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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宁:母亲讲述高(宗武)陶(希圣)事件

(2020-12-28 07:23:35) 下一个

沈宁:母亲讲述高陶事件

 

 作者:沈宁/美国 (來源:微信公號/往事如雨) 

 

 

  我小的时候,经常听到母亲这里那里讲几句她年轻时候的事情。她忽然会讲在西南联大读书,又讲在中央大学读书。她忽然会讲安南的法国人多么凶,又讲上海的巡捕红头阿三多么蠢。她忽然会讲山东潍县的高庄馒头把子肉多好吃,又讲去香港的轮船上西餐多可口。她忽然会讲汪精卫讲话的神情如何优雅,又讲杜月笙待人怎样和气。不过我家的前辈和亲朋戚友,经常都会要讲老年间的各种典故,母亲的故事虽然好听,但也没什么稀奇,所以我从来没想到过要刨根问底。

 

 

 

 

 

 图1.母亲抱着幼年作者

 

直到初中,不管我多么努力,始终不能加入共青团,心里很不舒服,找老师讨公道,才晓得是因为我对组织不忠诚,不主动交代家族前辈的反革命历史。回家追问母亲,才终于知道,我的外公陶希圣,是蒋介石的文胆,国民党高官,人在台湾。那之后,我就产生了追寻外公的念头,但是那些年里,天天看到母亲愁容不展,便也不敢多问,怕引起母亲更多的伤感。我只有独自一人,默默回想从小到大,听母亲讲过的点点滴滴。

 

 

 

图2.我的外祖父陶希圣先生

 

文革期间,母亲身心遭受巨大的摧残和迫害,悲愤欲绝,生怕我们子女堕入数典忘祖的深渊,开始系统讲述她的一生,以及她的家族历史。正是在那些血雨腥风的年代之中,我却清楚地了解,我的外公和母亲一家,他们半个世纪经历的风风雨雨,勾画着一副多么浩瀚悲壮的历史图卷,让我长久震撼,深感自豪。

    母亲给我讲的故事,从她出生之前开始,件件动人心弦,都值得大书特书。而其中最惊心动魄,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一段往事,无疑是抗战时期著名的高陶事件。这一事件所指的陶,就是我的外公陶希圣。而我的母亲,正当十八岁豆蔻年华,在这一事件中,也曾担任过一个不轻的角色,经历过非常的生死搏斗,所幸终得贵人相助而获残存。

    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之后,日本侵略军大举对中原地区进攻,中国人民开始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因为之前十年内战,消耗甚重,未得喘息,不及准备,军火短缺,存粮稀少,兵员有限,训练不足,中国军队节节败退,日军长驱直入,迅速占领华北华东各地。国民政府失上海,丢南京,弃武汉,退四川,建立陪都重庆。

    或战或和,战如何战,和如何和?是当时所有中国人日夜萦绕的问题,尤其是文化人,思想者,国家的领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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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3.1936年外公一家在北京天坛合影 左二为作者的母亲

    

    为了阻止日军沿平汉铁路,从华北直下华中,蒋介石下令扒开黄河花园口堤坝,民众尸横遍野,继而又火烧长沙城,百姓生灵涂炭。当时一大批党政官员和知识分子,包括汪精卫,胡适,和我的外公等,对中国抗战的前景悲观。外公曾对母亲说:自武汉广州陷落以后,中国没有一个完整的师,打是打不下去了。财政一年二十七亿,收入不到两亿。壮丁补充大大不足。这样一个局面下,当然应该考虑保存中华的办法。我们主张从旁打开中国与日本谈判的道路,便经常聚会讨论,主张开展对日和谈,再劝重庆政府做和议。如果做不到,我们便退隐,再不问政事。母亲说,这批人士,史称低调俱乐部。

    战争之初,日本军阀扬言三个月内灭亡中国。可是在中国军民顽强抵抗之下,仅淞沪一战就打了三个多月,日本速战速决的梦想彻底破产。于是日本政府改变策略,采取诱和攻势。日本首相近卫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和十二月,两次发表声明,对中国试探和谈可能。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长影佐,多次与中国外交部亚洲司接触,安排司长高宗武及第一科科长董道宁等密赴东京,与日本诸高级官员会晤,努力铺平日汪会谈的道路。

    这情况下,汪精卫及夫人陈璧君在重庆召集周佛海、梅思平、陈公博,和我外公等,会商多次。最后这批人决定脱离重庆政府,先独自开展对日谈判,取得成果之后,再设法说服蒋介石。他们先分头飞到昆明,会合之后,同机飞到安南的河内,安南就是现在的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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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4.周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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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5.梅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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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6.陈公博

    

    蒋介石发现汪精卫带着一批人出走,非常焦急。戴笠领导的军统,立刻派遣特务,到安南行刺。结果计划有失,误杀了汪精卫的秘书,而未能伤及汪精卫。如此一来,汪精卫自知再无退路,遂即在安南发表对日和谈公告,史称“艳电”。然后他率领众人,经香港到上海,开展对日和谈,彻底与重庆政府决裂。

    但是我的外公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所以一直滞留香港观望,没有立刻跟随汪精卫到上海。汪精卫数次召唤不得,专门派了夫人陈璧君到香港,面请外公。实在被逼无奈,外公只好决定赴沪。行前,外公跟母亲有过几次长谈。因为是在那么一种生死时刻,母亲对外公的谈话记忆非常深刻,对我复述过多次。

母亲告诉我,外公当时说:我从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年)在武汉军校做教官起,汪先生一直很看重我。他要我去上海,已经招呼了八九个月,从成都,到重庆,到河内,到香港,我实在不能不答应。这种时刻,汪先生特别需要有人帮助。朋友情谊为重,我不好看他孤自一人挣扎,狠心不去帮他一把。

    外公又以历史故事讲解:春秋时代,楚国有两个人:一个是伍子胥,一个是申包胥。他们二人是好朋友,但他们的志向却完全相反。伍子胥对申包胥说:我立志要亡楚。申包胥发誓回答道:我立志要存楚。现在我到上海去,为什么呢?周佛海梅思平两先生本来跟我是好朋友,现在周梅两先生立志要送汪先生到南京去,建立新政府。我呢,立志要去阻止汪先生这样做,不能分裂政府。我留在香港没有用,劝不动汪先生,一定要亲自到上海去,才可以做事。我要去告诉汪先生,划清主和与投敌的界限,把和平运动与分裂政府两件不同的事分开。

    外公还对母亲说:我既决定要去上海,就必须快,赶在汪先生决定到南京组织新政府之前,去阻止他。如果去晚了,汪先生去了南京,公开宣布组织新政府,那就迟了。我们的和平运动就完了,汪先生就完了,我也就完了。那时我跟着汪先生,只有死。不跟着汪先生,也只有死。我今天告诉你,我不会去参加新政府,更不会跟着新政府给日本人做事。所以一旦汪先生决定要组织新政府,那就是我的性命完结的时候。你们如果听到消息,说汪先生到南京组织新政府,就晓得爸爸必定已经死了。

    外公又说:日本人生性狭隘、善变、冷酷、不择手段、不得不屈伏时,必至不顾颜面。他们居然因为意见不和,五年之内,两度杀死自己的内阁首相大臣。他们要杀死中国人,杀死汪先生,杀死陶希圣,杀死任何一个中国人,还不就像杀死几只蚂蚁一般。外公继而叹道:过去几十年,本着祖传的家教,研究了十几年政治法律和历史,从不曾做过对不起人的事。现在我想赌着生命,到上海去纠正他们,以尽我心。这事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不成功一定要丢性命,就是成功,也可能要丢性命。我早已告诉过你们,我的生命安全绝无保障。今天我活着,也许明天我就死了。上午我和你们在一起,下午或者就会遗弃下你们。这一次走,尤其可悲。以后我身边的危险会更多些,更密些。你们是晓得我的,我留下一本日记,等我不幸死后,你们再慢慢地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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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7.作者听外公讲故事

    

    随后外公把家眷留在香港,独自一人,搭乘邮轮,从香港到上海,补为汪方谈判人员,参加与日本人的和平会谈,那时己将近年底了。汪精卫与日本人的正式谈判,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一日即已开始,会议地点在上海虹口六三花园。日方代表是影佐祯昭、犬养健、须贺彦次郎海军大佐等。汪方代表是陈公博、周佛海、梅思平等,后补入外公,汪精卫本人并不出席日常谈判。在那些谈判会议上,日方分发《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草案》,要求汪方代表逐条讨论。由于草案条款广泛苛刻,远不同于以前双方协议与近卫声明的宗旨,汪方代表颇感意外和惊愕,在自己的讨论会议中,屡次发生争论,外公补入之后,几乎每次会议都对日方条件提出激烈批评。

    短短十天,汪日双方在六三花园开会七次,并有多次会外私下商谈,日方毫不让步,以为吃定汪方,不论同意与否,汪方只能接受所有条件。后来谈判地点改到沪西愚园路1136弄60号,日方仍继续坚持强硬立场,软硬兼施,胁迫汪方接受日方全部条款,并要求在年底签约。此期间,外公数次提出,因为身体不适,请求退出谈判,都为汪精卫婉言劝止,无奈之际,只得继续敷衍。

    谈判期间,汪精卫、周佛海、梅思平等原来住在虹口。虹口是日本军区,到处日军,警备森严。外公抵沪后,最初也住在虹口,两三日后便与汪周梅等一起,搬到沪西愚园路。上海人当时称沪西为歹土,因为这个地方原是公共租界越界筑路的区域,属三不管之地,眼下则全部由日本宪兵戒备,公共租界巡捕并不能来此执行警务,算是日本人的地盘了。愚园路1136弄楼房不多,都很讲究,其中之一为前国民政府交通部长王伯群私邸。巷内左侧是汪公馆,右侧是陈公博公馆。弄底三栋,分住周佛海、梅思平,和外公。弄堂口是日本宪兵队办公室,一方面保护汪方谈判要员,一方面便于监视他们的行动。

    在愚园路的那些日子,因为单身独居,外公每天早上到汪公馆用餐。日方把他们的纲要交给汪方那天,早餐完毕,汪夫人陈璧君留外公谈话,要外公把纲要一条一条详细解释给她听。次日早餐,陈璧君告诉外公,她把外公的解释,转告了汪先生,说得不完全,也不详细。她说,她一面讲,汪先生一面流泪。汪先生听完之后说,日本如果能征服中国,就来征服。他们征服不了中国,要我在他们的计划上签字。这文件说不上是卖国契,中国是我卖不了的。我签了字,不过是我的卖身契而已。他们夫妇因此商量,要搬出愚园路,到法租界福屡理路去住,然后发表一个声明,停止一切和平活动,立刻转往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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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8.汪精卫和陈壁君

    

    这个消息,传到日本人那里,影佐祯昭立刻到愚园路来见汪先生。汪先生直接讲明自己的想法,据后来汪先生复述,汪先生当时说一句,影佐在本子上记一句,记到最后,影佐两行眼泪滴落在本子上。待汪先生讲完,影佐说:我协助汪先生迁居,并请法租界捕房布防,然后我立刻回东京,报告近卫公,请求其出面干涉。那一天,法租界真的出动二百名巡捕,准备保护汪先生迁居。但汪先生没有搬家,而是继续留在愚园路。他召集所有代表们开会,说明他与影佐的那次谈话,还专门提到影佐流泪。他说:看来影佐还是有诚意。外公不以为然,告诉汪先生:影佐流的是鳄鱼的眼泪。但是汪先生相信了日本人的欺骗,于是外公便晓得,大势已去。

    外公后来对母亲讲,他在愚园路亲眼见到,汪日之间除《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之外,还有《关于日支新关系调整的基本原则》、《关于日支新关系调整的具体原则》、《秘密谅解事项》等八份文件。那些文件的条件非常苛刻,日本所要勒索的中国地域,从黑龙江直到海南岛。日本所要掠夺的中国物资,下至矿业,上至气象,内至河道,外至领海。从东南至西北,一切中国的权益,都要让日本持有或控制,日本军阀是要吞并中国,灭亡中国,中日之间断无和平可言。

    自六三花园至愚园路,在与影佐机关谈判之中,外公还发现,中国存亡之关键,还不仅仅在日本划分中国东北、内蒙、新疆、华北、华中、华南、海南等六个地带,或决定于日军控制中国的方式与压迫剥削的程度,更在于日本要与苏俄一起,图谋彻底瓜分中国。日本所预计之中国国土划分,以潼关为西面界线,亦即以新疆、西北、华西、西南与西藏为饵,钓取北海之巨鲸苏俄,二分东方世界。外公对此一巨大罪恶阴谋,实在忍无可忍,生出逃出上海,脱离汪集团的想法。

    高宗武先生本来是国民政府的一颗外交新星,从一开始他就和周佛海一起,把汪先生的和平运动向日本方面提出。但从跟随汪先生到上海后,在对于到南京建立新政权的问题,高先生与周佛海发生激烈的矛盾。高先生的理想方案,由于形势,无法实现。于是汪方其他人在决定重要政策的时候,就逐渐疏远了他。高先生因此也就对和平运动丧失了热情,有了退出汪集团的念头。

    外公有了逃脱的想法之后,先秘密派遣他在北京大学时的学生鞠清远,到香港找到外婆和母亲,通报外公在上海的境况。鞠清远交给外婆一封外公写的亲笔信:我自投到山穷水尽的境地,又不肯做山穷水尽的想头。譬如污泥中的一粒黄沙,自己不想做污泥,却已是污泥中的一份子了。有时一两个好友在一起,谈起我们所处的环境,总觉得只有研究如何死法:投水呢?触电呢?自戕呢?然而这一粒黄沙还有留恋着不能死的必要。我的名誉地位,是我自己从千辛万苦中奋斗出来的,为什么我要让它们埋没在污泥中,自寻毁灭?鞠清远又告诉外婆说:七十六号已经开始对老师严密监视,老师恐怕有危险。

    所谓的七十六号机关,是因为当时驻沪日军特务机关,设在极斯非尔路七十六号,故而代指。这里原是陈调元将军的宅子,院落广阔,除日本特务机关以外,院后一栋小楼,还驻扎日本宪兵队。另外左右两邻楼房,则由丁默村、李士群的一百多名日伪武装特务居住,逮捕抗日志士,严刑拷打,无恶不做,是个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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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9.极思菲尔路七十六号

    

    读了外公的信,听了鞠清远的报告,外婆当即决定,立刻带了全家老小,到上海去。她说:只有我们全家人都到上海住下来,汪精卫周佛海才不会怀疑,我们才能解救他离开愚园路,搬回自己家里来住,那样我们才有时间,一起想逃出上海的办法。再说我们全家都在上海住好,日本特务机关才可能放松监视,他才有脱走的可能。

    鞠清远接受了外婆的决定,回到上海向外公报告,然后又赶回香港,带来外公的回音:你们欲来沪,极为安慰欢忻。我月底以后,个人生活恐有大变动,然此变动全合乎你们之心意,故你们之来,不但可坚定我心,且可从中帮忙。外公的信极短,字迹很草,显是在匆忙中急就。

    三日之后,母亲和舅舅们在学校告了假,外婆便带领全家,离开香港,到达上海。外婆立刻在法租界环龙路租下一所房子,电话打过去,外公马上提请汪精卫许可,当日离开愚园路,搬来环龙路跟家人团聚。

    搬来之后几天,外公对外婆和母亲讲过很多事情,比如他说:七十六号的二头目李士群,杀人放火,心狠手辣,无恶不做,外号叫狠客。他跟梅思平不合,总想把梅先生挤开。有一次大家开会,李士群当汪先生面,报告一件事办糟了,讲了半天。这事是梅先生主办的,可他没有提梅先生的名,当面指控,又不提名,手段够狠。汪先生听完,问梅先生:你看这事怎么办?若是旁人,大概早慌了手脚,怎样说都不好。梅先生若无其事,答一句:请先生以不变应万变。这句话是汪先生一次演讲中,自以为最得意的警句。汪先生听了,连连点头,事情就过去了。后来连李士群都摇头,说:梅思平果然厉害,我说了十句八句,敌不过他一句。又有一天,汪精卫在七十六号二楼休息室商讨几份名单,李士群带了四五个部下,都持了枪,走进房间,要求在中央委员里增加特工人员,好像不答应,他们就要当场开枪毙人。所有在场的人见了,无不面容改色,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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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0.李士群

    

    外公又说:外公发现对汪先生很难讲话,知道自己无力做任何劝说,无法改正汪先生的行事方向。他现在是身陷敌营,想劝汪精卫停止与日方交涉,做不到了。他想过死,但又不甘愿就此一死了之。外公感叹道:我原以为前途尚有一丝曙光,断不致竟落于奸人之手,所以心存生机,只要良心自问可以无愧,不必强求旁人谅解,终必为人所谅解,一天阴云或可由此而散开。

    将近年底,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月明星稀,大地上人们庆贺耶稣圣诞的狂欢还正浓厚。外公没有按往日的时间,回家来吃晚饭,也没有打电话回家说明。全家人一直等到七点半,厨子佣人都下工回了家。三舅饿得叫喊,外婆把饭菜热热,让母亲和舅舅们先吃。天暗之后,外公回家了,非常的沮丧和绝望。他告诉外婆和母亲:汪先生宣布,谈判已告结束,日方条件全部接受,三十日双方签字。

    外公说:他们要我们白纸签上黑字,借中国人的手葬送自己的江山,此事断不可为,他决计不能在那些文件上签字。而他若不肯签字,就立刻死在此地。七十六号已经计划好,杀了他,再开追悼会。外婆说:如果你在文件上签字,我现在就把你打死。我们总会有办法,我把我的性命来换你逃走。如果走不出去,我们一家都死在这里,那字万万签不得。外公说:可是我哪里有自主与自由行动的余地。我自行脱离重庆,背叛政府,至香港不肯来上海,既来了上海又不愿参加谈判,既参加谈判又拒绝签字,凡此皆属徒然。外婆说:明天开始,你就在家里生病,不到愚园路去。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高宗武先生来到外公家,两人关了门密谈片刻。后来外公告诉母亲,他对高先生说:我听说,他们早已监视你,现在你有生命危险。高先生听了,说:我们走了吧!外公说:这事很机密。我有几个学生很亲近,靠得住,能帮忙接应。高先生说:我发求救电报给香港的亲戚。外公说:我想最好能请杜月笙先生帮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交,估计他不会不伸援手。高先生说:杜先生也在香港,我去办。外公说:小心,小心。然后高先生茶也不喝一口,匆匆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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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1976年外公与高宗武美国重逢

 

据高宗武后来的回忆录里所记录,外公与高先生最后约定一起出走,还是母亲带了外公的密信,独自一人,勇敢机智,摆脱日汪特务的跟踪,跑到高先生家,交给高先生的。高先生接到外公的信,才开始与香港联络,请求杜先生协助,安排逃出上海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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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高宗武

 

中国人对杜月笙的名字并不陌生,小学生就会被反复告知,蒋介石从政之前,是个小流氓,参加上海青帮,帮主杜月笙是个大流氓,是蒋介石的老头子。学校里老师那么说,书里那么说,报上那么说,大家都那么说,也都那么信。可不管社会上怎么说,我在家里尊称他为杜先生,不得直呼其名。母亲反复告诉我,杜先生对我家有恩,特别对她自己个人,更有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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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杜月笙

      

      据外公的计划,当时中国还有些一人,仍对日本人抱有幻想,就如外公过去一样,而且国际上也还有不少人以为,日本并没有完全灭亡中国的意图。如果高宗武和外公两人,把日汪密约公布于世,天下人便都会看清日本的狼子野心。那么中国人民抗战的意志,就会更坚强,国际上也就会更加支持中国抵抗日本的努力。这么做,高陶二人对国人敲响警钟,唤起警觉,也算是悬崖峭壁,将功补过,只不知那样够不够抵销他们脱离重庆政府之罪。但当时情势之下,外公也顾不得日后被重庆政府如何处置,他只想逃出上海,不在日汪密约上签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开始,外公称病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不去愚园路开会。汪精卫不放心,派了两个医生,到外公家里来检查。或许由于外公很多时间忧患深重,不思食寝,身体果然有恙,医生开了处方,这才消除了七十六号的怀疑。这样过了三天,十二月三十日,汪方与日方签署密约,外公没有到场,没有在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上签字。

    阳历一月一日元旦,外公到愚园路去,抱病拜年。他坐七十六号派的车,两边车外各站一个李士群派的保镳,一手扶门,一手提抢,杀气腾腾,哪里有过年的喜庆样子。外公吃过早饭走的,大概十点多钟,在愚园路一直磨到下午四点多钟才回到家,告诉外婆和母亲:他到汪府,进门才坐下,陈璧君就要他马上补签密约。外公说:我是抱病拜年而已,这几日头痛得很,连笔也拿不住,最好现在不看文件,不谈公务。陈璧君不肯答应,非逼外公签字不可。幸亏那时汪先生走下楼来,听到了便说,此刻不必勉强,过几日等病好了再补不妨。这样算是救了外公,否则他只有当场自尽了结。

    外公说:汪先生看我面色苍白,病似不轻,问长问短,甚是关怀。几年前在武汉,我们办艺文研究所,汪先生住中央银行二楼,我几乎每天去见他。汪先生对我们极为支持。有一次他忽然动身去长沙,发表几次演讲,又突然回到武汉。他当时的一首诗,传诵一时,你们也都记得,其中一句:叶落又归根,没有人晓得是什么用意。原来是汪夫人陈璧君要他去广州,转香港,到日本去讲和。他到了长沙,中途折回,不肯南下。那一夜他请我吃饭,对我说:我这次与蒋先生合作,要合作到底。无论一时战况如何,定要合作到最后结局。那时汪先生没有违背蒋委员长,另主和议的意向。香港一位姓褚的太太来找汪先生,要他主和。他对褚太太说,要我放弃抗战,独自主和,是不可能的,又表示要把此事报告蒋委员长。后来有人从日本回国,请周佛海转一份报告给汪先生,表示日本方面要请汪先生出面主和。当时汪先生大吃一惊,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谁知他现在竟然要重组政府,做日本人的傀儡。

外公说到这里,万分痛心。可是现在这种局面,外公是死也不会在那密约上签字。他说,日本要灭亡中国的企图,汪先生也不可私为秘密,以求自己一时成功。如果他们成功了,就是中国的失败。我既已了解日本野心,必须警示国人。为了中华民族和子孙万代的独立,自由和生存,对汪先生的道义责任当然不复存在。不过我私心里,还是觉得很对不起汪先生,他对我一直很敬重。

    次日愚园路通知,元月五日全体开会。外公尚未收到杜先生回复,不知该怎么办。一九四0年元旦前后那几天,外公和一家人,在生死线上徘徊,焦急地等待香港通知。

    同一时间,杜月笙先生也正在紧张的策划和安排之中。那不是一场儿戏,从日军占领的上海偷渡出海,而且是高宗武和陶希圣两个汪方高层人物,日汪特务日夜紧密监视,先不说如何出走的行动,就连事先的保密都很难周全。

    元月三日,外公终于接获通知,立刻到南京路华懋饭店。外公借口看朋友,叫日汪派来监视他的车夫开车,连手提箱也没有提一个,两手空空,带了母亲做掩护,乘车到华懋饭店。当时的华懋饭店,九层楼房,有个高高的尖顶,很是气派。里里外外很多人,都是西装革履,昂头挺胸。外公下了车,带了母亲,从前门走进去,穿过大厅,走出后门,奔到马路边,坐进街边一部计程车,一口气开到十六铺码头。

    码头上有杜月笙安排好的人员接应,二话不说,将外公领入船舱,让母亲等在码头上。不多时,轮船起锚,外公总算安全逃离上海,母亲方才流着眼泪,独自回家。外婆接到外公从轮船上发回家的电报,知道外公已经安全出了公海,便将外公留给汪精卫的信交上去。汪精卫知道外公潜逃之后,惊慌失措,立刻命七十六号加紧对外婆一家的看管。

    外公已经逃离,现在要看外婆和母亲一家如何设法离开上海了。首先是买船票,连续两天,母亲跟了外婆一起出门,掩护外婆,摆脱七十六号特务跟踪,到十六铺码头,买好船票。

    次日接到消息,高宗武的家人亲戚都被捉起来了。全家人惊慌之中,七十六号派了人来,命令外婆立刻收拾东西,搬到愚园路去。进了愚园路,在七十六号眼皮底下,就没办法可想了。外婆急中生智,给汪公馆打电话,要求面见陈璧君,得到许可之后,带了母亲,赶到愚园路汪公馆。

    那是母亲第一次去愚园路,所以记得清清楚楚,详细讲给我听过。他们母女到达之后,见到汪精卫和陈璧君。外婆用了很多办法,好说歹说,终于说服汪精卫,同意派她到香港去把外公找回上海。可是陈璧君只允许外婆带两个年幼的舅舅们一起走,我的母亲和两个年纪稍长的舅舅,必须留在上海等待,实际上就是扣留为人质。母亲当然不愿意,可是当着汪精卫陈璧君,她不能发作。回家之后,外婆安慰母亲说:我们一到香港,就会立刻安排解救你们三个,你们耐心等待,不要贸然行事。

    第二天一早,愚园路派了两辆汽车来,送外婆一家到十六铺码头。天气阴沉沉的,严冬的寒风扎脸刺骨。外婆领着四舅五舅,走上船去,母亲站在码头上,放声大哭,大舅三舅,站在母亲两边,都低着头,不去张望,咬着牙,忍住眼泪。生离乎?死别乎?无从逆料,悲伤莫名。那年母亲十八岁,大舅十四岁,三舅九岁。

    等待总是炎热的。虽是阳历一月,阴天冷风,母亲和两个舅舅,整日焦燥不安,心如火燎,每到夜深人静,他们便把几台收音机同时打开,各机调到不同频道,同时监听所有新闻。舅舅们期盼能听到有关外公在香港的消息,而母亲则盼望不要听到有关外公的消息。如果外公在香港公开露个面,说句话,批评汪先生,那就糟了。汪精卫陈璧君便一定饶不过他,那么他们三姊弟在上海,必死无疑。

    再说回去,外公与高宗武先生安全抵达香港后,高先生一月七日给重庆蒋委员长去一信:顷晤玉笙、溯初两先生,得悉钧座爱护之情无以复加,私衷铭感,莫可言宣。宗武于五日抵此,回顾一年以来,各方奔走,祗增惭愧而已,今后唯有闭门思过,静候尊命,先此奉达,并托玉笙先生代陈一切。另带上密件三十八纸,照片十六张,敬请查收。

    一月十五日,外公从香港写信给驻美大使胡适:希最痛心者,为日方所提调整日中关系要纲。此项要纲希曾参与谈判,至最终希不愿结束,亦未予签字,因而出走。希今后决心不再混政治舞台,去之海外,为人所忘以死矣。作战以来,死者累累,此身何必偷生?

    外婆逃到香港,外公获知三子女被扣留上海,便决定暂时不将日汪密约公布,同时再次请求杜月笙先生帮忙,救出三个儿女。杜先生认为事情严重,马上专程飞往重庆,向蒋委员长报告。蒋先生听后,拜托杜先生,尽力将我的母亲姐弟三人救出,然后公布日汪密约。杜先生从重庆赶回香港,途中遇日本空军阻截,用机枪猛烈扫射,紧紧追赶。幸亏中华航空机师沉着镇静,技术高明,把飞机一路升高,最后甩掉日机。当时飞机设备简陋,飞至八千尺,空气稀薄,供氧不足,杜先生呼吸困难,几乎窒息。机师打电话给香港机场,准备医生担架。杜先生下飞机,被担架抬回家,经医生急救,才喘过气来,躺在床上,着手安排援救母亲三人的计划。

    外婆走后第五天,汪公馆派人送来口信:外婆已有电报发到愚园路,他们母子三人安抵香港,见到外公,外公已同意尽快回上海。汪精卫放了心,到山东去开会。

    缓兵之后,杜先生指示留在上海领导地下抗战活动的门人万墨林先生,直接安排和主持解救陶先生三子女。万先生接受任务之后,亲自乘车在母亲所居住的环龙路附近勘察了几天,然后细密地制定了援救母亲姐弟三人,偷渡出上海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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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3.万墨林

    

   万先生从内线打探清楚,汪精卫到青岛去开会,愚园路大大小小也都懒散起来,正是展开行动的好时机。于是万先生派几辆推土车到环龙路,开工修马路,整日轰鸣。按照万先生指示,那天晚饭,三舅发脾气,说外面推土机通夜吵,没法子睡觉,头疼得要命。大舅也跟着抱怨,提出到别处去睡觉。母亲作为姐姐,便向七十六号特务们要求,把两个舅舅送到表姨母家去睡一夜,那表姨母在沪西,有一座煤球厂。

    七十六号的特务,自己也烦门外推土机吵闹,便向机关报告两个舅舅的要求,获得同意,当夜开车,将大舅和三舅送到沪西表姨母家。讲好第二天早上,由表姨母送两个舅舅去上学,下午则还由家里的司机到学校,接两个舅舅回家。母亲送两个舅舅走后,当晚仍然在自己家里住,以免引起疑心。

    第二天,一九四0年一月十八日,母亲早上起床,跟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坐了家里的汽车,由七十六号派的司机,开到学校。她从学校正门走进去,穿过学校大厅,从后门走出去,奔到后面的霞飞路。一部黑色的小汽车,在路上等着,见母亲从学校走出,便发动起来。母亲一到,车门打开,让母亲钻进去。车门一关,立即飞跑。

    万先生坐在前面,一路跟母亲说笑,好像很轻松。母亲坐在后排,紧张得要命。她身边左右两个保镖,手提短枪,警戒车窗。母亲晓得,那是万先生手下最优秀的两名枪手,遇有危难,绝对不计个人生死,而要保卫母亲的安全,但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开过一次口。看起来,他们的行动很保密,七十六号没有察觉,马路上没有一部车子跟随。

车子开到杜美路,街两边人多起来,三三两两,分了几批,走的走,坐的坐,看见车子过来,都站起,想来那是万先生布置的枪手。万先生的计划,如果后面有七十六号的车子追赶,他自己便与车内两名枪手且战且走,到杜美路上,这里埋伏的枪手们就会发动阻击,掩护母亲所乘的汽车脱险。

    万先生本来在杜美路上的杜公馆派了两部车子接应,如遇枪战发生,他就带领母亲换车,继续冲出七十六号包围。但因为一路安静,他们也就不必换车,打个掉头,转而驶往沪西,母亲晓得,他们是去接两个舅舅,心里很高兴。车子一秒不停,急驶到表姨母的煤球厂。

    根据万先生的安排,今天一早,表姨母将两个舅舅送到煤球厂,说是另有同学家里的车子,会接两个舅舅到学校去。实际上,接两个舅舅的车子,是万先生安排的。在煤球厂门口,万先生也埋伏了若干枪手,都是煤球厂工人打扮。看见车子来到,挥手让车子进门,然后站在门口警戒。如果七十六号追兵仍然跟着的话,这里埋伏的弟兄就会开战,堵截追兵。煤球厂终日烟雾腾腾,咫尺不辩面目,正好作战。

    母亲乘坐的汽车,从煤球厂前门进,换上在那里接应的另外一部车子,还是万先生坐前门,后排座位上,两个保镖分坐母亲身边,车子又从后门开出。这时候前面两部汽车也开动起来,那是大舅和三舅分坐的车。万先生的计划,母亲和两个舅舅,每人坐一部车,分头开去十六铺码头。如果一路没有闪失,自然最好,三个一起走。如果七十六号追兵不止,一路枪战,那时候只有逃出一个算一个,他绝不能让陶先生的三个男女公子全部牺牲在乱枪之下。

    总算万先生计划周全,行动机密,一路无事,三部车子,无声无息,到了十六铺码头。那里也有若干弟兄,散布周围,实行保卫。母亲三个要上的,是一艘意大利邮轮康悌威尔第号,船票早买好了。按照万先生的安排,他们不走码头舷板上船,而是由船上万先生的人,开三个舢板,一人一条,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到船边,爬绳梯,从舷窗进船。

    临别,万先生对母亲讲:托天之幸,一路平安无事。三条舢板,前前后后,绕过大船,驶到船靠外海一侧。远远的十六铺码头上,可以看见许多日本兵在入口处检查上船客人。母亲到大船边时,三舅已经在空中,沿绳梯向船上爬了一半。第二条舢板上,大舅正往绳梯上攀。绳梯不是从甲板上放下来,而是从一个圆形舱孔中放下。三舅到了舱口,孔里有人伸出两只手,把他拖进去。大舅已在半空,母亲等不及,急忙往绳梯上爬,把那绳梯摇动起来,半空中的大舅本来紧张万分,绳梯这一摇,吓得他险些松手落水。

    按照万先生的安排,母亲三人上船之后,不许相互说话,装做不认识,各在自己铺位上,等候开船,不许乱动。以防船上有人认出,将他们姐弟三人一网打尽,坏了大事。大舅和三舅住同一舱房,但在两头,可望见不可讲话。忽然间,大舅因为过度紧张,一腿抽筋,两手抱住,满铺乱滚,不敢出声。三舅在自己铺上看见,心里焦急,却不敢去问。这样闹了好一阵,才安稳下来。此事母亲不知道,她另住一间舱房,否则她一定忍不住要去照顾大舅。直到下午,邮船启动,出了公海,母亲姐弟三人,才终于可以自由行动,聚到一处,抱头痛哭,然后饱吃一顿美味的西餐。母亲说,那顿饭,他们还喝了几口葡萄酒,算是庆祝。

    靠了杜先生策划,万先生指挥,我的母亲和两个舅舅,终于逃脱日汪魔掌,离开上海,到达香港,与外公和外婆团聚。母亲说,杜先生和万先生对我家的救命之恩,我们世世代代不能忘记。

    第二天,一九四0年一月廿二日,香港《大公报》头版,刊出全部日汪密约,四行黑体巨字大标题:

        高宗武陶希圣携港发表

           汪兆铭卖国条件全文  

             集日阀多年梦想之大成   

                极中外历史卖国之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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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5.1940年1月20日 香港《大公报》刊出全部日汪密约

    

    外公和高宗武先生在香港《大公报》公布日汪密约全部文件,向世界揭露日寇吞并中国的狼子野心,激发中国人民的抗日决心。以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立刻宣布坚决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并拨出巨款,援助中国军民。

    母亲到达香港当晚,外公带她同往杜先生公馆致谢。那时外公家住上九龙塘,杜先生公馆在下九龙塘。杜先生的气喘病一直不好,母亲道过谢,没有久留。因为搭救外公和母亲一家,杜先生曾被香港警局盘查,索取外公住家地址。杜先生为保护外公一家,不仅拒绝交出外公地址,而且派人日夜保卫母亲一家的安全。

    不几日,香港《国民日报》的记者登门拜访,请求母亲把进出虎口的经过讲述出来。于是读高二的母亲写了一篇文章,连续两日刊载于一九四0年一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香港《国民日报》,题目是『我家脱险的前后』,报纸题解:从陶希圣离港赴沪时说起,由女孩子写出来更见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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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6.报纸发表母亲的文章

    

    我的三舅,如常到小学上课。那日早操,全校师生集合,校长上台宣布,请三舅站起来,然后向全校同学们宣布:这位就是经风历险,从上海冲出来的陶恒生同学,他的父亲就是公布了日汪密约的陶先生。三舅的级任黄老师和全班同学都站起鼓掌,全校老师同学也都站起来鼓掌。

    日汪密约既然已经公布,外公以为也算将功抵罪,高陶事件就此完结了吧?可是历史事件,不像一场球赛那样,说结束就能够结束。尤其是我的前辈家人,仍旧一直被高陶事件的余波冲击,不得安生。

母亲告诉我,日汪密约公布之后,外公就想远走美国,找到北京大学的老同事胡适先生,从此不问政,到学堂里去教书,了此一生。又看到重庆蒋委员长亲自下令,让高宗武到美国去,再不准回国,就想自己的下场也要来了。却不料,蒋介石没有同时把外公也赶到美国去,而是给了他一笔钱,要求外公在香港开设一家国际通讯社,负责把每天国际上对于中国抗战的各种消息,翻译成中文,发回重庆,给抗战大本营做参考。

    这么一来,外公想躲开中国是非之地,远走他乡,寻求清净做学问的愿望就被打破了。母亲跟我讲过多次,因为外公跟随汪精卫,私自离开重庆,跑到上海,参加与日本人的谈判,心里一直十分内疚,觉得对不起蒋委员长,对不起国民政府,对不起中国人民。即使蒋委员长一刀杀了他,外公也觉得是罪有应得。现在蒋委员长不杀他,留他一条性命,外公自然视为无限恩情,从此半辈子就是给蒋委员长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尽心尽力。事实上,外公为蒋介石写各种文告演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为蒋介石写《中国之命运》的时间,几个月坐卧不宁,经常通夜失眠,日日如履薄冰,生不如死。外婆和母亲看到,心里难过,却无可奈何,劝不得他。我的一个表弟,在台湾出生,说是自己从小很少见家里有好气氛,祖父(我的外公)总是脾气很坏,不多说话,一回家就钻进自己房间,为了蒋介石的文章几个字怎么改,走来走去,抓耳扰腮,乱发脾气。

    那么蒋委员长要求外公留在香港,做国际通讯社,他自然遵命行事。外公租了办公室,找了几个一直跟随他的北大学生,每天兢兢业业,埋头工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同一个时候,也可以想象得出,日汪密约公布,让上海日寇和汪精卫气急败坏。汪精卫讲:我与杜月笙有什么难过,他竟这么来对付我。周佛海咬牙切齿说:将来捉到陶希圣,誓必杀之。不久,日汪特务机关派了人到香港,企图暗杀外公一家。没想到那被派往香港,执行谋杀任务的人,原是杜先生的门生,一到香港,就把计划全部报告给杜先生,并且交出携带的手枪和毒药,故此外公一家才免于一难。

    日汪不甘心失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买通香港差馆,到杜公馆搜查,要逼杜先生交出外公的下落。这么一闹,终使杜先生大发脾气。此事被俞鸿钧先生晓得了,俞先生原是上海市长,跟杜先生自然熟不过。当时俞先生在香港,做中央信托局局长,便出面以国民政府代表之名,向香港总督提出一份备忘录。说明杜先生是中国政府高级官员,中外知名的社会领袖,警告香港警方,不得无礼取闹。港督接了备忘录,连忙亲自跑来向杜先生赔不是,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一九四0年十一月三十一日,舍命救出母亲和两个舅舅的万先生,在上海大马路金山饭店门口被日汪逮捕。他被带到极斯菲尔路七十六号特务总部,又被送进虹口日本宪兵队,连续数日,遭受严刑拷打。但万先生始终不开口,没有泄露当时国民政府驻沪代表蒋伯诚先生的情况,没有讲出任何一个同志的姓名和住址,保护住了上海地下抗战的力量。七十六号也三番五次派人到万先生家搜查,但终于没有找到一份机密文件,暴露上海地下抗日活动的信息。

    消息传到香港,杜先生马上派人给七十六号送信,谈判条件:一、总有一天大家要见面,请留下见面之情;二、你们要干的话,大家干;三、要钱,好讲。这三条果然有效,头一笔钱送进去,拷打停止。然后相关人士奔走说项,由五十三家商号联保,将万先生释放出来。

    但是日本人仍然不肯放过万先生,一九四二年冬天,万先生第二次在上海被捕。当时国民政府驻沪代表蒋伯诚先生,住在福履利路。蒋太太首先被捕,然后万先生和曹俊及王先清等十几人同时被捕,关押在贝当路日本宪兵队审讯。当时万先生患着慢性腹膜炎,所以被送进大西路宏恩医院诊治,再转西浦石路,与中风的蒋伯诚等一起,兼关押兼养病,直过了六个多月,才获释放。

日本人心胸狭小,记仇不忘,因为高陶事件,如此三番五次折磨万先生,他们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外公。所以外公留在香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杜先生趁着公务,飞到重庆,对蒋委员长一力担保,把外公招回重庆政府任职,最后得到了蒋委员长同意。母亲曾经跟我历历细数,杜先生救过外公和母亲一家多少次性命,又帮外公和母亲一家多少次度过难关。母亲说,如果杜先生没有在蒋委员长面前说情,把外公接到重庆。她们一家如果继续留在香港,只有死路一条。

一九四一年夏天,母亲以同等学历,考中西南联大,到昆明去读书去了。同时,外公一家也开始做准备,搬到重庆去,还跟母亲说好,她放寒假回香港时,帮忙搬家,但是他们没有走成。同年年十二月七日,日本飞机袭击美国珍珠港海军基地,太平洋战争随即爆发,第二天日军便向香港发起全面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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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母亲在重庆中央大学

 

香港人原以为由英国保护,并没有在意日本是否会进占香港,对日军侵入毫无准备,一下子给打蒙了。而日军占领香港后,一个首要任务,就是找到陶希圣,了却心头恨。

    十二月八日早上我的三舅和四舅两个,像往日一样,搭七号巴士去上学。四舅到学校门口,发现书包不见了,一路哭着,往回家路上走,想要找到书包。他走到亚皆老街,听见远处有飞机轰炸的声音,慌忙靠墙蹲到地上。他那时虽然只有七岁,但从北平逃难到南京上海,又逃到武汉成都,经历过许多次空袭,晓得多么可怕。他问过路人:是演习还是真的?过路人不经意地说:是演习。四舅便又起身,接着走路找书包。

    天上轰炸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近,过路人开始奔跑,有人大叫:是日本飞机轰炸!启德机场轰坏了!四舅听到,知道事态严重,害怕得很,站在路上,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因为轰炸,学校紧急放学,三舅跑到四舅教室,找不到四舅,便沿回家路,跑来寻找。半路见到四舅站在马路当中发愣,一把拉了他,就往家跑。四舅还哭着,要找书包,三舅说:仗都打起来了,还要什么书包。

    十二月九日晚,外公接到杜公馆通知,说杜先生在重庆托了中国航空公司,当晚到香港来接许崇智和外公等几人飞去重庆,请外公晚饭时候到杜公馆等车子去机场。外公按照时间,到了杜公馆,杜太太找出杜先生一件毛衣,托外公带到重庆,交给杜先生,说是重庆天冷。

    等到同行的人到齐,大家起身出门,到了车库,坐进车里,车夫发动车子之后,才发现因为杜先生很久不在家,车子不常外出,车里汽油不足,恐怕开不到飞机场。与其半途停下,不如当下抓紧时间,先加足汽油再出发。车夫请客人们暂时下车小候,他开去加油。不料附近各加油站,因为怕遭日机轰炸,都关了门,无油可加。车夫回来,垂头丧气。外公一班人不及多话,匆忙决定步行,从杜公馆往飞机场走。

    一路上到处混乱堵塞,人们惊惶失措,碰碰撞撞,外公等人又都穿着长衫皮鞋,根本跑不快。看看过了午夜十二点,还没走到机场,远远听见一架飞机起飞,想必是杜先生安排来接他们的那个航班,实在无奈,外公只好转路回家。

    第二天,日军空袭之后,开始炮击。香港地区,到处是印度兵卡车,一辆一辆从新界往尖沙嘴撤退。亚皆老街游民,三五成群,四处逃窜,整个九龙已然大乱。外公慌忙脱下长衫,换上短衣,与外婆带着三舅四舅五舅三个,出门逃难,到山林道临时租的小屋,床也没有,大家打地铺。那时母亲到昆明西南联大读书,不在香港。

    外婆决定,让大舅留在亚皆老街,负责看家。他虽是家中长子,但才十四岁,兵荒马乱,一人在家,怎能不害怕。大舅后来告诉我们,那些天他晚上根本不敢睡觉,通夜睁着眼睛枯坐。只有白天才敢睡一会儿觉,也睡不稳当。几天下来,筋疲力竭,人整个瘦了一圈,神经也几乎要崩溃。

    外公外婆和三个舅舅,逃出家门,一路上,只见几处粮店遭抢,饥民遍地。外婆本是小脚,又拉着年幼的五舅,都走不快。没走多远,当街一群抢匪挡住去路,一个个搜身,抢去携带的所有钱钞,然后给了他们一张纸,上写:心胃气痛散。外公问:那是什么意思?抢匪们说:拿这条子,以后在香港通行无阻。外公外婆先还不大相信,但没有想到,果然如此,他们继续往前走,凡再遇有人拦截,递过去那纸条,即获放行,再没有搜身和抢劫。外公后来感叹道:原来香港的抢匪,还是相当讲公道和信用。他们拦路抢了人,会给路条,并且抢过一次之后,绝不再抢第二次。而且他们只抢钱物,绝不伤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拿了他们的路条,甚至还有一种人身安全的保护。

    到第三天,日军占领全部九龙。香港居民,家家户户,争先恐后挂出太阳旗,表示接受日军统治,免遭日军捕杀。本来没有想到日军会如此之快进占香港,很多人家准备不足,突然一下子,所有的人都要买太阳旗,自然很多家买不到,只好自己想办法,扯块白布,或拿个白床单,顾不得尺寸比例,稍稍一量剪个方块,在白布正当中扣个大碗,用红墨水涂个红圈,就当就是太阳旗,挂到门口,远近看去,好像鲜血淋淋,丑恶至极。

    到处米店关门,大家要吃饭,就去抢粮。九龙仓库大门被打开,人人都去抢。山林道小屋旁边,一个临居抢来一箱沙丁鱼罐头,摆在家门口。三舅从自家里拿了一碗米,跟那邻居换来一盒鱼罐头。那天外公一家吃饭,每人一碗稀饭,加一条沙丁鱼。

    一连多天,不敢出门。三舅当时九岁,四舅七岁,五舅四岁,怎么熬得住,又不敢哭出声,外公只好每日讲《西游记》给他们听,又当饭解饿,又转移他们注意力。那一天,外公正讲到火焰山铁扇公主肚子痛,英军从香港炮击九龙天文台。一炮打到山林道上,所有窗户震得粉碎,玻璃渣从舅舅们的头上落下,下雨一般。三个舅舅发一声喊,双手抱头,卧倒在地。天保佑,没有人受伤。

    看来山林道也住不成了,外公外婆赶紧领了三个舅舅,再次出门逃难。凡上路,外公总背条棉被,走到哪里,铺在地上,一家人可以坐在树边墙脚休息,清晨天冷,也要这条棉被包住三个舅舅,不使着凉。外婆则永远提个暖水瓶,遇到哪里有个门洞,一家人挤进去,拿出牛奶,滴几滴在暖水瓶盖里,冲点热水在里面,给大家分吃。

    房子的住户开门出来,见门洞里挤了外公一家,很生气,赶他们走。外公外婆们只好领着舅舅们,背着棉被,提着水瓶,离开门洞,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走一阵歇一阵。开头大家还总想挑个干静一点地方歇脚,后来累得紧了,也就不顾,随地而坐,四周死人,蝇虫乱飞。如此漫走,到底无处可去,外婆便决定,还是最好先回家,她实在很惦念留在家里的大舅,尚不知他是生是死。

    可是回家的路已经不通,日军设立岗哨,把守路口要道,铁路桥洞都过不去。天色已晚,外公一家站在路边,不知该怎么办。看到旁边有一座木屋,他们便过去,坐在门外,稍事休息,商量办法。房子主人听见动静,出门来问。外公自称是新界元朗生意人,到九龙投亲,过不了岗。那房子主人说:走难遇贵人,进屋来歇脚吧。那人是个木匠,说他的楼上有间空屋子,可以临时租给他们住住。

    外公一家走进那房子,向主人买一点豆糊,五人分吃。木匠看他们实在饿得可怜,分给他们一人一碗白米饭。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白米饭了,五舅不相信有人会送饭给他吃,看着面前的饭碗,问:这是给我吃的吗?很久不敢动手。

    吃过饭,一家人爬上楼,住进那间空屋,没有床,睡地板。满屋都是臭虫,大人小孩翻来覆去,无法睡着。五舅年纪小,一天辛苦之后,胸口爬满臭虫也不管,终于睡熟。外婆坐在一边,通夜不合眼,帮忙捉三个舅舅身上的臭虫,让他们睡觉。

    日军把九龙塘作炮兵阵地,四处戒严。外公外婆带了三个舅舅,每到白天,就在周围打转,想瞅空子过铁路。一天转下来,没有机会,便回到那木匠的家,钻回楼上空屋,伴着臭虫过夜。终于有一天,早上四点钟,外婆听见外面有人喊:戒严取销了。她赶紧叫醒外公和三个舅舅,半睁着眼,背棉被,提水瓶,跌跌撞撞,拼命往桥上奔。刚跑过戒严线,日军便开枪扫射。原来不是戒严取销,是日军换岗,接班的晚到,有了二十分钟的空,让外公一家人跑过去。

    回到家,外婆看见大舅,两眼不住流泪,对大舅说:你还活着。外公问大舅,日本兵到家里来过吗?大舅说:来过几个日本兵,带了米来,要我给他们煮饭吃。我只好生火煮饭,他们吃饱了,临走把剩的米留给我。大舅还告诉外公:上海七十六号也派了人,和日军一道来家里,搜查过几次,什么也没找到,只好走了。

    外公一听,马上拉了家人,掉头就走。既然七十六号晓得大舅一个人留在家里,必知外公会回去找他。那么一定也还会再来搜查,说不定已经埋伏在周围。外公大小六人赶忙跑出去,找到余启恩先生帮忙,在山东街他的亲戚黄医生家楼上躲起来。从此一家大小不许出门走动,一连数日,舅舅们憋得要命,真是可怜。

    好大一阵,九龙完全成了死城,毫无动静。忽然一日,传出消息,说是日军下令,疏散难民。杜公馆马上给外公送来几张难民证,嘱咐他们拿了难民证,分批化装难民,按照日军指定的时间地点集合,逃出香港。外婆自然是要外公第一个先走,外公心里着实很怕,但是不冒这险,留在香港,也只有死路一条。

    已经在香港街上逃来逃去四十八天,外公本已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作难民也不用化什么装了。友人高彤阶先生指点,用椰子壳烧出油来,擦在脸上,脸就变得腊黄。那一夜,外婆和大舅两个,一夜没睡,给外公烧椰子油擦脸。外婆给外公准备了一个布包,一只热水壶,壶里的夹层内塞四百元法币两张,港币两张。外婆又蒸了六个白面馒头,把两个金戒指揉在馒头里。这钱不光是外公的路费,如果外公真能逃出香港,回到祖国,就要马上寄钱给正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的母亲,因为日军占领香港,算来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给母亲汇款,恐怕母亲早已断了粮。

    第二日清晨五点,外公一步一步下楼,外婆一步一步后面跟着,各自两眼含泪。到门口,看见外面街上,一群一群难民,都静静地走路。外公不敢回头再看外婆,一步跨出门,加入难民队,就那样走了。他们两人讲好,如果回到国土,便在桂林相聚。但外公离开家门的那一时刻,谁也不知一家大小哪个能够活下来,走回国土。

    外公靠着椰子油涂黄的脸,拿了难民证,总算通过日军的检查,随难民队到了大浦,赶上一条渔船,黄昏获准,离岸出发,驶往大陆。船在海湾,忽听枪响,外公的腿已站不起来,以为是日军发现陶希圣混在这条船上,追赶上来,干脆躺在舱里,准备等死。不料截船的是一群蒙面海盗,船上每人交够五元,即放行。日军确实严加防范,决心活捉陶希圣。外公逃跑的那天上午,日军获得一份情报,说陶希圣企图化装难民,走陆路潜逃。日军立刻封锁各条路口,捕捉许多出走的难民,吊打逼供,到底没有找到外公。

正是那时,外公跟随的那批难民,到了葵涌,舍舟登陆,加速步行,走了半夜,到一个小村歇息。第二日早起,继续急速步行,赶往目的地惠阳。不料将近惠阳,听说那里已被日军占领,不能再去。难民队只好掉转头,四处乱走,外公自然也跟在里面,转了几天,到达横沥,无奈之间,再次上船,沿东江到龙口,才算终于遇到中国军队,已是阴历除夕之夜。

    外公乱走的这段时日里,外婆也领了四个舅舅,逃出香港。送走外公之后的第二天,外婆听说又有一艘疏散船白银丸,要开往广州。她马上领了舅舅们,用另外几张难民证,赶去上船。外婆抱了行李,大舅背着五舅,三舅拉着四舅,到了水师码头。日本兵很残忍,在难民人群里胡乱扬鞭抽打,周围许多人脸上都流血。外婆让舅舅们都低下头,伸手罩在头上,急急上船。

    三百人的小船,挤了一千多人,都是潮州难民回乡。外婆嘱咐舅舅们,在船上不许讲话,不许乱动,只怕广东难民听出他们内地口音,恨他们占了广东难民的座位,把他们都丢下船去。两天一夜,满船大人小孩,不吃不喝,忍饥挨饿,在海里飘荡。好不容易到了广州湾,法国警察却不许乘客下船登岸,而日军又不许船回香港。

    满船人绝望之余,有人耐不住,跳水登陆。法国警察就向水里开枪,有人打伤,有人打死,在水里翻滚上下,血染水红,惨不忍睹。如此大人喊叫,孩子哭啼,闹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法国警察下岗,船上人才从窗洞里跳出去,爬上小木船,停靠码头,登上岸去。所有难民的行李,也由船员卸下,运去潮州会馆保存。当夜外婆只想保住几个舅舅的性命,无暇去管行李,就算被人抢走,也只有让他们抢走了。

    大小五人,在江边小店吃一顿饱饭,再到西营找旅店睡觉。第二天一早,跑去潮州会馆领行李。大院中间立椿围绳,里面整整齐齐堆放了几百件大小行李箱笼,两个大汉手持木棍在入口把守,验明船票身份,顺利领回行李,一件不少。那两个大汉也没有因为外婆内地口音,刁难他们。拿着行李,走出会馆,回头看见旗杆上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外婆不禁热泪盈眶。三舅四舅两个立正,用童子军三指军礼,向国旗致敬。生死逃难,回到祖国,那感受十分强烈和深刻。

    外婆独自一人,领了四个舅舅,兵荒马乱,寸步难行。万般无奈,只好给重庆的杜先生发电报求救。过了几日,杜先生派的人到了,不仅给外婆几个发了路费,还专门派了向导为他们领路。三舅至今还记得,那领路的人,叫做范瑞甫,三十几岁,烽火连天之中,只身翩然而至,受命护送外婆一家。从广州湾出发,一气连续走了十天路,外婆几人坐轿子,范先生不坐,两只脚走了六百多里,然后又坐车陪了三百里。

    过廉江县的时候,范先生联系,廉江县长来看外婆一家,对他们说,明天要过十万大山,不很安全,县长派八个亲兵,护送外婆一家到山那边,之后不是他的地界,他管不了。第二天,八个亲兵果然来了,雇了轿子,上路进山。过中午,见山顶有人持长枪,向下面打手势。县长的亲兵用口哨回应,然后领外婆一家转来转去,最后到一个峡口,几个土匪守着一个大木箱,箱上插个白旗,写个不认识的字。几个亲兵跟土匪交涉了半天,外婆和舅舅们每人付三块钱,放进木箱,立刻放行。晚上过了十万大山,那几个亲兵便完成任务,转路回家去了。

据三舅说,范先生一路沉默寡言,任劳任怨,每到一地,安排外婆一家住好,就去联络当地军政和帮会中人,准备下一日行程。进了深山峻岭,范先生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后照应。外婆一家到了柳州,可以坐火车到桂林,范先生的任务也便完成,一刻不留,飘然而去。三舅每次讲完一个范先生的故事,总会感叹:如此刚毅沉着,来无影去无踪,真是大侠客。

    外婆领着舅舅们,从柳州坐火车到桂林的时候,外公也在龙口上了岸。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暖水瓶里的钱取出,又把馒头里的金戒换了钞票,找到一家邮电局,先发电报到重庆给陈布雷先生,报告平安脱险,又在邮电局柜台上,给西南联大我的母亲汇四百元,匆忙间不及附信,只注父字。

因为香港沦陷,几个月接不到家人消息,我的母亲在昆明早已心急如焚,终日以泪洗面。突然被蒋梦麟校长叫到办公室,告知重庆陈布雷先生发来电报,报告外公平安归国,又收到外公汇款,才知道外公还活着,母亲由不得在邮局柜台上喜极而泣。

外公汇过钱之后,直奔菜场,买了一只鸡,拎到旅馆,请店主帮忙煮吃,他一路上几乎饿得要发疯,看着锅里的鸡,口水直流。鸡还没有煮熟,旅馆门口开来一部小汽车,报告说广东省政府接到重庆陈布雷先生通知,知道陶希圣先生到了龙口,派车接陶先生到韶关去。在韶关的广东省政府主席李汉魂将军设宴,为外公压惊。外公虽然很心疼锅里那只半熟的鸡,却也无法,只好又忍着饥饿,跟随车夫到韶关,住进互励社。

    吃过李主席的宴会,外公连夜给桂林当地所有报纸发电报,嘱咐刊出一则消息:广东省主席李汉魂将军在韶关宴请陶希圣先生。外公和外婆两人本来约好,回国之后在桂林相聚,当时外公无法知道外婆和舅舅们是否已经逃出香港,但他相信,只要外婆他们逃出了香港,便一定要到桂林,或者可能已经到了桂林。其实外公自己还在惠阳横沥龙口打转的时候,外婆和舅舅们就已经到了桂林,整日找外公找不到,急得要命。各地到处传说,日本人捉住了陶希圣,剥了皮。听到那种流言,外婆和舅舅们心里怕得要死,只有每天看报,希望获得外公的消息。

    那天早上,外婆又领着舅舅们,站在桂林漓江木桥边的贴报栏前,忽然看到《扫荡报》头版,登出陶希圣在韶关赴宴的消息,才晓得他走东江,到了韶关,并没有死。舅舅们读了,大喊大叫,欢喜若狂。外婆心里不知是悲是喜,只有眼泪止不住的滴下来。

    那之后,外公从韶关坐火车到桂林,总算一家人再得团聚。住过几天,外公被熊式辉将军邀请,同机飞重庆。熊式辉将军刚接到任命,做中国政府驻美国华盛顿代表,他想请外公同往美国,做代表团的秘书,所以急着带外公到重庆见蒋委员长,面呈请求。为此熊式辉将军让外公用了熊夫人的机票,让熊夫人晚一天飞重庆。但是到了重庆,蒋委员长没有答应熊式辉将军的请求,没有委派外公去美国,而是将外公留在重庆,任委员长侍从室少将组长,由陈布雷先生直接领导。

    外公离开桂林前往重庆之后,外婆也带了舅舅们,于七月二十四号出发,从桂林搭火车,先到柳州,再到金城江,走了两天。然后分搭两辆大卡车,走了七天,才到贵阳。因为我的曾外祖母那时住在贵阳,外婆和舅舅们就在贵阳住了五天。曾外祖母给舅舅们讲云南摆夷人的习惯,看他们个个面黄肌瘦,便给他们煮燕窝吃。第二天早上起来,几个舅舅的脸都肿了。曾外祖母说:哎呀,娃娃们实在可怜,已经虚得不受补。八月十三号,外婆和舅舅们离开贵阳,坐木炭车,走川黔公路,到重庆去。当时汽油不够,车子只能用木炭生气发动,爬坡无力,在大山里,走得极慢。有时上坡,乘客们要下车走路,减轻汽车重量。这样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重庆。

    半年之后,母亲从西南联大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同外公外婆及舅舅们团聚。至此,对于母亲及其家人而言,惊心动魄的高陶事件,才成为一段历史记忆,自重重噩梦中逐渐退隐下去。外公外婆,母亲和舅舅们,终于在重庆度过三年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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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故事的主人是陶希圣女儿和两个弟弟被杜月笙营救全过程,看着万墨林保护仨孩子时刻,我真想竖大拇指。

 

其中真实性应该有一点点,至少比横店神剧可信。我坚持认为,坏人会干好事,好人也会干坏事,可惜唯物史观往往讲原则。

 

这篇是2018年我邀旅美作家沈宁先生写的专题文章,当时准备发表在文史资料《风云际会》里面。后来大概对坏人打坏人故事存疑太多而遭再研究。

 

多亏现在有个自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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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风筝 回复 悄悄话 可惜看不到图片. 很惊险, 日本人真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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