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5月下旬,北京城的空气越来越令人窒息了。从19日宣布戒严,百万市民上街堵军车,已经过了十天。军车虽然留在十天前的位置不动,民众也已经疲惫不堪难以承受了。而学生们占领天安门广场将近20天,这是痛苦煎熬的20天。天气越来越热,散发着臭气的广场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了青春的蓬勃的新鲜亮丽的风采。不止是广场,整座北京城就像一个腐烂的海棉堆,所有的人都被埋在海棉堆里,不知道怎样摆脱,不知道何去何从。全世界的目光聚集到这里,这是震惊世界的大事件,在每一个大洲,每一个国度,每一个民族,每一种肤色,无数善良的人都在盼望着学生的好运,都在盼望着中国的好运;都在担心着学生的恶运,都在担心着中国的恶运。玉翎在电话里对远征说,只有祈祷上帝了。远征回答说,上帝会和愚蠢的人开玩笑,也会和愚蠢的国家开玩笑。
回到北京一个星期,段干玉翎每天晚上和远征通一次电话。她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只有两次出门:一次是到慕容容家吃饭,一次是领小华去颐和园。他们坐出租车去颐和园,这辆出租车不是“打”来的而是送上门来的。开车的是韩丽金新结识的男朋友。小伙子是北京郊区的,一口河北话,才开一年出租车,不大熟练。玉翎觉得这小伙子挺不错,比富兰克老爷家的意大利小伙儿还强呢。但是他们结了婚怎么办呢?小韩要回北京吗?玉翎当初找北京的女佣,为的是让小华学好中国话。小韩在纽约5年,去时22岁,现在27岁了,也该结婚了。玉翎每个月给小韩1200美元,吃住不花钱,七年下来会攒下一笔钱。她回国结婚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做个小生意不成问题。这样的话,玉翎要另找一个女佣。可是小韩说不愿意回国,就是结婚也不回来。这怎么办呢?难道还要帮她把老公办到美国去吗?这天他们四个人逛颐和园,空旷的公园让人觉得索然无味。知春亭的小船停止营业,谐趣园的游廊满是垃圾,幸亏听鹂馆的餐厅开着,他们在这里吃午饭,也算请一请小韩的男朋友。站在佛香阁的大台阶上,下面是静静的昆明湖,远处是玉泉山的宝塔,更远处是紫雾中的香山。玉翎和远征第一次逛公园就是来颐和园,那时候玉翎14岁,在“摧毁联动展览会”当解说员。那是远征的诡计,那是他们感情生活的开始。啊,22年过去了!
从颐和园回来之后,玉翎买了机票叫韩丽金带小华先回纽约了。
玉翎还要在北京住几天,也就是陪在伯父身边。韩丽金正好有男朋友送机场,纽约那边是拉瓜迪亚机场,有琼斯接机。小韩这次谈的男朋友不知成不成功,玉翎问小韩“你和他睡了吗”,小韩是红着脸点头的。
从去年开始,段干钺不到东厢的书房里坐了,而是把一张写字枱摆在正房的大客厅里,他每天坐在这里读读书写写字,平静而祥和。这天老爷子写了一篇四尺的字,上面是樱桃大小的秀丽的行书。玉翎过去看,原来是一篇古文:
登天安门赋
登兹门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
揽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
列金水之御桥兮,矗华表而张翼。
背巍峨之宫殿兮,临宽广之平畴。
北弥燕岭,西瞻太岳;
华实蔽野,吾土湛秀!
虽信美而心扬兮,曾置居以淹留。
遭纷浊入囹圄兮,漫岁月以迄今。
情眷眷而怀旧兮,孰忧思之可任?
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
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玉翎读完前半篇笑道:
“伯伯,您这是翻王粲的《登楼赋》啊!”
段干钺说道:
“古为今用嘛。王粲是东汉末年人,建安十年,他登上麦城的城楼,就是关羽兵败的那个麦城。他抒发的是异乡情怀,我反其道,写的是故乡情怀。”
于是玉翎接着看下半篇: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及。
今学子之高呼兮,望政通而戮力。
依万民之呵护兮,集广场而盘栖。
斥贪腐而激愤兮,奋青春之刚烈。
惊甲兵之骤至兮,白日忽其将匿。
风萧萧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
忧国运之将危兮,气交愤于胸臆。
心凄怆以感发兮,涕横墜而未息。
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玉翎读完老爷子的赋,并没有说一句称赞的话,而是喟然一声长叹。她把这篇字用图钉按在墙上。
段干钺站起身看自己的诗作,忽然愤怒地说道:
“中国完了,他们要把它毁了!”
玉翎看到伯伯的脸色完全变了。
5月末的一天,翁欣欣打来电话,说是要来看玉翎。玉翎叫她来吃晚饭。翁欣欣是《北京晚报》记者,这次学潮她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月前她们和华子衿在翠华楼吃过饭之后,玉翎和翁欣欣没有见过面,她是偶尔给玉翎打个电话。
下午四点钟翁欣欣来了。她穿一条背带工装裤挂一架汉斯照相机,就像干活的记者,哪里是来做客的。
“段干伯伯好!”
段干钺说道:
“欣欣这是要去哪里拍照啊?”
“伯伯,我也不是摄影记者,拍照是为了留下历史记忆。”
“噢,是这样。那些戒严的大兵,你拍下来了?”
“拍了呀!我还爬进坦克车里,看看他们有没有炮弹子弹。伯伯,我给您拍一张。”
翁欣欣叫段干钺坐在他刚写的汉赋的前面,把段干钺和汉赋一起拍下来。翁欣欣说要把这首诗发在《北京晚报》上。
玉翎说道:
“哎,有意思的地方,你带我去看看。”
“有呀!一会儿四通公司的总经理要和学生代表对话,我们一起去吧,目的是想叫学生撤出广场。四通是中关村最大的民营电子公司,老板叫范任寒,和陆远征是同一届的清华学生,我采访过他,他认识远征。”
玉翎说道:
“欣欣,我就和你去!”
翁欣欣在玉翎家又坐了一会儿,和段干钺父女吃了下午茶,打电话叫来一辆报社的汽车。她们上了车,车从东四十条拐到南锣鼓巷,开到北京站口新建的国际饭店,四通公司和学生代表的对话会就在饭店一层的中餐厅里。对话会本来想安排在离开天安门广场更近的北京饭店,可是当天在那里找不到大房间。国际饭店离开天安门也不算远,这是一家刚刚开张的酒店,中餐厅叫“彩虹厅”,装饰得十分华丽,尚未对外经营。对话的一方是以范任寒为首的四通公司管理层,以及四通公司请来的社会知名人士。学生代表还没有到,却来了几十位记者,餐厅里一片噪杂。翁欣欣上前和范任寒打招呼,这位四十出头的商界名流穿了一套灰色西装,带着江南文士的谦和,微笑中含着苦涩。餐厅里回响着《让世界充满爱》的歌声。
翁欣欣忽然回头拉住玉翎的手臂:
“你看那是谁?”
啊,原来是乔南阿姨!玉翎多少年没有见过她了,她一点也不显老,脸上甚至泛着红光。她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穿一件黑色绣花真丝衬衣,双手端着茶杯,在同一位先生谈话,那位先生是社会科学院的严家褀,玉翎在美国大使的家里见过他。玉翎推开翁欣欣和记者们,走上前去。乔南眯着眼睛,举着一双绵绵的手,嘴唇是那样地红润,笑容是那样地慈祥。
“乔阿姨!”
正在说话的乔南回头看见走到面前的玉翎,先是一惊,随后站起来,拉住玉翎的手:
“原来是玉翎呀!来,来,坐下!坐下!啊,啊,这孩子,还是这么漂亮!什么时候到北京来的?孩子带回来了吗?段干老身体好吗……”
玉翎坐在乔南的身边,回答她的问题。玉翎有点紧张,有点不自在,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但是乔南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她的忐忑很快就在乔南的爱抚中消失了。乔阿姨和胡耀邦同年,今年73岁了。17年前玉翎到乌拉汉的沙窝子里见到未来的婆婆,那时候玉翎是要做陆家的媳妇的。可是在那些岁月里,玉翎的心中又有多少怨恨啊。现在,怨恨没有了,一丁点也没有了,两个人见面就像亲人一样!再说故事又回到了原点,远征又要求婚了,如果答应远征,玉翎又要做陆家的媳妇了。啊,严酷的岁月,荒凉的沙漠,遥远的荷叶乌苏!那时候的乔阿姨瘦得像一把柴禾,体重只有35公斤。那时候穿了一身老棉袄的乔阿姨就像北方的农妇。现在她变得年轻了,富态了,从村妇变回到尊贵的知识女性了。但是她的眼睛里带有血丝,在这样的特殊的时刻,她心中在压力是可想而知的。17年过去了,时光荏苒,风云变幻,这就是玉翎生活的时代,这就是玉翎生活的历史!
餐厅里的人渐渐多了,翁欣欣在和范任寒说话。这时候门口乱起来,四通公司的工作人员领进来几十名上百名学生代表,络绎不绝,记者们的闪光灯不断地闪灼,而在记者背后,进来一排穿黑色中山装的人,有二十多人!这些“黑衣人”也在不停地拍照,还有人夸张地高举着袖珍录音机。玉翎重新感觉到一种紧张。这些学生代表是参加天安门示威的北京和外地的80所大学的代表,一个个蓬首垢面,衣衫不整,疲惫不堪。四通公司刚刚用大客车从广场把他们拉到这里来的。
“乔阿姨,我们去那边坐!”
乔南点点头,又和玉翎拉拉手。乔南的柔软的温暖的手掌使玉翎感觉到那是一双母亲的手,而自己又像个孩子了。
玉翎和翁欣欣离开中心的座位到了旁边的圆桌边。
“那是北大的王丹!”
翁欣欣指着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瘦弱的学生,他是被两个四通公司的工作人员搀扶着走进来的。不,是架着进来的。经过十天的绝食他已经无法行走了,处在半睡眠的状态,几乎瘫痪了。他坐下就像一件衣服被放到了椅子上。
对话开始,主持人叫曹思源,他首先请范任寒讲话。范任寒精神振奋而又不失沉稳,他说今天对话会的名字叫“凯旋在子夜”,学生们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同学们,如果把你们的行动比作一部作品,那将会是一部杰作!这部杰作的上篇和中篇已经写完了,如果写好下篇,写好结尾,那就更加杰出伟大了!现在,你们应该不失时机地撤离广场,主动地回到学校,这样,你们就会受到整个社会的赞扬……”
范任寒说完,学生代表开始发言,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十几个孩子讲过话之后,明显是两种相反的意见。而此时餐厅周围的“黑衣人”增加了许多。对话会的主持人于是说道:
“我们看到‘有关部门’的朋友们来了很多(众笑),请你们放心,我们的对话全部是公开的,也不会发生治安问题(众笑),在这里也不会发生‘动乱’,你们只要如实地向上级汇报就好了!”
玉翎和翁欣欣也笑了。玉翎觉得范任寒这个人不但口才好,头脑很清楚,思路敏捷。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孩子,为了国家。但是学生之间争辩起来,吵作一团。于是范任寒说道:
“同学们,你们争取民主,自己的行为方式应该符合民主程序的规范。你们现在是小喇叭服从大喇叭,嗓门小的服从嗓门大的,调门低的服从调门高的。谁嗓门大,谁激进,谁就有指挥权。这难道就是民主?”
有人把话筒送到王丹面前,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不能撤!如果撤,就是出卖那些拼死拦军车的北京市民!”
范任寒把话筒交到坐在他身边的乔南手中。于是乔南说话了,她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有人喊“大声点”。乔南清了一下嗓子说道:
“同学们,看到你们今天的样子,我的心里非常难过。你们已经做出非常大的贡献,你们的付出,整个民族都不会忘记。在这个地球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历史上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学生运动,你们的行动将永垂青史!你们应该明白,避免流血是第一位的事情。军队已经开进北京,你们不要存有幻想,现实往往是残酷的。这位同学说撤离就是背叛,不对啊!这不是背叛,也不是妥协。如果你们不撤,流血的首先是市民。如果你们撤了,他们还有必要挡军车吗?还有必要冒风险吗?这是决定历史的时刻……”
对话会开了四个小时,玉翎和翁欣欣一直坐在一边。范任寒和他请来的长者们终于说服了同学们,大部分代表同意了撤离的意见。会上起草了一份《倡议书》,20所高校的代表签字。
可是当这些代表回到天安门之后,广场上的激进态度使范任寒的“凯旋在子夜”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