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段干钺在6月4日的凌晨4点钟去世了。
这一天的午夜过后,复兴医院的病房里再也听不到枪声之后,段干玉翎在走廊的长椅上,在远征的怀里度过了这一夜。
无眠之夜,不止是她和远征,几百万住在三环以内的北京市民都会在枪声中难以入眠。这是血腥的夜晚,就连远征的身上也有血腥的气味。因为在午夜前后,远征又到长安街去了,他和他的司机国峰用那辆满是弹孔的蓝鸟车,往返运送伤员和死尸。远征说,运了五个伤员和三具尸体,他们全是被自动步枪打死打伤的,全都流了大量的血,座椅下面已是一层血水。回来后远征洗了上身换掉了血衣(他的行李在汽车的后备箱),但是他身上的气味是无法去掉的。他是那样地愤怒,在医院的大堂不停地吼叫。是玉翎抱住他使他平息下来。她想起儿时伯父教她读的楚辞,即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九歌 国殇》中的句子:“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天人共愤,弃尸于街头与弃尸于原野何异?)“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用石块和木棍对抗装甲部队的学生和市民,岂不是死而壮心不已?)“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死而有知,英灵不泯啊!)段干玉翎是出离地愤怒了。
凌晨一点钟,他们回到干诊病房。
她伏在远征身上说道:
“远征,我恨这个国家。”
远征说道:
“这是因为你太爱它了。”
十年前她决定远走高飞的时候,她正是怀着满腔的仇恨的。她的父亲段干戟死在黑龙江的劳改营里,死在大革命最火热的1967年。那一年玉翎只有14岁,她有幸得到了一个大哥哥,是远征安慰了她,领她到圆明园的西洋楼祭奠爸爸。那两年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卞仲耘校长被打死了,伯父被抓走了,父亲在劳改营里无缘无故地死了,这些可怕的事情是幼年对她影响最大的几件事情,令她终生难忘。当然,她和远征的恋情,影响了她的许多方面,包括世界观,包括性格和心理倾向。她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是最年幼的红卫兵。不,她不是红卫兵,翁欣欣戴上红卫兵袖标,也给玉翎一个袖标,但是玉翎不戴。她是“黑五类”子弟中最黑的一类,伯父是“反动权威”,父亲是“美国间谍”。师大女附中有很多红二代,正是那些高中的红二代制造了卞校长的惨案。翁欣欣跑去看了校长的尸体,玉翎不敢去看。因毛泽东说了一句“要武嘛”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作“宋要武”的红二代,即是打死卞校长的祸首。多么丑陋的名字!所谓的红卫兵就是一个残暴的青年组织,与纳粹的党卫军无异。毛泽东煽动和利用青年,他给它起的名字“红卫兵”与“党卫军”何其相似!玉翎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剧烈动荡的时代,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样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但是翻越现代化的山峰却是如此沉重和艰难。十年前段干千里曾到黑龙江的北安寻找父亲的尸骨,一无所获。那里是北大荒,三江平原,水泽片片,林木茂盛。但是冬季的严寒是犯人们的难关,特别是在食物短缺的年月。父亲是政治犯也是苦役犯,难以想像他在那里度过的非人的日子。父亲生在富裕之家,诗礼簪缨之族,温柔富贵之乡,怎么吃得了这样的苦呢?他也许有点娇惯,有点轻浮,有点奢侈,即便如此,也不应该受此凌辱。他毕竟是战争英雄,为反抗日本人的侵略贡献了青春。尽管找不到尸骨,玉翎还是想到那里去看看,去祈祷,去祭奠。今天,他们杀死了贝贝,也差一点杀死远征、玉山、国峰。此时贝贝躺在太平间铁板做的大抽屉里,啊,她竟然在那里!她这个清华学子,学业尚未完成,生活尚未开始。她亲吻她青春的美丽的面庞,紧握她雪白的细长的手。他们还在杀人,数百辆坦克车上千辆装甲车开向天安门。在20世纪80年代,这是不可想像的,在任何一个现代国家,这都是不可想像的。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到今天将近80年,中国仍然是一个专制国家,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更加严酷和残暴的专制国家。究其原因不外乎两条:第一是共产运动大行其道,第二是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没有毛泽东,就没有数十年的暴政,就没有今天的屠杀。毛泽东时代是无天良的时代,无人性的时代,今天的屠杀就是那个时代的延续。啊,多么不幸的人民,多么不幸的民族!玉翎离开罪恶的国家罪恶的土地算是做对了,她早不想生活在这里,再不想看见这些阴笃邪恶的面孔,再不想看见这些营营茍茍的面孔。真的无语了,真的哀莫大于心死了。
玉翎把手伸进远征的衬衣里,感受他的体温。
“乔南阿姨,也能听到枪声吧?”
“能听到,那里离天安门更近。”
“柳荫街也能听到。”
“城里每一处地方都能听到。”
“上帝能听到吗?”
“他最早就听到了。”
“那就好。”
她回到纽约就去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纽约最大的教堂,是玉翎结婚的教堂)祈祷,为贝贝祈祷,为所有死难者祈祷。她要买一车白玫瑰花把教堂的祭坛摆满。
“远征,乔阿姨怎么办?”
“等我回家商量一下。”
“乔阿姨必须离开了。”
“是的。”
“我要把她送到美国去。”
她想到27日晚上跟踪乔阿姨的汽车,那辆霸王车横行无忌令人毛骨怂然。她只能带乔阿姨到香港,在香港办理赴美签证。她可以利用她的关系,甚至找大使夫人包柏漪。乔阿姨也认识包柏漪。其实不用认识谁,在今天的情况下,任何一个民主国家的大使馆领事馆都会开绿灯。是的,只要一开枪,学潮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尘埃落定,专制压倒民主,暴虐镇压和平。她只能为受害者减轻痛苦。她要募捐,要在华尔道夫酒店举办募捐会,动员纽约的以至全美国的华人和美国人为死难者捐款。
“远征,我想起她了,啊,衣兰儿。”
“你想说什么?”
“衣兰儿也在广场啊。”
“也许。”
“你爱她吗?”
“我从不问你这一类的事儿。”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衣兰儿很可爱哟!”
玉翎想到在大使夫人那里第一次见到衣兰儿,她的蓝眼睛,她的奶声奶气的说话,她的柔弱的外表包藏不住的内心的火焰。玉翎后来在广场远远地看见她。要祝福她平安啊!
远征故意转移了话题:
“玉翎,当年我妈为了咱们俩的事,给冷轧厂的汤书记写信,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汤万铭这个人吗?”
“当然,这是铭心刻骨的事啊!我第一次到蓝屿的时候,你领着我去看过汤书记呢,是个方面大耳的山东人,一口胶东话——转眼十七八年了。”
“汤万铭现在是蓝钢的书记,一个好人。那一天我参加了老褚外甥的葬礼——那孩子病死在广场上——我和姜东望到汤万铭家,汤万铭说开枪是必然的结果。谁也不信这个话。汤书记真有远见啊!不佩服不行啊!”
“真是的。”
玉翎感觉到一丝夜的寒意,便把远征抱得更紧了。未来的中国将会是什么样?思想自由没有了,言论自由没有了,腐败将会蔓延,“官倒”将会盛行,红二代将会叱咤风云。未来属于项凯来这样的人吗?项凯来或者与他同类的人会成为中国的国家元首吗?慕容容或者与她同类的人会成为中国的第一夫人吗?今天的屠杀会为他们打开人生的坦途吗?
“玉翎,你睡着了吗?”
“没有。”
“玉翎,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爱你的,一生一世爱你。”
“我知道。”
玉翎的思绪回到幼年,回到爱的世界。柳荫街,后海,北海幼儿园,大柳树小学,银杏树,罗儿胡同……风度翩翩的冯海礁立在银杏树下拉琴,阿玛蒂小提琴拉出颤抖的呜咽的旋律……
她和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说着话,想着事情,熬着黑夜。四点钟的时候,欧阳昆过来推醒他们。
“爸爸不行了!”
他们走进病房的时候,段干钺已经停止了呼吸。
玉翎没有再哭,她趴在伯父的身上,把脸贴在伯父的脸上,贴了两三分钟。段干家的人此时都在旁边,远征也在旁边。在一天之内,段干家死了两个人,最老的和最年轻的。
“你们来向爸爸爷爷告别吧。”
玉翎的意思是要大家都像她一样吻别。赵朵一不在,她已被薇红的不幸击垮了,躺在一楼打吊针了。屋里的人按照玉翎说的与老人告别,远征也这样做了。玉玦的两个孩子大学毕业上班了,都是成年人了。
“我们把爸爸送走吧。”
玉翎指挥着一切。护士把车推来了,玉翎、玉块、玉山把段干钺抱上车。护士把车推出房门的时候,玉翎的泪水刹那间涌出来了。
段干家的人第二次来到太平间,安放老人的遗体。
太平间的工人说,这里已经快停满了。
走廊和太平间的地板上洒满血迹。
复兴医院的院子里也洒满血迹。
从太平间回来,远征用干诊病房的电话给家里打了电话,远征的爸爸妈妈都没有睡觉。远途说,天安门清场结束了,所有的学生和市民撤出了广场。远途的丈夫阿科是最后离开的,有人数了一下,200辆坦克和500辆装甲车包围了广场。侯德健、周舵代表广场上的学生与戒严部队谈判,决定从广场的东南角撤离。随后坦克和装甲车推倒了所有的营帐和自由女神像。
不久,天亮了,这是6月4日的早晨,天是阴沉的,雾霾之中升起灰白色的太阳,带着一丝丝血痕高挂在楼头。
在走廊里,头上缠满绷带的国峰拎来一兜子面包、饼干、矿泉水。大家只喝矿泉水,谁也不想吃东西。
玉翎用眼睛招呼大家。
“玉玦,玉山,姐夫,我要回纽约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把远征的妈妈送到美国去。你们都知道乔阿姨处在危险的境地。我一会儿就去远征家,安排这事情。你们在家准备葬礼,我会赶回来的。骨灰不要留在八宝山,那不是干净地方。玉山到万安公墓买一块好墓地,不怕花钱,钱由我出。要双人的墓穴,伯母要葬在一起。段干薇红也要买墓地,也要葬在那里。今天是段干家悲惨的日子,也是全中国悲惨的日子。等下次回来,办完后事,我也不想再回中国了。”
玉山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被击垮了,一夜之间,脸上生出许多深纹,头上生出许多白发。
玉玦也是蓬首垢面,她上来一把抱住玉翎:
“你走吧,你放心……”
而玉翎是梳洗过的,现出清丽的冷峻的凄怆的美。
玉翎和远征走出复兴医院,去虎坊桥。
“蓝鸟”彻底开不动了,国峰说,所有机动车禁止通行。玉翎看见国峰的一双旅游鞋上沾满了血。
他们只有步行到虎坊桥去。
他们从白云路走上长安街。
他们看到马路上履带的印痕,散落的子弹壳,燃烧过的催泪弹,被坦克撞翻的大巴士,被碾压的路障,东倒西歪的公共汽车站。
长安商场的橱窗被打碎了。
路边的楼房上是星星点点的弹孔。
玉翎拉住远征的手,她感到恐怖。
走过南礼士路,路上的行人多了。大家都向东走,向城里的方向走。也许是去上班,也许是去看望亲人。大家都不说话,面色阴沉,行色匆匆。
路边又有军车了,年轻的士兵坐在军车上,端着自动步枪和冲锋枪。
快到二环的地方,马路两边排列着军车。
在二环的立交桥桥口上,玉翎看见一个年轻的面容俊朗的军官,腰上挎着手枪,斜靠在坦克车履带上,用轻松的戏谑的眼神看着过桥的人流。
玉翎突然脱开远征的手,上去抓住军官的胳膊。那军官一时愣住了。
玉翎大声喝斥道:
“我问你:你们打死多少人?学生有什么罪?为什么对他们下毒手……谁让你们开枪的?就算有人下命令开枪,你们怎么下得了手……你们还有良心吗……”
年轻的军官有点懵,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但是坐在车顶上的士兵们拉动了枪栓,随后,哒哒哒哒的子弹飞向天空。
刚刚聚拢过来的人被枪声惊吓了,纷纷低下头向前走去。
远征拉过玉翎随着人流向前走去。