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轶事
(27)
城北的夜晚,比城南多了几分荒凉。远离市井的喧嚣,只有风声掠过荒草和残垣断壁的呜咽。黄河的涛声沉闷而拥挤,仿佛大地的心跳。
石锁按照慧明法师的嘱咐,避开零星散布的民居,一路向着邙岭余脉的方向潜行。慈云寺香火断绝已数百年,其后山的废窑更是人迹罕至。
越靠近山脚,地势越是险峻。石锁终于在一片茂密的丛林背后,找到了那个废窑入口。窑口半榻,几乎被藤蔓和杂草覆盖,只留下仅一人匍匐通过的空隙,散发着陈年煤灰的气息。
石锁谨慎观察,确认没有尾巴后,才拨开藤蔓,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窑洞内一片漆黑,空气潮湿阴冷,但并无异味。石锁向窑脑摸索了一段距离,空间渐广。借窑口投送的微弱月光,难得看到有不小的空间,似乎是过去窑工休息的地方,角落里还堆着一些破烂的陶器,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这里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他靠坐在冰冷的窑壁上,长长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后怕和疲劳如潮水般涌来:百草轩后院的惊险一幕、慧明法师得知的惊天秘密、王家、“守书人”后裔、河洛书简、邪术炼制、影刃组织、诡异小沙弥……这一切仿佛沉重的巨石萦绕上心头。
石锁摸索着怀中的青铜令牌和慧法明师收藏的几页残卷,感觉令牌上“河洛汇流托书简”的图案,不仅仅是寇湾王家的徽记,更是那个古老家族背负的、与这方水土相连的宿命与罪孽;而那卷残缺模糊的文字和图画,则预示着力量失控引发的恐怖。
必须阻止他们,但紧接着却是深深的无力感!对手的强大而诡异远超想象,自己孤身一人,如同螳臂当车。
“嗡嘛呢啦咪吽……”
石锁下意识地默念起慧明法师那声救命的真言。低沉的音节在寂静的废窑中回荡,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石锁想起了少林寺,想起了玄悲大师沉静的眼神,想起了慧真、慧明师兄……他们曾经是自己的后盾。至少,现在还有一位慧明法师在暗中相助。
首当其中的,就是要尽快恢复体力,然后想办法与慧明法师取得联系,制定下一步计划。他盘膝坐好,再次尝试使用《易筋经》筑基篇。
那丝暖流比往日更加坚强,循着玄奥的路线在体内流转,滋养着忧伤的经脉,驱散着饱受寒意的神经。般若掌发力要诀此时在心中萌发,与易筋经的呼吸吐纳隐隐吻合。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窑外一阵奇妙的窸窣声惊醒!
不是风声,也不是动物爬行的声音,这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有人!
石锁瞬间屏住呼吸,全身绷紧,悄无声息地挪到窑洞入口的昏暗中,手握柴刀,心跳加速。是王家的追兵?还是……慧明法师?
门外的脚步声停顿了,对方似乎也在观察。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试探性地响起:
“好雨……知时节?”
石锁一愣,这并非约好的暗号!但他猛地反应过来,这或许是慧明法师的另一种试探!他迅速搜索记忆,想起这是杜甫的诗,下一句是……
他压低声音,细细地对出下句:“……当春乃发生。”
窑外沉默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如释重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小兄弟,出来吧,是我。”
是慧明法师的声音!
石锁心中一喜,小心地探出头去。月光下,只见慧明法师站在门外,身影苍老而矍铄。
“大师!”石锁放心钻出窑洞。
“没事就好。”慧明法师见他,松了口气,赶紧道,“此地不宜久留,王家的‘影刃’配合官府正大规模搜捕,他们似乎借用了追踪秘术,这里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必须立即离开巩县!”
“离开?那王家的事……”石锁急道。
慧明法师语气凝重:“王家根深,且与那影刃’勾结,现在又打草惊蛇,他们必然加速行动!”
“官府会主持公道吗?”根据巩偃两府的态度,石锁心生疑虑。
“官府恐怕已经被渗透或者蒙蔽了。”慧明法师说道,“我们需要正道力量,或许……可以尝试联系‘河洛书院’!”
“河洛书院?那不是寇湾王家兴办的吗?”石锁惊讶道。
“明面上是。书院有一周老夫子,只在后山精舍隐居讲学,不询问书院具体事宜,但他是真正的醇儒,其人性情刚直,嫉恶如仇,在士林中声望极高,且与王景泉理念不合。把他作为突破口,将消息传给洛阳或京城的清流官员耳中。”
慧明法师语速很快:“这是目前最快、也可能是最有效的办法了。我们必须冒险一试!”
石锁略一思索,便点头:“好!我听大师的!”
“我知道一条隐秘小路,可以绕过主要关卡出城!”慧明法师招招手,转身便走。
借助夜色和地形的掩护,两人沿邙山山脚快速穿行。慧明法师对地形极为熟悉,专挑荒僻难行的羊肠小道,有时甚至需要攀爬陡坡。
果然,此时的山下火把晃动,有搜山的大部兵马在活动。
天色微明,两人终于绕到了巩县西北方向,来到了波涛汹涌的黄河边!对岸,就是洛阳地界。
河边有一渡口,看上去已荒废,只系着一条破旧的小木船。
“从此处渡河,可直达洛阳北郊。”慧明法指着那小船,“过了河,你便暂时安全了,也能打探‘河洛书院’周老夫子的下落了。”
“大师,您不一起去吗?”石锁问道。
慧明法师摇摇头,深邃的目光望向巩县方向:“贫僧还需留下。王家经此一事,必有异动,贫僧要暗中监视,或许还能查到更多关于‘书简’和那小沙弥的线索。”
他从怀中取出一根蜡封的竹管,递给石锁:“里面是贫僧关于王家糗事的简要陈述,还有那一枚令牌的拓印图样。若见周老夫子,或可仰赖的高官,可将其呈上。切记,人心叵测,不可轻信于人!”
石锁郑重接过竹管,贴身藏好:“大师,您千万小心!”
“阿弥陀佛。”慧明法师念了声佛号,面现慈悲之色,“快走吧。若事有不谐,可去洛阳白马寺寻一位慧空师兄,说是我推荐的。”
石锁不再多言,对着慧明法师深深一揖,转身解开缆绳,登船而去。
慧明法师站在岸边,默默地看着他,直到小船消失在晨雾与波涛之中,才悄然转身,再次没入邙山的阴影里。
黄河水冰冷刺骨,波涛汹涌。石锁拼尽全力,驾驭着小船,向对岸那片希望与未知的方向划去。
回望渐行渐远的巩县,那座“山河四塞巩固不拔”的古城,表象之下,正暗流涌动。
诗圣故里、石窟佛光、皇陵肃穆、王家“善名”……这一切,都被“河洛书简”替代。
石锁握紧了船桨,目光坚定地望向对岸。
无论前方的洛阳朗朗乾坤,还是新的陷阱,都必须将消息带出去。
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