瓢水,双手捧柄,缓缓向上竖起竹杯,将水沿柄倒下,顺势洗了双手又洗了竹柄。然后把干干净净的竹瓢轻轻地幽雅地放在青石上,让别人来洗。意思是把竹柄都洗干净后,好让他人受用。这在日本是一件有礼貌有教养的举止。洗手的水流入水沟,不能溅入池内。日本人大多数都有洁癖,都非常注重这种小事,也经常会因为这种小事说三道四。故而我们大家静下心来,不急不缓,一一照办。教授在一旁‘监督’,看上去非常满意,大有引导调教得法之神色。用日本手织老布擦干手后,大家跟随教授鱼贯而入茶道教室之侧的和式餐厅,开始了那天的正题---怀石料理。
时间过于久远,即便努力再努力去回忆,也想不起来具体一点的怀石料理样貌。只记得大概有十道菜,每人一份,每份量不多,再要没有。每道菜都用非常别致的各种形状的瓷具盛上。菜肴以煮为主,不放任何食用油,但色香味甚佳。没有炒菜,没有烧烤,但好像有炖的菜肴,有刺身。似乎有一道菜是切得方方正正的厚南瓜,煮的烂,而外形完整,十分入味。还有一道菜是海鱼,也是方正方正的,也是煮的,也不放油。这道菜有点汤汁,上面漂着油香,那是海鱼本身的鱼油。那时,由于太好吃了,光顾吃,一个劲儿说:美味しい、美味しい。。。。谁也没想起拿相机照几张,实在太遗憾了。
就餐终了,茶道教授笑容满面说:皆さん、いかがでしようか?(大家吃得好吗?)。接着介绍道:今日的菜肴是我的看家手艺---怀石料理。我们几个留学生都是第一次听到“怀石料理”一词,还不懂它的真正含义。只见土肥老先生大呼:非常に有名な怀石料理ですね。御驰走さまでした。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ぐざいました。(非常有名的怀石料理呢。承蒙您的款待。太谢谢您了。) 大家一起再三道谢。从此,怀石料理就印刻在脑中。
那时还没有网络,不便搜寻有关的知识。还有学业非常繁重,也没去翻找相关的资料。怀石料理品尝过了,但对它的了解还是相当的贫乏。直到有一天看到有人在网上谈及怀石料理,只才重新勾起我的兴趣,去补增知识。
有文云:怀石料理的名称是从老子《道德经》第七十章中「是以圣人被褐怀玉」一句演化而来,意思是高尚之人表面看似粗糙破落,而内心则怀抱美玉。故而强调人须忽略外在,注重内在价值,提倡为人处世对事对食对人对物,要有一颗向往内心清净的无为之心。
怀石料理最初是起源于日本茶道的茶席上,供给客人一些小料理。随着茶道逐渐渗入日本贵族阶层,怀石料理的菜品便慢慢丰富起来。其料理的特色是,突出食材本身的美味,不添加过度的调味佐料。烹饪理念截然不同于中国美食。怀石料理是在寂静、祥和、清淡的氛围中,缓慢而又先后有序地将菜品一道一道呈献给客人品尝。因而有人说,怀石料理的主题是用心体会大自然的赏赐,远离尘嚣,净化心灵,感悟真理真情。
如此说来,怀石料理是高大上的,是真优美的。我很庆幸,在一个幽雅的日本庭院之旁,春和风丽之日,曾享受过一次真正的怀石料理。它与当今闹市街井新设的怀石料理有着本质的不同,也许在我的人生中仅有这么一次,但足以让我回味无穷,尽管对它的记忆实在太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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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土肥老先生夫妇俩对中国留学生都非常热情。在我留学的大学里,每一批每一个中国人都会成为土肥夫妇俩的朋友,得到土肥夫妇的协助和款待。土肥老先生是好客的,是喜爱中国文化的,这是无需置疑的事实。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事情还有更深层次的内涵。
那天早晨,我临时起意去土肥老先生家,借一件工具。看见他边吃早餐边看赤旗报,那是一份日本共产党公开发行的党报。说明土肥老先生是长年订阅这份党报,是老党员了。这个“秘密”让我恍然大悟,为什么他那么亲近中国留学生,那么关心中国留学生,原来他这位共党的老党员在默默地帮助我们,爱护我们。也很有可能日本共产党在那个年代要求分布在全国的党员,不透露身份地接近中国留学生。与其说结交中国留学生,不如说为中国留学生能在日本安全地生活与学习,无声无息地给予关怀和助力。
从那天,我对土肥老先生夫妇怀有特别的敬意。
有庭院照片,不是数码相机照的,不便贴上,(那时,数码还未诞生)
可惜,没有怀石料理的照片,那时大家吃得太投入,有点乐得开怀,忘乎所以。
现在想起来,抱恨不已。
特请大家去看看。
多谢留言与美言。
谢谢你的留言与鼓励。
对不起,你的理解错了。
土肥老先生长达12年与中国留学生交往,退休后还努力学中文,而且能写中文信。一有日本节日活动,马上组织留学生加入。让大家更多地了解日本社会。 这些既出于他热爱中国人的人性,也出于党性 (这是我猜的)。
并且我可以说他出于善良的人性多于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