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二十九章

在申城黄海路中段，有一座六层高的法式建筑，虽然历经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仍旧保持着当年的雄浑和优雅。这座建筑原来叫“民生百货”，是申城的一家著名商厦；现在与陈占豪合资，改名为“莱丝百货公司”，民生集团出场地和人员，陈占豪负责管理和资金。

陈占豪对商厦进行了装修，设计师是他特地从法国请来的，装修参考了巴黎名店“老佛爷”的风格，重新装修后的莱丝百货成了申城的一道亮丽风景。

莱丝百货的董事长是陈占豪，总经理是林少中，林少中虽为总经理，但大部分精力还在河东厂和诗美厂，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陈占豪让褚青担任莱丝百货的常务副总经理，负责莱丝百货的日常管理工作。

陈占豪的举动震惊了整个服装界。他搞了一辈子服装生产，对商场经营毫无经验，一下子投资十几亿在申城搞这么高档次的百货公司；这还不算，他还把莱丝百货交给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很多人据此怀疑陈占豪的脑子可能出了问题。

莱丝百货着实火爆了一段时间。商厦九点开门，八点多门前就挤满了顾客。九点大门一开，顾客就像决堤的潮水涌了进来。

一些人是来开眼界的。这段时间，电视、报纸每天都有莱丝百货开业的广告，广告上说莱丝百货汇集了巴黎最时尚的商品，到了莱丝百货就等于到了巴黎。申城号称东方巴黎，莱丝百货的广告触动了申城人的巴黎情结，他们迫不及待地赶到莱丝百货，寻找申城往日的辉煌。

还有一些人是奔着促销商品来的。广告上列了许多促销商品，比如价值四千多元的冰箱促销价只要两千，价值一万多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促销价才五千多，四千多块的西装促销价不到一千元。总之，每个柜台都有促销商品。最诱人的是有奖销售，一等奖十个，是每只价值五十万的高档手表。

那段时间褚青很兴奋，看着商场里火爆的场面，他感觉很过瘾，很有成就感。特别是有奖销售开奖那一天，申城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那天晚上，当褚青从电视上看到自己亲手把十块价值五十万的手表戴到获奖人的手上时，他的心情简直是好极了。

热闹只持续了几个月，紧接着就进入了萧条。各楼层空荡荡的，偶尔进来几个人也仅仅是看看光景，商厦每天的营业额少得可怜。

褚青开始感到无聊，看着冷冷清理的柜台，看着愁眉不展的员工，他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拿员工出气，看谁不顺眼就呵斥一番。员工们敢怒不敢言，默默地忍受着他的淫威。

褚青发现员工上厕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并且在厕所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让人在厕所外面加了锁，并安排一个叫赵毅的保安在厕所门口看守。他还让赵毅监督员工上厕所的次数和时间，如果发现员工每天上厕所次数超过四次，或者每次超过十分钟，就把员工锁在厕所里，等他亲自来处理。

一天下午，化妆品部朱经理挽着首饰部李经理的手走进女厕所。赵毅看了下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分。等了十多分钟还不见两位经理出来，他便按照褚青的命令把厕所门锁上了。

赵毅刚把厕所门锁上，里面就传来朱经理的喊声：“赵毅，快开门，放我们出去。”

赵毅对里面说：“褚总说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开门。”

朱经理央求道：“李经理怀孕反应太厉害，我是来陪李经理的。赵毅，求求你，快去跟褚总说说。”

赵毅跑到总经理办公室求褚青。

褚青玩游戏正在兴头上，听了赵毅的求情他破口大骂：“你这个死保安，谁允许你擅离职守？！赶快滚回去，小心老子炒你鱿鱼！”

赵毅吓得赶忙跑了回去。

两位女经理就这样一直被关在厕所里。

恰巧那天晚上林少中和石晓楠从新城飞到申城。下了飞机，他们二人直奔莱丝百货。

当他们俩走进商场时，员工们早已下班了，商场里除了值班的保安，四处空荡荡的。

忽然，石晓楠听到了哭喊声，“林总，你听，有人在哭。”

林少中侧耳细听果然有断断续续的哭喊声，他回头问保安队徐队长：“这是怎么回事？”

“林总……”徐队长欲言又止。

林少中厉声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徐队长只好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向林少中作了报告。

“胡闹！还不快去把人放了！”林少中命令。

徐队长转身就跑。

“等等，”林少中叫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去。”

林少中跟着徐队长来到了厕所门前。

林少中看见了厕所门上的锁头，他指着锁头喝问：“这是谁干的？！”

赵毅嗫嚅道：“是褚总让我安的。”

“太过分了！还不快把门打开！”林少中厉声喝道。

赵毅赶忙把厕所门打开。

朱经理和李经理从厕所里走了出来。看见林少中，她俩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嚎啕大哭。她们要林少中主持公道，给她们一个说法；否则她们要告状，要向媒体曝光。

林少中好言安抚，答应一定给她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还让自己的司机把二位经理送回家。

第二天，朱经理、李经理的家属找到林少中，他们强烈要求严惩褚青，并要求莱丝集团赔偿她们的精神损失。接着，各部门的负责人也来到林少中办公室，他们要求严惩褚青，否则他们将采取行动，并向媒体曝光。

林少中立刻给陈占豪打电话。

林少中简单地向陈占豪介绍了事情的经过，他对陈占豪说：“陈先生，申城不比新城，这里的员工主人翁意识很强，我们不能像在河东厂那样对待他们。这次事件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如果搞到那个地步，我们莱丝百货在申城的名声可能就彻底毁掉了。”

陈占豪想了一下对林少中说：“老林，你去找褚青谈谈，让他给朱经理和李经理赔礼道歉。”

林少中笑道：“陈先生，你知道褚青，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电话那边出现了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陈占豪说：“老林，我马上去申城，你安排一下，明天晚上我在金江饭店请组长以上干部吃饭。”

“陈先生，人是不是太多了，每一层楼差不多有十多个组长，六个楼层至少要摆七桌。再说，也没有必要在金江饭店，找一家普通的酒店就可以了。员工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希望得到老板尊重，对于酒店的档次其实并不在意。”

陈占豪不耐烦地说：“就定在金江饭店，不要再啰嗦！”

陈占豪当天晚上就乘飞机来到申城。

那天晚上，在金江饭店的豪华房间里，陈占豪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他有些累了，闭着眼睛直喘粗气。

褚青看着陈占豪，陈占豪面无血色，呼吸急促，他有些紧张了，“陈先生，你没事吧？”

“褚青，老林告了你的状。”

“这个死老林，他又要搞什么鬼？”褚青皱着眉头看着陈占豪。

“他说你虐待员工，员工要造反。”

“哼，”褚青轻蔑地哼了一声，“别听老林瞎忽悠，我还不了解他们？！他们精于算计，但胆子还没针鼻大。陈先生，相信我，他们没有胆量闹事！”

陈占豪点点头没说什么。

褚青接着说：“陈先生，我跟你说，这一切都是老林在背后搞鬼，他嫉妒你信任我。他表面上为公司利益着想，其实就是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陈先生，我跟你说，这个老林诡计多端，你对他要小心点。我看你不如让我当总经理算了，省得老林四处插手，我现在看见他就烦！”

陈占豪皱起眉头，他虽然喜欢褚青，但对他一直心存戒备。陈占豪读了不少古书，对后宫乱政的事还是有所警惕的，他之所以敢用褚青，是因为他知道出了事情有林少中来善后。

陈占豪掀开被子跳下床，走进了浴室。

第二天晚上，在金江饭店豪华宴会厅里，陈占豪大摆宴席。前来赴宴的员工虽然都是老申城，但他们大多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座著名的酒店。他们一边欣赏着酒店的豪华，一边满怀期待地议论着他们的大老板陈占豪。

七点整，陈占豪和林少中准时走进宴会厅。

员工们赶忙起身，用诚惶诚恐的目光迎接他们的老板陈占豪。

陈占豪穿一件金黄色短袖真丝衬衫，浓密的黑发油光闪亮。他站在门口，用苍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下属，一只手在不停地捻着鬓角。这是他的惯用手法，相当于古时候衙门里的杀威棒，他用这种手法震慑下属，让他们知道他是统治他们的王者。

餐厅静得出奇，在陈占豪那双鹰眼逼视下，员工们像小鸟一样缩紧着身子、低着头，餐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见达到了预想的效果，陈占豪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招招手说：“大家好，都坐吧！”

林少中把陈占豪引到最前面那张餐桌，让他坐首席，面对大家。这张桌子上坐着的都是各部门经理。

陈占豪与部门经理们简单寒暄后，林少中站了起来。

“各位同事，今天陈先生请大家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感谢大家，感谢大家的辛勤工作，感谢大家对莱丝百货的不断支持；第二就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大家心里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有什么苦水尽管往外倒。”

大厅静悄悄，大家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见没反应，林少中面带微笑接着说：“各位同事，今天陈先生特意让我把大家请到金江饭店，大家都是老申城，都知道这里的价格不菲，从这一点大家就可以看出陈先生的诚意。他作为莱丝集团董事会主席，能这样诚心诚意地对待大家，我希望大家能领陈先生这份情，俗话说投桃报李嘛，我希望大家踊跃发言。”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了些说话的气氛。

服装部马经理站了起来，她五十多岁，原来就是民生百货的服装部经理。

“尊敬的陈先生，林总经理，这里我可能岁数最大，那我就倚老卖老先说几句，算作抛砖引玉吧。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问题，想当面向陈先生请教，今天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就说说。我感觉我们商品价格太贵，与申城市民的消费水平不相符。就拿胸围来说吧，一件胸围便宜的一二百，贵的上千块，这么贵的价格，哪里有人买得起？这种东西，我们老同志根本不穿，年轻的女同志顶多买十几二十块一件的，谁舍得买这么贵的？我建议陈先生调整一下价格政策，高中低档都要有，以中低档为主。我的话完了，说的不对的地方请老板多包涵。”

陈占豪没说话，他皱着眉头，手指用力地捻着鬓角。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了：“诸位，我要跟你们讲，我陈占豪这辈子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就是要开一间世界上最大的、档次最高的百货商店。有人劝我，你要开就开到巴黎，开到纽约，最差也要开到A城。我不干，我偏要开在大陆，开在申城。为什么？因为我觉得申城是未来最有希望的地方。”

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占豪接着说：“马经理刚才说我们要以中低档为主。错！这不是我陈占豪的梦想，我的梦想是占领中高端市场，以高档为主。马经理说胸围太贵了，她不会买。马经理，你听好了，我的胸围不是卖给你这样的老女人的！”

有人笑出声来。

陈占豪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说：“我的顾客一定是年轻女郎，那些有钱的年轻女郎。我给你们算一笔账，中国有十亿人，一半是女人，就有五亿，五亿女人中有三分之一是年轻女人，就有一亿五千多万，这其中有十分之一是年轻又有钱的女人，就是一千五百万，我的顾客就是这一千五百万既年轻又有钱的女人。你们想一想，这是多么大的市场啊，这个市场比A城的总人口还多！你们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商场开到申城了吧？何况，这里几乎没有竞争，这里的高档市场几乎都是我陈占豪的。所以我劝大家眼光要往前看，不要看一时，而要看长远，这就是我陈占豪与众不同的地方。当年所有人都不敢到大陆开工厂，我陈占豪就偏要到大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是王者，我是服装大王！”

陈占豪这番话把大家说得瞋目结舌，没人相信这番疯话竟出自大名鼎鼎的服装大王之口，大家小声地议论着，大厅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

林少中站了起来，“诸位，请肃静，这样很不礼貌。怎么样，还有谁要说话？如果没有，我们就开始上菜。今天陈先生给大家准备了很多好菜，希望大家吃好喝好，开开心心。”

林少中从陈占豪此刻的脸色看出来，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陈占豪霸道惯了，从来一言九鼎，不允许别人反驳他的意见，违背他的意志，他今天只是来做秀的。

“等一等，我有话讲。”说话的是家电组组长小庞，他今年不到三十，是个有头脑、敢想敢干的小伙子。

小庞有些激动，说话的语速也很快，“陈先生，恕我直言，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嗯？！”陈占豪斜眼看着小庞。

林少中摇摇头，用手示意小庞不要再讲了。

小庞不理林少中，他接着讲：“陈先生，你知不知道，中国这五亿妇女百分之八十生活在农村，生活在城市的只有不到一亿。按照你刚才的算法，有三分之一是年轻妇女，那么年轻妇女是三千多万，这三千万里面十分之一有钱，那么有钱的年轻妇女只有三百万，中国地级城市有三百多个，三百万除三百，每个城市的年轻有钱的妇女不足一万，假设这一万妇女有十分之一到我们莱丝百货来买东西，那么我们的顾客群不过一千来人，靠着一千人，莱丝百货怎么存活下去……”

林少中看见陈占豪太阳穴上的青筋在跳，他手指捻鬓角的速度越来越快，陈占豪显然马上就要失控了。他赶忙站起来说：“好了，小庞你说的很好，有机会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聊，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吃饭……”

“林总，请你让我把话说完。”小庞很固执地打断了林少中。

陈占豪瞪了林少中一眼，“老林，你让他讲！”

小庞接着讲：“陈先生，你是A城人，你不了解大陆的国情，也不了解申城。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做事情不能太主观，不能靠拍脑袋做事。我承认你在服装生产方面很有经验，但商业与生产不同，它有自己的规律；我们要按照客观规律做事，不能乱来。坦率说，我们大家都不同意你让褚青管理莱丝百货，他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孩子，什么也不懂，整天就知道骂人。他昨天竟敢把朱经理和李经理关在厕所里，直到晚上十点多。陈先生，你知道吗？李经理是个孕妇，朱经理年过半百，褚青简直不是人！陈先生，你怎么能重用这种人？这样下去，我们商场早晚要被他搞黄了……”

“你给我住口！你给我滚出去！”陈占豪猛地一巴掌拍在餐桌的玻璃板上，这一掌力量很大，把厚厚的玻璃板都击碎了。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陈占豪，我告诉你，你不要太猖狂，你不要欺人太甚，这个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小庞怒吼着冲出了餐厅。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员工们眉头紧锁，脸色阴沉，陈占豪这一掌击碎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过了很久，陈占豪站了起来，他对林少中说：“老林，你替我招待大家，我先走了!”

林少中默默地点点头。

陈占豪一脸怒气冲出了餐厅。

陈占豪迫于压力撤了褚青的职，并给朱经理和马经理每人五万块作为赔偿。

不过，莱丝百货的声誉因此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本来就不景气的莱丝百货现在可以说是门可罗雀。陈占豪曾经的梦想，现在已经名副其实地成了他的噩梦。莱丝百货像一个吞钱的巨兽，每天大口地吞噬着陈占豪的资金，这位服装大王，如今不得不靠四处借债维持整个集团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