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柳叶备好车,送陆远征去和平区的大陆小学。他们在学校门口站了几分钟,孩子们放学了。前一天陆远征给前妻符珊打过电话,所以蒙蒙立刻找到陆远征。蒙蒙上四年级,三个月不见,长高了许多。三个月前陆远征带蒙蒙去北京看爷爷奶奶,从铁宁新建的桃花机场上飞机,叫蒙蒙第一次坐飞机。蒙蒙叫一声“爸爸”,像个小大人似的,双手插在校服的裤兜里,眼睛看着柳叶。
“她是谁?”
“柳叶阿姨。”
“她是你妻子吗?”
“不是。”
柳叶捂着嘴笑弯了腰。
“蒙蒙,你看我像吗?”
“像。爸爸的意思是说,你们还没有结婚。上一次是宁阿姨,这一次是你。”
蒙蒙说到爸爸的前女友“宁阿姨”。陆远征对儿子撇一撇嘴:
“胡说八道!”
他们去太原街的肯德基店,这是铁宁市第一家洋快餐店,生意兴隆。柳叶要了上校鸡块、香辣鸡翅、可口可乐。司机拿了一份到车上去吃。他们三个人坐下。符珊改嫁到铁宁的时候,蒙蒙只有五岁,如今一口铁宁腔。陆远征拿出一块卡西欧手表给儿子。
“游泳可以戴吗?”
“不行。”
陆远征小学时候上北京什刹海体校,大学时候是清华校游泳队的一员,游一百米、两百米自由泳。蒙蒙在幼儿园就学游泳了。
“宁阿姨送给我一块防水表。”蒙蒙伸出左手,他的手腕上戴了一块欧米茄表,比陆远征的礼物好得多。
“宁阿姨?她来了?”
“嗯。”
“你怎么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那回你带宁阿姨到游泳馆看我比赛,她说要送我一块表。上个月她到学校来的,宁阿姨说话算话。”
陆远征看着儿子无话可说。柳叶笑了,她拉过蒙蒙的手。蒙蒙的手细长,比别的孩子的手大很多。
“你喜欢宁阿姨吗?宁阿姨长得好看吗?”
“好看。”蒙蒙瞥了柳叶一眼。
“陆总,听见你儿子的话了?”柳叶和蒙蒙坐在一排,她搂住蒙蒙的肩膀。“宁心仪是蓝屿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唉,原来说马上办喜事,怎么突然间黄了呢?蓝屿人每天看见她,宁姐姐的笑容就是我们蓝屿的城市标志呀!”
陆远征挥一挥手,打断柳叶的话,不要她在儿子面前说这些。这个乡下姑娘,一点分寸感都没有!柳叶说“蓝屿人每天看见她”,是说宁心仪的职业——她是蓝屿电视台新闻节目首席主播,她的大广告全身照挂在蓝屿客运码头的门口。确实,两年前陆远征想娶宁心仪为妻,没有成功。总之宁心仪嫁人了,这一页翻过去了,为什么提她?柳叶丫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陆远征的婚事坎坎坷坷,至今独身一人。看到儿子,陆远征愧疚之意涌上心头。他想起离婚时候,母亲这样对他说:“你不喜欢儿子吗?”陆远征回答“不喜欢”。母亲说:“你这个年龄,该喜欢孩子了。”那一年他33岁,儿子两岁。他说“不喜欢”是表示离婚的决心。这些年他想尽办法补偿儿子,可是蓝屿铁宁两地相隔,看儿子的机会不多。
吃过饭把蒙蒙送回大陆小学。
“爸爸,下次啥时候来看我?”
“两个月吧。”
“不行,一个月!”
“好,一个月。”
柳叶和蒙蒙拉拉手,拍拍他的脸蛋儿。蒙蒙一本正经地说道:
“柳阿姨,你要对爸爸好一点!”
“当然,我对爸爸当然要好,蒙蒙你放心!”
上了车柳叶说道:
“陆总,这回去哪儿?”
“去老姜的官衙门看看,他搬了新楼,我还没去过呢。”
车开到南湖冶金厅的新楼,刚好姜东望坐在办公室里。新房子宽敞明亮,只是满屋子油漆气味。
“欢迎欢迎!明天开会,这么早就来了。”姜东望张开长长的手臂,好像要弹奏一个大大的手风琴。“小叶,新茶在那儿!”
陆远征坐下,柳叶泡茶。他们不谈冶金工厂,不谈技术改造,谈起了北京的学生闹事——谈政治和国家大事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不间断的话题。姜东望说到昨天最大的党报发表社论,把学生游行定性为“动乱”。这事情激起更大的反弹,学生将要组织更大规模的游行了。
“我听说铁宁的学生也上街了。”陆远征说道。
“是啊。蓝屿怎么样?”
“还没有。”
“乔南阿姨怎么样?听小道消息,有一帮‘老左’上书中央,提出要将28名‘资产阶级自由化人士’开除出党,其中有你妈妈。你知道这个事吗?”
“知道。”
“学生的事越闹越大了,胡耀邦的死惹出这么多事情!”
他们聊时局,姜东望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啊……啊……你好你好!”姜东望兴奋地坐在办公桌上,拿出他在同学当中独有的江湖气概。“啊,啊……不用谢!不用谢!小事一桩,不算啥不算啥!……我女儿吗?她在13中上高三。很好很好,一切都好!……用不着啊……既然我是你大哥,你不要太客气啊……对,对,咱们俩当然是哥们,哥们相待……”
在陆远征的清华同学之中,姜东望喜欢结交三教九流。他是最早从国有大企业出来的干部,当过县长,熟悉社会上的一套。电话里的朋友是谁呀?这样套近乎,完全没有了厅长的架子。陆远征看看柳叶,柳叶只是眨着眼睛笑,好像故意保守一桩秘密。姜东望的两个女儿都在蓝屿上学,姜东望调到省城两年多,他的家仍在蓝屿,女儿由老婆樊月娥照看。他和樊月娥处在冷战状态,从他到獐海县就是这种状态。在铁宁,姜东望有一处官宅,是公家给的;还有一处秘宅,是某个老板借给他的,是他和柳叶的爱巢。
“……好的,好的……聚一聚,好,有空,有空!……陈金鹤去欧洲了,等他回来,我安排你见他……陈金鹤没问题,他再牛逼也牛不过你……”
陈金鹤是主管对外贸易的副省长,在姜东望嘴里也像个小哥们。陆远征在蓝钢管技术改造,同这位副省长打过交道。
“你要过来?你在铁宁吗?……晚上好吗?咱们晚上聚……你马上过来?十分钟就过来?……”
这个人是谁呀?陆远征看柳叶的表情竟然像带着一种顽皮,并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姜东望撂下电话,走到陆远征面前。姜东望的举止做派就是一个挥洒自如的官员。
“远征,是坎坎——他要过来。”
陆远征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涨红了脸。“坎坎”两个字就像是突然跳在陆远征眼前的危险信号,或者是一颗炸弹。姜东望想要拉住陆远征的胳膊,陆远征气愤地甩开了。
“远征,你不要走。肚量大一点嘛!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是夺妻……之仇!”
陆远征怒目圆睁,太阳穴血管腾腾腾地跳动。
姜东望笑着摇了摇头,他把茶杯送到陆远征眼前,叫他喝口茶,冷静一下。陆远征不接茶杯。柳叶本来盘着一条腿坐在沙发上,这时候跳起来,接过茶杯,拉住陆远征的手。
“陆总啊……”
陆远征喘着粗气,还是不接茶杯。
“那些事情早过去了,远征,想开点,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再说,当初坎坎并不知道宁心仪小姐是你的女友呀!不知不为过嘛。”
“我也犯不着和他见面啊!”
“你最好和他见个面。坎坎不是当年开歌舞厅的时候了,他的外贸生意做大了。他想做蓝钢的进口废钢的生意,这件事情是个大事,是个大买卖,尚武也同意了。你不知道吗?”
陆远征懵懂了:尚武是蓝钢公司总经理,他的顶头上司。
在姜东望的劝说下,陆远征总算没有离开。今天的事情太奇怪:刚才看儿子,宁心仪送给儿子一块表;现在到姜东望这里,却碰上了宁心仪的丈夫!他和宁心仪的恋情是两年前的事情,两个人来往了四、五个月。他与前妻离婚九年,九年中认真地谈婚论嫁,只有这一次。坎坎,这个蓝屿数一数二的“大款”,凭他手中的钱轻而易举地把宁心仪撬走了!而他和情敌竟然没有见过一面!他的体面在哪里?他的尊严在哪里?在19世纪的欧洲,在普希金和托尔斯泰时代,男人为了尊严会走上决斗场。今天,他不能找回尊严,而他的对手凭借大把的金钱,把手伸到他的国有企业中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风风火火的郑厚良进了门。郑厚良中等身材,面皮白晳,大眼睛,浓眉毛,竟然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是开歌舞厅起家的,后来做外贸生意,在中山路的国际酒店包了两层楼,派头大得很。坎坎的老婆即是陆远征曾经的女友宁心仪。陆远征在蓝钢主管技术改造和进出口,坎坎做进出口贸易的,陆远征早晚要与这个情敌见面的。
消瘦的英气勃勃的郑厚良迳直来到陆远征面前,伸出手。
“啊,陆总也在这里,幸会!幸会!”
陆远征没有站起来,却是同郑厚良握了手。
“我叫郑厚良,小名‘坎坎’,哈哈,成了我的外号。陆总,您是蓝屿的名人,我们开会时候见过。啊,啊,我们早就该认识。”
郑厚良接着同这里的主人姜东望握手寒喧。姜东望结交坎坎没有向陆远征提起过,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当然,姜东望离开蓝屿到省城做官,相聚的时间比过去少,彼此的朋友也就不知道了。陆远征也许多年前见过坎坎,到他的歌舞厅去过,但是没有印象了。他听说郑厚良长得帅气,没想到这么出色!郑厚良的文雅和漂亮超出陆远征的预料,他比陆远征小十岁。
“陆总,本来我该三薰三沐到蓝钢大白楼拜访您的,没想到在姜厅长这儿偶遇,小的有礼了!”
郑厚良抱拳再施礼,谦恭之至,然后在陆远征对面坐下。姜东望请郑厚良吸烟,郑厚良站起来推一推双手表示不会吸烟。姜东望自己点上烟,打开话匣子。
“坎坎,这位陆远征先生,你是知道的。他是黑山省最大的也是中国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的副总,未来的总经理嘛。他是主管技术改造和进出口工作的。他不但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最要好的朋友!中国的社会已经进入了半市场经济,准市场经济,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无论是做官还做生意,一半靠市场,一半靠人情。远征,你们蓝钢是国有大企业,随着钢材价格的起伏,你们感觉到市场的压力,感觉到劳动生产率的低下和能耗的居高不下。坎坎的柯力玛公司介入蓝钢的进出口,这是新生事物嘛!”
陆远征知道柯力玛公司和蓝钢有业务往来,但是他不知道柯力玛做废钢生意,更不知道柯力玛是坎坎的公司。
“陆总,我们是小公司,能靠上蓝钢这棵大树就太好了!”郑厚良接着说道。“柯力玛预期的报价比蓝钢去年的进口价低百分之十五,质量也会有提高啊!”
陆远征心想蓝钢公司每年进口140万吨废钢,这是很大的买卖,你小子不就是想赚蓝钢的钱吗?坐了一会儿,郑厚良提出请吃午饭。姜东望说下午有省政府办公会,改日再说吧。陆远征也不想吃这个饭,于是郑厚良说道:
“好,咱们下次到蓝屿再聚。陆总,今天认识你很高兴!三年前的事儿,无意之间冒犯了大哥,实在是罪该万死!小弟在姜大哥这儿向您陪罪了!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亲哥哥——我会认真报答您的。”
陆远征心中的敌意似乎打消了一半。坎坎给他留下了比预想好得多的印象。坎坎不单是有钱,对于女人来说,坎坎还有比陆远征出色的地方,第一是年轻,第二是英俊。至于商业的成功,不单单靠运气,也要靠智慧和勇气。一个社会把地主和资本家当作“人民公敌”斗争了几十年之后,在市场的大幕开启之时,这些勇敢的弄潮儿,难道不是时代英雄吗?他们的成功标志着民族的复兴和国家的希望。想到这些,陆远征心中对于郑厚良的仇,对于宁心仪的恨,似乎也打消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