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常常会想起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我一直尊称其为先生。先生从八一年开始探索语文教育方法:尝试用古文替代现代文。从"诗经"开始,一直教到唐诗宋词。我从初中到高中,有幸学了六年古文,读到了中国文化的精华。我也算是国学入门的水平了。先生不幸于九七年去世。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先生的印象:五十出头,言谈儒雅,目光睿智,前额宽大,国学功底深厚,颇有大家风范。与以前见过的语文老师完全是不同的感觉。加上其他老师的称颂,所以对先生诚惶诚恐。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先生是湖南人,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时间长了我们这些孩子都习惯了他的口音。我常笑言我也是半个湖南人。
我中学以前接受的语文教育都是空洞无物的官样宣传,语言及思想极其贫乏,突然之间被先生带入先秦诸子百家的世界里,觉得非常不习惯。但是先生对待学生的态度细致耐心,教学方法循循善诱,由浅入深,使我很快消除了紧张心理,逐渐喜欢上先生的课。不仅上课人正真听讲,而且课后阅读很多资料。那时的我那么的热爱文言文,曾天真想读一辈子古文。
初中三年,我们基本学遍了“诗经”“离骚”“孟子”“史记”“左传”“战国策”“汉书”“唐诗宋词”和“资治通鉴”中的重要篇章。有一次同学问我“挑灯夜读牡丹亭”猜“滕王阁赋”中的一句是诗词,我虽然早能熟背“滕王阁赋”,但是还是被问住了。后来查了书才知道是“光照临川之笔”。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真是学无止境啊!
除了古文,先生还给我们大篇幅,反复讲解了象形文字的起源,逻辑中的演绎推理和三段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毛泽东的矛盾论。这些都是语文教学中最抽象难懂的内容,学生很难真正理解。但是在先生的细心指导下,我都理解并掌握了。尤其是逻辑和矛盾论,是我在以后的学习,生活和工作中解决问题的重要工具。
先生对待我们象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的细致,认真和公平。无论是谁,只要写了好的文章都会得到先生的称赞。在先生面前,从来就是英雄不问出处的。先生批改作文是逐字逐句的阅读修改。写的好的,会在后面画上一个圈,更好的,画上两个圈。我唯一被先生夸奖的是初二时写的“直言三段论”。先生在文章里画了无数个圈,最后的评语是“很好,好得很”。先生觉得我对三段论的理解是超乎想象的好。那是我唯一在先生面前挺起腰杆的时刻。可惜后来我再也没有写出好的文章,先生对我越来越失望。
每年春节前后学校都要组织学生敬师拜年,我们同学总会结伴去先生家。先生住在虹口公园后面的石库门房子里的亭子间。每次先生都给我们煮好吃的红果茶。先生夫人早逝,和唯一的儿子为伴。先生的儿子叫李重光,后来知道这也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字。想来先生也曾是多情才子。那时重光哥哥是复旦大学外语系的学生,常陪我们聊天,说很多大学里的新鲜事。去先生家一直是件非常愉快的事,至今任然历历在目。
高中三年,我和先生渐行渐远。我总觉得先生已江郎才尽,教的东西在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后来我开始阅读一些思想性和文学性较强的刊物,如“文汇”“读书”“收获”等,发现先生的东西根本不能解释当时中国所面临的社会和文化现象,对先生的课愈加排斥。先生应该察觉我的不满,后来我的语文成绩几乎固定在70~75之间。
后来发生了一件令我尴尬,令先生遗憾的事。八六年元旦左右,那天父亲带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们快到车站的时候正好来了一辆车,父亲让我快跑,快上车的时候才发现先生也在等车,不知为啥,或许害羞,或许急着上车,没有和先生打招呼。先生当时看了我一眼,并未上车。我想先生一定很失望,孺子不可教也。此后和先生的交流越来越少了。不过高考填志愿,先生还是给了我很好的建议。九零年六月的一天,我和先生又在几乎同样的车站不期而遇,那天我们彼此热情的招呼。先生的目光安静慈祥,非常亲切,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令我无限感动。先生的感情是含蓄而深厚的。那天和先生告别之后,我忍不住眼睛湿润了。
跟了先生六年,我越读越糊涂,越读越不会写文章。最后对文科彻底绝望。也许是爱之深,恨之切,离开先生的四五年内,几乎没有碰过古文。以后花了功夫读了一些现代作品,将古文和现代文,甚至英文串在一起,豁然开朗。终于体会到中国文化和文字的美丽,读懂了先生在语言文字方面的深刻造诣。
现在想想,先生的弱点也是中国文化的弱点。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渊源流长,却被新文化运动划了一条线,割裂成古文和现代文两个文化世界。也使中国成为既古老又年轻的国家,中国人既深刻又肤浅。不懂古文,不读唐诗宋词,就不能理解传统文化的深厚;不读现代作品,就不能理解现代文化,写不出大文章。毕竟新文化运动将中国带入现代社会,跻身世界超强,其影响不可小视。可是,在我看来,新文化运动尚未成功,如何将新古两种文化衔接起来,依然是中国文化和教育面临的重大课题。
由朱熹播种,王船山等创立的湖湘文化,经过近千年的发展,成为中国文化中相当独特的分支。其特点是: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百折不挠,兼收并蓄,辅以严格的国学教育。自曾国藩以降,湖湘名人几乎书写了中国的近现代史。长沙岳麓书院门口挂着这样八个大字: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先生受湖湘文化浸淫多年,教给我们的应该是其中的精华。
离开先生,投入人海二十年,如果我还有一点思考能力和上进心,应该感激先生的教诲。在我后来的人生中再未遇见过如此博学,威严而又亲切的老师了。先生待我不过尔尔,我对先生是五首投地。
每每想到先生,就会禁不住想起范仲淹那句名言: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我生于70年代初,小学时的语文老师充满了文革打手的风采,写作文如履薄冰,语文课都上得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